丁岩不答,只凝视着她,他望着她,望了那样久,久到后排的小雅如坐针毡,又觉荡气回肠。然后,杨桃赧然了,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是怎么遇到你的。”每天要和那么多人擦肩而过,每天要和那么多人打个照面,每天要和那么多人点头寒暄,每天要和那么多人对坐交谈,但偏偏是她,使他停留,不想更换。
偏偏是她呢。
“缘分奇诡。”杨桃说。她相信他记得两人如何初识,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是谁?”
七年前,他和童谣初遇,她的第一句话也是这个,缘分奇诡。可丁岩却说:“不,是吊诡。”顿一下,又说,“杨桃,童谣没死。他们告诉我,童谣没死。”
这就是他失态的原因了,杨桃松口气,一蹦三尺高,头撞到车顶上,真疼啊,但她的笑容发自真心,如假包换:“太好了,丁岩!”
丁岩错愕地看着她,他没想到她竟不吃醋,也不生气,只一味地为他高兴着:“她在哪儿?回城后,你把我们放在路边就好了,我们打车走,你先去见她!”
她比他可高兴多了,丁岩断断续续地问:“你……你,为什么和我想的不一样?”
她应该有什么反应呢?大喝一声:“丁岩!你想干什么?”或者是,“丁岩,有她没我,有我没她,你自己选!”不,那不是她,她听到消息了高兴得直搓手,眼中澄明,是真心诚意为他高兴的样子,倒叫丁岩无言了。
杨桃待他好,他有数,但她竟也像当年的童谣,跟他荣辱与共,却是让他心惊的。他抚了抚她的黑发,悄声说:“我必不负你。”
杨桃摇着头,却摇出了泪雨纷飞,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何会哭,心头明明不感觉疼啊,她把手覆上他的手,镇定地说:“别承诺了,丁岩。我希望你幸福,就算我不能成为你的幸福,不能与你一起幸福。”
小雅虽然不大清楚前因后果,此情此景也叫她难过了,她看看他,又看看她,不明白怎么好端端的局面,就被一通电话给摧毁了。杨桃回了一下头,勉力冲她一笑:“我没事……丁岩,开车吧。”
一路无话,丁岩将她们送到了电玩城,注视着她的眼睛:“这件事情,我会去打听清楚。”
“去吧。”
“……杨桃,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你不欠我什么。”
丁岩走后,小雅连猜带估地也能拼凑出个大概:“童谣是他过世了的前女友,但他是被蒙在鼓里,她还活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是早年的事了,转校生丁岩和童谣一见如故,上学第一天,他就以个子太高会挡住同学视线为由,申请到最后一排坐。呵呵,当然了,最后一排是童谣,她性子野,老坐不住,动不动就从后门溜出去玩。由于她父母每年都向学校捐款用于校舍建设以及高额奖学金,老师们都对她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学校嘛,也有学校的势利。
丁岩和童谣志趣相投,每每分享着小说和画册,还迷上跳棋。童谣智商很高,丁岩又会玩,次次都杀得难舍难分,两人在课堂上也偷偷摸摸地下得不亦乐乎,有一回是地理课,班长喊起立,他们急急站起,珠子滚落一地。满堂哄笑声里,丁岩狼狈但快活地蹲下身去捡,她也弯腰去捡,在课桌下,手碰到了一起,他心一横,就抓住了。
而她没松开,她半分犹豫都没有,任他抓着。
此后再也没有松开。
直到她的死亡。
那是一场车祸,她学会了骑摩托车,一发不可收拾,瘾越来越大,连市府处的陡峭斜坡都敢尝试。他就一次次地和她去那儿玩,从坡上飞下去。她青出于蓝,渐渐地取代了他的位置,回回都要求她载他,他不愿意,但架不住她磨来磨去,就罢了。
乐极生悲,向来如此。终于在一个落了微雨的傍晚,他们出事了。她又一次载着他从斜坡飞下去,来一个大撒把,风在耳畔尽情呼啸,她说这就是极乐的感受。往常他们老这样都没事,可偏是那一天,就出了意外了。
留存在丁岩视线里最后的一幕是刺骨的刹车声和惊叫,她为了躲避像是从空地冒出来的黑衣老婆婆,车把一偏,直直地连人带车飞了出去。
那之后,丁岩一直固执地认为,死神是个穿黑衣的老婆婆形象,她带走了他生命中的至爱。当他醒来,已是三天后,虚弱地睁开眼,白墙白床和垂泪的父母,他的身上插了粗粗细细的管子,还带上了呼吸机,没法说话。
见他醒了,母亲立刻捂住了嘴巴喜极而泣,他转动着眼珠,示意要说话,母亲就凑近他,他问:“童谣呢?”
