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璃醒过来时,已经是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冬日里天色暗得早,从卫生间洗漱出来拉开窗帘,天际已然红霞漫天。身体隐隐透着酸痛,精神却难得的饱满清爽。回想起昨晚的种种,陆璃在害羞的同时更多的是难以置信。如果是在一个月以前,陆璃很难想象自己会这样随随便便就交付出自己的第一次。可是或许在一个月以前,她也很难想象自己会真的爱上展皓,会在两个人的爱情里陷得这么深,会因为他与其他女孩儿的过往暴躁吃醋,也会因为他随随便便的一句甜言蜜语心口泛甜,会在展皓一声又一声的轻唤中看不清自己的模样,也会心甘情愿在他为自己编织的情网中泥足深陷。
回想起昨晚展皓的模样,以及今天早晨那个温暖的怀抱,陆璃唇边的笑容渐深,走回床边收拾床铺,才看到床头柜上的字条。撕剩一半的A4纸上,龙飞凤舞的字体与主人一样狂放霸道:
跟妈解释过了,下午有个会,晚上不回来吃,按时吃饭,晚上早点休息。
想你。
最后两个字单独成一行,那个句号则凝成一团浓重的墨点,在洁白干净的纸上显得很是突兀。显然写字的人在写完那两个字后笔尖停顿,才会留下这样的痕迹。陆璃望着那两个字,突然就笑出了声。这个人有时还真的很像小孩子。人还没走呢,就先说想她。普通的男人,即便心里真有这样的想法,又有几个肯坦坦荡荡宣之于口甚至付诸笔端的?用心喜欢上一个人,才会真正发现他的好。不同于常人的小小特异,往往也成了情人眼中不可取代的优点。若是从前,即便展皓敢当着她的面这样说,陆璃无论心里是什么感受,肯定也要说他一句“幼稚”。可是此时此刻,反反复复看着纸条上寥寥数语,陆璃却打心眼里觉得这个认识许多年的“哥哥”,有时还真是可爱的要命。
拿过手机才发现设置了静音,屏幕上一连串的未接来电。点开一看,有一个是展皓在一点来钟的时候打来的,还有一个是秦一鸣的私人手机打来的,剩下三个都是宋枫城的号码,还有一个未知号码,显示是本市的座机号。
陆璃的指尖轻轻滑过屏幕上宋枫城的名字,随后轻轻摁住展皓的名字。手机里的铃声响了好一会儿,才被人接起,随之传来展皓明显刻意压低的声音:“待会儿给你打回去,在开会。”
陆璃怔了怔,还没来得及说话,手机已经被人挂断了。
昨天晚上与展皓四目相对地对视时,那种被她刻意忽略的违和感再次浮上心头,脑海中有什么东西倏忽划过,陆璃正要把那个明明灭灭的念头掐住好好思索,已经调出铃声的手机再次响了起来。
看清屏幕上闪烁的名字,陆璃顿时精神一凛,待铃声响过三声后,才接起来,轻轻巧巧“喂”了一声。
手机那端,宋枫城拧着眉站在办公室窗前,看着天边那抹浓烈如血的残阳,沉声道了声安:“打了你一天的手机都没人接,你没事吧?”
陆璃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冷冷清清的,一如两人初次相识那晚:“身体不太舒服,躺了一天。我妈妈把手机调成静音了,所以没看到。”
“没事吧?”宋枫城的声音很明显就听出了紧张的情绪:“哪里不舒服?有没有叫医生到家里看?”
“没事。大概是时差还没调过来,累。”
电话那端的人静默片刻,才说:“陆璃,其实你跟展皓都没出国,去美国谈那笔生意的另有其人,对吗?”
陆璃紧紧抿着嘴角,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你有什么资格问我这个问题?”从前与宋枫城打交道时,冷静是伪装出来的,漠然也是伪装出来的,前者是为了强自压抑内心的愤怒,后者则是为了引起对方的兴趣和好奇。可是从那次枪击事件之后,陆璃发现自己面对宋枫城的时候,那些冷漠的情绪已经浸透到骨子里,而言语神情间的愤怒,也不再需要披着冷静自持的外衣。
“陆璃,这件事我们见面谈,好不好?我需要和你见一面。”宋枫城这句话问的有些急迫,几乎是紧跟着陆璃的问话说出来的,显然这句话他憋了不是一时半刻了。打电话给陆璃,多半也是为了提这个要求。
陆璃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一丝温度:“你需要,我就一定要配合吗?”
“是我想见你。”宋枫城迟滞半晌,最终叹了口气,说话的声音愈发低沉,也难得的温软:“我想见你,我担心你,陆璃。”
陆璃垂着眼,脸上没有任何情绪,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今天太晚了。”
“那明天中午,好吗?我去你家门口接你?”
“不用。”陆璃干脆地拒绝:“我妈不喜欢见到你。你说时间地点,我自己开车过去。”
“你会开车吗?”宋枫城的语气里没有半分揶揄,温柔的声音听起来动人极了:“你之前在Y国生活那么多年,那边的车子都是左行的,回国之后你也没怎么开过吧,肯定会不习惯。”宋枫城这般循循善诱,陆璃却干脆不开口了。耐心等了许久,也听不到陆璃的回答,宋枫城只能叹了口气,哄道:“那我在你家那边的书店楼下等你好不好?从你家走过去也就五分钟的路程。我在那里等你,然后载你去吃饭的地方?”
不同于以往看似温和、实则强硬的强势安排,宋枫城这次是真的节节败退,每一句话都说的小心翼翼,每一件事都在仔细征询陆璃的意见。可陆璃看起来并不吃他这一套,听完宋枫城的安排,只“嗯”了一声,就挂了电话。
手机那端,宋枫城听到耳畔传来电话挂断的冰冷声响,眯眼看着窗外的沉沉暮色,唇角弯出一缕实在称不上优雅的苦笑。摘了眼镜垂眸站在那里,把玩着金丝眼镜的镜腿,微微蹙起的眉间,那种神色与窗外的景色格外相称,看起来非常赏心悦目,却又含着某种无可奈何的寥落。
挂断宋枫城的电话,陆璃盯着手机屏幕上陌生的座机号码看了好一会儿,到底