不问倒好,一问,母亲泪如泉涌,父亲稍微镇定点,眼底闪过犹豫,告诉他:“她还好,等你康复了,就带你去看她。”
他松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几个小时后他再度醒来,彻底脱离了危险期,闹着要去看童谣,父母瞒不下去了,吞吞吐吐地告诉他,童谣不在了。
在最后的瞬间,童谣的头重重着地,送到医院不到半个小时就停止了呼吸。而他在后座,受到的冲力略小,捡回了一条命。
可是他宁可和她一起去啊!他接受不了事实,眼泪不断地冒出来,擦之不绝。十五岁那年,丁岩几乎流尽了一生的眼泪,起先他是想自虐自残自杀,追随她而去的,可父母看出苗头,片刻不离地守着他,连她的父母也来看过他,拉着他的手说:“谣谣让你活下去,丁岩,坚强些。”
但他还要什么坚强?若这世间再没有了她。
父母给了他生命,可短短的十五年以后,他就只想舍弃它,念念难忘,一心求死。这种茶饭不思的状况持续了三日,他以惊人的速度瘦了下去,父母都无可奈何,束手无策地看着他,三个人都哭了。
他清醒后的第四日,也就是童谣的头七之日,他梦见了她。梦中她仍是初见中的场景,在一地的血腥气里微微笑,对他说:“别死,丁岩。”
他说:“你不在了,我也活不成。”
她又笑:“那可不成,你可别偷懒,丁岩,我和你都是家里的独生孩子,我不在了,你不替我赡养我的父母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他冷汗涔涔地醒来,看着几夜未合眼的父母,又想着她的父母,泪流满面地说:“爸,妈,我不能死。”
他活了下来,成为父母的乖顺儿子,打点事业,带他们去旅行,并且始终如一地寻找她的父母。他想告诉他们,她不在了,由我来照顾你们。可她的父母不给他这个机会,他能下地后想去找他们,却被告知,他们承受不了丧女之痛,办完童谣的葬礼,就结束了在这个城市里的一切,不知所终。
六年来,他不放弃地寻找着他们,未果。
当爱人在烈火中大去,他身心重创地躺在病床上,寸步难行。他没见着吊唁那一幕,出院后才从同学处得知,童家没邀请任何同学和师长,许是怕触景生情吧。白发人送黑发人,若再看到一室年轻的面庞,她的父母如何承受?
这几年来,丁岩回母校打听过好多次童父童母的下落,但校长只说惨剧发生后,他们一次性地给学校捐了一笔巨款即结束了资助事宜,告别了本市。他失去了线索,找不着他们,可他必须得找着呢,她说过,他得活着,安置她父母的晚年。
六年后,他终于打听到了眉目。不,不是眉目,而是确凿。同学告诉他,自己在香港出差,途径某商厦时,遇见了童谣和她的父母,这明白无误。因为他同样不能置信,上前相认,而她还记得他,她甚至说:“那时候你和丁岩在篮球场上搭档,风头无两啊。”
昔日的班花还活着,并美丽依然,同学激动了:“我们都以为你不在了,丁岩消沉了好久,他……”
她浑身打了个哆嗦,震惊之色溢于言表,拉着他问:“什么?他、他还活着?”
她身旁的父母在同学出现时就想制止,可已然来不及,只好说:“谣谣,我们骗了你,丁岩没死。”
丁岩和童谣的故事听得小雅也感伤了,不过她更担心的是好友的心情:“……我真搞不懂你为何要大度!万一他们复合了呢!你不就得出局吗?”
杨桃反问道:“你以为我让他不去,他就不会想着吗?他若偷偷去见她,生气的还得是我,还不如光明磊落,想见就见。”
小雅义愤填膺:“我真恨他!心里有人放不下,何苦招惹你?”
杨桃静默了,两人都无话。小雅陪她站了一会儿,她说:“换了我,也是要去看看究竟的,他要真的把她抛在脑后了,你不觉得挺凉薄吗?”
“对你不公平。”小雅还在生气。
杨桃投入工作中,恍然未闻,小雅有书法课要上,拍了拍她的背,先走了。
是会难过的,她才十七岁,好容易才喜欢一个人,可他却有刻骨铭心的往事。当他的至爱出现时,他得去看望,这是在情理之中,可她心里仍不好受。若是别的十七岁的姑娘,就会任性使小性子儿,会拦着他,但她何尝不明白,拦是没有用的,不如成全。
成全的后果会是他们重修旧好,而她黯然离去吧?可就算是这样,她也不能抱怨什么,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说过,男人要走是留不住的,抱怨没用,大方点好。
可丁岩并没走成,他去公安局办了加急的港澳通行证,还得在本城逗留几天。同学把童谣的手机号告诉他了,可他不敢拨过去,六年了,想说的话太多,生生堵在嗓子眼,他不晓得说什么,算了,还是当面找她吧。能再见着已是奇迹,他不奢求太多。
他把她的名字输入到手机里,开着页面,反复地看上许多遍,迷糊中,听到电话响——
看了不看地接起:“喂?”
却是于佳佳,显是有备而来:“这是我最后一次找你,请到养生馆门口来。”
“我和你没什么可说,不用了。”
于佳佳冷笑着:“如果事关杨桃呢?”
丁岩一个激灵,一骨碌坐起来:“杨桃?你想怎样?”
“你下来我就告诉你。”
丁岩一边下楼一边给杨桃打电话,那边莫名其妙:“我在电玩城啊,没什么,挺好的,你怎么了?”
“哦,没什么,做了个噩梦。”丁岩收了线。既来之则安之,他倒要看看,黔驴技穷的于佳佳还能搞出什么花样来。
到了楼下,他吓了一跳,只几日不见,于佳佳像换了个人一样,皮肤蜡黄,胡乱穿件黑大衣,头发也乱蓬蓬的,很是邋遢憔悴,跟他印象中总把自己收拾得花枝招展的古筝琴师很不相同。见他来了,她走上前,但两眼明显失神,聚不了光,很恍惚:“丁岩……”
看得出来,她是在集中全身的力量才不使自己倒下去,丁岩内心已有震荡,但面上保持着沉稳:“有事吗?”
“没有你我活不下去啊……”她一下子崩溃了,捂住脸嚎啕大哭。
一直以来,她在他面前都是竭力高傲的,他没见过她失态成这个样子,一时间竟不忍心打压她,她哭得语不成句:“丁……丁岩,我……心……心里……好难过。”
丁岩默默地听着,他给不了任何回应,只能听着,可他破天荒地没说狠话,她又看到了希望,竟扑上来想抱住他:“丁岩,丁岩,你和我在一起好吗?不然我只能去自杀了。”
这算是威胁了吧?丁岩存心让她死心,话说得史无前例的决绝:“我这人是油盐不进的,十五岁时就有女生为我送了命,你不妨试试看。以死相逼是蠢行,只会使人厌恶,而我是半点不肯勉强自己的类型,我还得补觉,再见。”
真正的自杀者都是高效的行动派,沉默的羔羊,默默无闻的一根绳子吊死了事,像于佳佳这种外强中干的女生才不会自杀呢。丁岩这样认为,很放心地去睡了,一个小时后,他再度被电话吵醒,那端是嘈杂的人声,还有他不算陌生的男声,只说了一句话:“她跳楼了。”
他知道这个她是谁。
于佳佳,这一次,你倒是言而有信,雷厉风行。赵晓松挂了电话,丁岩照拨过去:“她怎样了?”
赵晓松很疲惫很无力:“还在抢救,304医院。”
丁岩不得不赶过去,为什么呢,要这样偏执?为什么呢,看到她那样失常,竟也不知缓和?可真缓和了,将来就不会给她痛苦吗?
医院里混乱不堪,于佳佳还在急救室里,其父母和赵晓松的父母都赶到了,赵晓松拿着手机,焦灼不安地在窗前转圈,丁岩奔过去:“怎么回事?”
“她从六楼跳下来了……还好二楼家的雨棚挡了一下,但现在还生死未卜。”赵晓松扶住窗棂支撑着身体,脸色灰败,双手暴起青筋。丁岩不禁脱口而出,“对不起。”
同为男人,他能体会到赵晓松的伤心,可赵晓松只淡漠地看他一眼:“不关你的事,她就是那样的人。”
他们原本是众人艳羡的情侣,只等她毕业就完婚,若他不曾在那日跟她说话,让她弹一曲《沧海一声笑》,会不会就没后来的麻烦事呢?可惜人生不能假设,不可重来,丁岩又说:“对不起。”
急救室仍亮着灯,赵晓松做了一个向下压的手势:“不,是她的问题。她拧巴犯轴,陶醉于凄美的感受,享受并乐在其中,以受虐获得快感。这次她要是熬得过去,也不会后悔的,因为终于做了回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女主角。我了解她,不是你,也会是别人,你不要把过错往自己身上揽。对你,她潜意识里早放弃了,才不顾形象破罐子破摔,维护自己想要的感觉罢了。”
他是懂得于佳佳的,由于爱她,从不想拆穿她。可她自始至终都在追求虚无缥缈的东西,她不屑被他懂得。不,她压根儿就看不到他是怎样一点一滴的付出的。丁岩震动于赵晓松的通透:“我的确有问题,若处理方式好一点儿,可能……”
之前于佳佳再怎么折腾,他都不为所动,但赵晓松一席话却让他愧疚了,这个男人是这么好的人,他为什么要使他难受?于佳佳要是没有事,赵晓松不会是今天这副心力交瘁的样子,丁岩想,他对不起的人,是赵晓松。
“我们双方的父母还不知道我和她已经掰了呢。”赵晓松说,“若他们问起来,你就说是我的朋友。”
丁岩和他握手:“从今天起,已经是朋友了。”
他自视很高,虽然行走在生意场习惯了吹捧逢迎,但值得他敬佩的人不多,然而赵晓松算一个。别看他是个文弱书生的样子,可他活得比谁都明白,令他想要结交。赵晓松看出来他的意图,强颜一笑:“好。”
男人和男人之间的友情,有时只需要一句诚恳的话,或者一杯诚恳的酒。
杨桃得知消息时,已是凌晨一点,于佳佳刚被推出急救室。命是保住了,但头部遭到重创,专家说不排除仍有生命危险,建议进一步观察。四位老人和赵晓松心惊胆战地守着,见时间已晚,赵晓松让老人们回家睡觉,但谁也不肯走,要到这种时候,他的一家之长的气度才得以发挥出作用:“都听我的!今晚我守,明晚你们轮班。佳佳的身体需要钱,再怎样我们都得上班,不然守也是白守。”
父母听了觉得在理,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杨桃这几日没有赵晓松的消息,正记挂着,就打了个电话过来,一听说于佳佳出事了,便也赶来了:“这女人怎么这么想不开?”
丁岩第二日上午的飞机去深圳,再从深圳出关去香港,他人刚走,杨桃没赶上,听赵晓松说连他都来了:“这人,惹一身的情债,可耻!”
赵晓松摇摇头,把手搁在于佳佳的手上,病床上,一张昏迷中的面容,是他从小就看熟的。她总是生气勃勃的,他没见过她这么奄奄一息的样子,悲从中来:“是她自己太任性,怨不得别人。”
“她是有公主病。”杨桃问,“你打算怎么办?”
“你是说等她醒来?”赵晓松理所当然地说,“我照顾她,就这样。”
杨桃难过了:“都这样了,你还……”
赵晓松叹口气:“你到了我这样的境地就会懂,人是要有责任感的。”
“不,我觉得你是愚忠!”
“那就是愚忠吧,我把大半生都交付给她了,她长进我的身体里了,我不能习惯别人,也消受不起了。”赵晓松闭上了疲倦的眼睛。
杨桃给他倒了杯水,走了。赵晓松是个学者,她不难想象他在工作中的样子,该是多么严谨工整,可她认识他的时候,他就是个失心疯。多聪明的人啊,却只晓得笨笨地对于佳佳好,她还偏不珍惜不领情,一想到这点,杨桃的眼泪就拼命往下掉,他让她看着太难受了,她连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了。
转天是小雅负责值日,杨桃情绪坏,就向电玩城请假陪小雅做卫生,忍不住讲起于佳佳的事:“赵蜀黍的脑壳进水了,我真恨他!”
小雅说:“感情的事是最没办法吧,不然为什么都说宝塔镇河妖?”
“什么?”杨桃没听懂。
小雅又说:“自古淑女爱强盗,君子当然是妖女收拾啊。”
杨桃笑了:“废话真多,你说互补不就得了?不过我和丁岩也好,童谣和丁岩也好,却是负负得正。”
“能找到同类才是最大的幸运。”小雅把抹布扔进小捅里搓着,杨桃爬到窗上去擦最上面一层,在漫天的灰尘中,有人一身臭汗地向这边跑来。
跑到跟前才停住了脚步。
是邻班的体育委员,应班里那帮调皮鬼的要求,充当跑腿的,回教室来拿篮球。呛得人直咳嗽的窗前,他一眼就看到那少女了,穿绿色的大衣,拎着嫩黄色的小桶,正笑吟吟地扬起手浇水,水光四溅,好似一道小彩虹。
从此少年明白了心动的来源,无论其时场景或混乱或安详。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突然拔腿就跑,像一只惊慌失措的猎物。
灰尘乌泱泱里,那女生清澈洁净,声音如银铃。他不能忘却,得想办法去打听到她的姓名。
而这边厢是杨桃幸灾乐祸的打趣:“桃花爆棚的姑娘,有人看上你啦!”
小雅可不觉得:“没,走错门了吧?我都不认得他。”
初见最是微妙,杨桃自诩过来人:“你很快就会认得他啦。”
“那又怎样?”小雅也是个固执的家伙,“他又不是欧阳泉。”
连日来,她匿名给欧阳泉写了好几封信,没指望过他回信,所以东扯西拉的,什么都愿意给他说。他倒好,有天去广播台找她,递给她一本毕业留言册:“小雅,给我写几句话留作纪念。”
她吓了一大跳,以为他是特意来对笔迹,证明自己猜测正确的。可一翻开,才发现里头密密麻麻地写了好多页,他说:“大家都懒,随便搁谁那里都得好久,照这样下去,我怀疑明年毕业还写不完呢。”拍着副台长的肩,“你可要督促你们部门的人啊,争取下周就还给我,我还得找别人呢。”
小雅拿着留言册很发愁,不写吧,不是她的本意;可一写吧,就暴露了她就是写匿名信的人,再说这种事又不能让杨桃代劳,她愁闷极了,简直不知如何是好。挣扎了几天,还是跟杨桃坦白了:“我本想写一首老歌的歌词的,可……”
杨桃早就被她逗得哈哈大笑了:“写什么?”
“《千千阙歌》,我看到留言册上他填自己最爱的歌时,是它。”小雅说,“我听台长说,这是经久不衰的骊歌,就去找来听。粤语,听不懂,就扒拉歌词来看,也喜欢上了。”
无怪他会喜欢那首歌呢,歌词绝赞,哀而不伤:
当某天,雨点轻敲你窗
当风声吹乱你构想
可否抽空想这张旧模样
这正是她的心声,可她真要写给他吗?小雅迟迟难以下定决心,杨桃又来笑她:“我最恨做好事不留名的行为了!连雷锋不也有本《雷锋日记》嘛!写吧写吧,大不了,你口述,我执笔。”
可小雅还有犹豫之意,杨桃懒得理她,捞过书包就走:“最讨厌你这么婆婆妈妈了,你成天忍着不说,就不怕内伤吗?”
“不怕。”
“那不怕他有了女朋友吗?”
小雅仍说:“不怕。我……”
杨桃就知道她要说什么:“你少给我说什么‘我爱你,却与你无关’这种鬼话了,凭什么跟他无关,难不成你还能爱上阿猫阿狗?”
小雅慢吞吞地说:“可我不想使他为难呀,若他喜欢我,我早看出来了;若他不喜欢我,我说不也是白说?”
杨桃拿她没办法,肃然起敬:“圣母?”
小雅不谦虚,点着头:“没错,慈爱普照众生。”
“我不当圣母也照样有人喜欢我。”杨桃说。
小雅假装很好奇:“这是为什么呢,杨桃兄?”
“哦,可能是我那冰清玉洁的外表、弱柳扶风的身姿,气质如兰的内涵,以及艳压群芳的谈吐,使他深深地一见倾心,为我一掷千金,还一生衷情吧……”杨桃使劲儿绷住笑。
典型的穿越小说女主角的腔调呀!小雅吐着走了:“我知道为什么了,还得上书法课了,震古烁今第一美人儿,在下失陪了。”
跟小雅说说话总能使杨桃心里快活,接连几日以来,丁岩和童谣的事终是盘亘在她心头的大石头。可是仔细一琢磨,她又怕什么呢,她才十七,丁岩也不过二十一,还有那么漫长的时间用来等她和他在一起,或者用来遗忘他,她有底儿了,也就踏实了。
丁岩,你想做什么只管去做,就算你不想和那么好的她再度分开,我也不怨。呵呵,陈汪汪,你看,我们两个当中,是圣母的也许是我。
陈雅婷是结束书法课的路上巧遇欧阳泉的,她有点饿,就到旁边的面馆吃东西,一碟儿海带丝,一碗牛腩面,吃得好畅快。正想结账,却看到他了,正阔步和一帮人走进店来,一见到她就说:“啊,是小雅,要不要再坐坐?反正时间还早。”
他的朋友都是学生会的干事,小雅恭敬不如从命,乖巧地坐过去。能多和他待一阵子也是好的吧,尽管她的心还在怦怦跳。
她喜欢他,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呢,他也明白吧?可他什么都不说,有人问她和他是怎么认识的,她装傻:“哎呀,我不大记得了呢……”
那是她心底花朵一样盛开的秘密,是要独自一再一再地回味的,凭什么要说给不相干的人知道?可欧阳泉欠身给她倒果汁,和她对视着,轻轻地说:“可我记得。”
那杯果汁,倒得那样满,她要沿着杯沿儿吸溜一下,才不至于泼洒出来,样子真狼狈,他却是笑了的,对在座的一干人说:“高三学生很惨,等熬过去了,就自由了。”
越和他接触久了,越发觉他不是初识时很学究的印象了,唉,我的学长啊,你是个有很多面的人,可每一个侧面,都只会让我更欢喜。我以为你太出世,但入世的你、喝酒的你、调侃的你,望着我的你,都一样的美好。虽然杨桃总嫌欧阳泉对小雅的态度有点暧昧却不直言,可小雅和他打交道更多,知道这才是他一贯待人的方式——只要他待她如待平常人,不排斥她,她就还有希望。
人不就是因为希望,才在这人世过了一辈子的吗?
于佳佳的情况很不容乐观,她苏醒已是跳楼事件发生的二十九个小时后。医生的诊断意见让她的父母崩溃了:“虽然还活着,但智力停留在四岁。”
只有赵晓松稍微想得开:“从六楼跳下来,还能捡回一条命,爸、妈,我们该知足了。”一声“爸妈”石破天惊,这之前他只管他们叫伯父伯母的,于父于母老泪纵横,“晓松,我们也不难为你,丫丫现在都这个样子了,也不想拖累你,你才二十多,又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叫我们怎么忍心……”
有情有义的赵晓松的言行让在场的护士都很感动,他安抚着于家父母和亲戚:“爸、妈,快别这么说,是我没照看好佳佳,我要是能再多一点耐心,开导开导她,她也不会走了绝路……”
于家父母至今都不知道于佳佳跳楼所为何事,只当是小两口吵架了:“晓松啊,丫丫就是不懂事,跟你拌个嘴就想不开,我们这做父母的,也有管教不当之过,唉。”
赵晓松勉强笑了笑:“这不是互相检讨的时候,佳佳既然是我的未婚妻,我就不丢下她,将来是一家人了,就别说见外的话了。”
真的,那天她来找他,就已是扛不住的时候吧?他为什么要冷眼相待,而不像平常那样好言好语呢?这才让她心灰意冷,觉得全天下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才只想一死了之吧?他曾经对自己说过的啊,永远都包容她爱护她对她好,为什么困难重重,他就没做到呢?
如果他让她感到世间总是有个怀抱让她可以舒舒服服地休息的,她不会自杀吧。赵晓松被自责折磨得看不进书,杨桃来了,一听他的决定就反对:“那怎么行!她的一辈子已经被她自己葬送了,你还要拿下半生来陪葬吗?”
赵晓松知道杨桃是为她好,好脾气地解释道:“我丢不下她啊,她这么样子,我怎么走得开?”
杨桃人小鬼大,语重心长:“赵蜀黍,我希望你过得好。别把一切都背在肩上了,放弃对她的执念,和将来出现的那个人的幸福就唾手可得。”
赵蜀黍已有几夜都睡不着了,红着眼睛,沙哑着嗓子说:“放心,杨桃,我不会再那样傻了,不管不顾地投入。我也是人,失望灰心的次数多了,痛感累积在心里了,还需要时间来化解。我不可能一点记性都不长的,从前是看人做事,以后就事论事,就这样。”
杨桃说不出话,她很想哭,真的很想。虽然她总对他没好气,但仍得承认,赵蜀黍这样的人,是当今社会已然稀缺的优质男人,只是命运竟不给他好报。
命运不给他和他的爱情任何机会。
杨桃曾经对赵蜀黍说过,放弃她,也放过自己吧,蜀黍,你的未来将有足够多的机会见识到她的冷酷和自私,何必呢。赵晓松想起这句话,只想叹气。若可以让她回到活色生香的那一天,他是真的愿意放弃她,可眼下再也不能够。
从此不能够。
在他的心中,她早已死去。还恋恋不舍,不过是他往街上走一圈,却发现那么多好姑娘都不能使他有感觉,他记挂的,还是众人都劝他放弃的于佳佳。就凭这这些残存的爱意,就可一直照顾着她吧,他再也不会被她伤害,真好。
杨桃问:“那将来出现了使你心动的人呢?”
赵晓松斩钉截铁地说:“我不会错过,那么,于佳佳就是妹妹。”
人生一场,他掏心掏肺,最后得到了她的躯壳。她的灵魂活在了四岁那年,要睡欧洲宫廷式的蚊帐,喜欢粉色的布娃娃,可怜兮兮地问他是否可以不弹筝……这未必不是好事,小孩子的要求,总是很好哄的。
赵晓松就那么看着于佳佳,一直一直地看着,真好,她终于完完全全地属于他了,她哪儿都去不了,也不会再爱上哪个人了。
旧的洋娃娃在风中哭泣,她掉了一只胳膊,面孔有点脏。他不介意,他统统都不介意,她是只属于他的童年玩具,这就够了。
语文课上,杨桃和陈雅婷来回传着小纸条,她给她讲述着赵蜀黍的事,两人都是一阵唏嘘。好容易捱到下课铃响,正想好好说说话,有人喊小雅了:“陈雅婷,有人找!”
是那天做值日时惊鸿一瞥的男生,高大英俊,右脸颊有颗很生动的小黑痣,在朗朗的天光下朝她笑,递过一盒提拉米苏:“天气冷,吃点甜品吧。”
小雅不接,只看着他:“谢谢你。”
男生把提拉米苏往她手中一塞:“买都买了!总不能让我自己吃吧?我是男的!”
小雅正要问男的和甜品有什么关系,他已一溜烟地窜回了自己的教室。杨桃见了,大笑道:“哇,武夫也有害羞的时候呢!”
“你家丁岩不也是?铁汉柔情。”
一说起丁岩,杨桃就沉寂了。这几日,她刻意不去想他,给自己做好充分的心理建设,但仍在不期然的瞬间,思念着他。想起他说过的那么多话,信手拈来,俱是片羽吉光,当时只道是寻常。
此时此刻,他在香港了吧?他找着她了吗?他们会说什么?会再在一起吗?
再在一起的话,她也不会记恨他。他和童谣的感情历久弥新,经不起再一次错过了吧?可她还年轻,还有大把的时间来淡忘他,如同生命里从未出现过这个人。
无论如何,丁岩是个很好很好的人,相识一场,她不怪他。小雅打断了她的回想,拿过一本书,翻到其中一页:“你看,这首诗怎样?我用英语写,不怕他认出我的字迹。”
是莎士比亚的名篇《我可否将你比作一个夏日》,含蓄而隽永,像她印象中的他,他比夏日更为可爱和温和:
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Thou art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
课间的走廊上,小雅将中文译义念给杨桃听:“它是莎翁写给自己的一位好友的,对方英俊而富有才华。他说,我可否将你比作一个夏日,而你比它更美……你如永恒的夏日般充满生机,即使死神也无法将你带入他的领域,你将不朽于这永恒的诗篇中……杨桃,好吗?” “很好,既能让你不动声色地表达情意,又能彰显不俗品味。他是个明白人的话,就会有数。成不成,就看他高考后会不会找你了。”杨桃诚心地说,“我看好你们,祝你好运,陈汪汪。”
丁岩是从深圳罗湖口岸出关的,抵达香港的时间是下午四点。
电话接通,两声后,是睽违了六年的她:“喂?”
很甜美的声音,确实是记忆深处的她,遂约在维多利亚港湾附近见面。她的声音在颤抖,啊,我的童谣,六年了,你也同样不曾忘情。
摩天大楼的顶层,是安静的茶馆,他们相对而坐,找服务员要来跳棋,如七年前那样,下了一盘又一盘。
茶水凉了又添,添了又凉,在对弈中交换彼此的境况。那一年车祸后,她的父母认为这两个孩子不适合再在一起,相生相克,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残忍。思虑了一个晚上,他们决定封锁消息,买通了当值的医生和护士,旁人探听,一律说小女已过世。
他们是下决心要斩断所有能伤害到她的往来,而爱,是最大的伤害。而为人父母的,只要她安逸富足。
父母不懂爱于她的重要,无人可爱才是对她最大的伤害,他们不懂。
同理可得,她脱离危险期后,父母捏造了相似的谎言,说他已葬身于车祸中。多年来,童谣就此生活在对爱人的负疚和怀想中,意志消沉容色惨淡。
父母在那时很快将她带去了省城,然后以最快的速度给她办好了护照,送往她所向往的美国。她投入异国他乡,像玉娇龙断然跳崖,在美国东部读书、疗伤,艰难地忘却他。数年来,她断绝了和中国的一切音讯,只因任何乡音和痕迹都会让她想到他,而这是不被她自己允许的。
光阴似箭,如此六年。六年后,她回了香港,将在这里举行一场婚礼。她在美国求学时认识了一个人,他爱她温暖她,不论何事都以她的意见为重,她想,此生都嫁不了最爱的那个人了,就嫁给家族满意的人吧,就算为了父母。
若不能尘埃落定,父母对她总是放心不下,她不愿意让他们操心。
二十一岁的童谣,在这年冬天决心嫁给三十二岁的美籍华人。他是生物学的教授,常在周末时驱车去基地看望那些美丽却濒临消失的动物,他爱动物就像爱着孩子,她知道他是个好人,将来也会是个好丈夫和好父亲。
那么,嫁吧。
他的祖籍在香港,她就随他回来了。这是六年来她第一次踏上祖国的土地,然后惊闻了生命中的错愕——她的爱人,还在人世。
她在心中为他竖起了此生不渝的墓碑,但为了父母安心,她终是嫁了。她看着丁岩,六年来的风霜,无损他的锋利,他仍是回忆中的样子,在灯火中一再对她欢笑。
可惜时光过去了,属于他们的那一页,已被岁月翻过去了。命运给了他们教训,又将这教训化成了经验——当年太任性,所以差点送了命,是被身边人无微不至的宠护浇灌才缓过来的,于情于理,不该辜负。
她和他,再思念,不都已习惯了没有对方的生活吗?再重续前缘固然是顺从了心意,却教周围的人情何以堪?二十一了,已过了纵情的年岁了,当真要再执意打破平衡,辜负所有人吗?
不,已经不是人生十四五了。
人生识字忧患始,人情世故又何尝不是?回不去了那时候,天地鸿蒙,混沌未开,而他们正相爱。
香港真美,滴水的大红花、半山的雾,张爱玲如此形容。特别是落了小雨的黄昏,维多利亚港湾如诗如画。
阔别多年的童谣穿红色大氅,越发衬得明眸皓齿,还像是当年不羁的飞车女郎,美丽依然。看在丁岩眼里,她怎样都是好的。与过去相比,她身上添了一份举重若轻的淡定,仿佛天地无情,都没给她带来阴影。
去国多年,童谣仍是乌黑的长发,随意挽起来,就有着浓郁的风流意,拢一拢散发,她说:“你不该来找我的。”轻轻一笑,又道,“可是,就算你不来,我也是要去找你的呢,不然我心里老过不去。”
丁岩说:“别人一定不能理解,明明那么要好过,又那么惨烈地分开,还能再重逢,那是怎样都不肯放手的。”
童谣浅浅笑:“我能做到不和他步入教堂,就跟你走,但做不到把他一笔勾销,再不记挂。可是那样,就对你不起了。丁岩,我们之间若不能纯粹,不如就此封存。”
共你的所有都太完美,我想以完美的方式继续,但不能够了。亲爱的人,松手吧,真的。就着一杯清茶,童谣又说:“爸妈问我怨不怨他们的隐瞒,可我信命,就不怨天尤人了。”六年过去了,她还是个爱笑的女孩,轻笑一声,“那时怎会想到,会在还活着的时候和你分开?可如今我懂了,当我还年轻,不懂。可现在只能懂了。”
相爱的人总会有相似的誓言——惟有死亡才能将我们分离。少年时尚可一意孤行,但被迫成长为成年人,就不好再作天作地了,该担起的责任,都不可含糊了。
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还能再见着梦中人,还能再执手相牵,命运已给了他们圆满。她还爱他,他也还爱她,但他们已习惯了此生都没有对方的人生了,那就——这样吧。
我们用了六年的时间来证明,这一生都能没有彼此的参与。是,失去你,我活得不好,但再相恋,会使所有的人都活得不好,而我们会于心难安。不必再以身试法了,现在我就确信。
那日我狂哭不止,曾经差一点想到死,多少辛酸不可告人,多少光阴都只有等……好容易再见着了,却不能够了。童谣,罢手吧,我们。
庭前音乐细碎,犹如起雾的瓦蓝色的湖泊。十四岁的春节,她送了一套《神雕侠侣》给他,里面有一个场景让他记到了如今:
欧阳锋和洪七公是相生相克的对手,斗了一辈子,却也亲昵了一辈子。晚年时,在漫天大雪中重逢,共饮好酒,放声大笑,双双驾鹤西去,就此别过。
丁岩想,这样的收鞘是最好的。真的,不能再求什么了,就这样吧。童谣,我知道你也怀有同样的心意。
不见你,我做不到;见着了,却没办法了,就这样吧。痛彻心扉,无可挽回,那就这样吧。我是不得不走,你是不得不留下,我们是不得不分开。
“我忘不了你,尤其是再见面之后,更加忘不了。但为了将来,我们都试一试吧,若不行……”
试一试,就像这六年来,所有的看不到你的日子。
当晚,杨桃做了一个梦。梦里有来来回回的歌声,丁岩的脸很模糊,他穿黑色大衣,像周润发版的许文强穿过的那件,俯身给她撑伞,低声跟她说:“……我没有去观礼,只路过了那间酒店,门口竖着喜气洋洋的红色牌子,写着新娘和新郎的名字,全是英文。我留心看,她要嫁的人叫Anthony Wong。杨桃,我很想知道,他究竟是姓黄、姓王,还是吴?”
清唱辄止,他的语调很忧愁:“杨桃,在英文里,这三个姓氏是相同的。我的童谣,将来是吴太?黄太?还是王太?我很想知道,她可不可以叫丁太?你告诉我好吗?”
杨桃醒后无限惆怅,梦里的一切都很真实,连他的脸都分外清晰。丁岩,是你作出决定了吧?你是前来向我告别,并要以一己之力追回幸福吗?
杨桃哭着起床,拉开厚重的窗帘,凌晨四点半,外头落了雨。而此时她尚不能预料,她会在下午时分,喜忧参半地望着他,问出命悬一线的那句话:“你……回来了?”
他来了,带着一身的雨意和半生的沧桑,站到她面前,激切地说:“我回来了。”
他风尘仆仆地赶来见她,一天一地的雨水中,他的黑眼珠那么亮。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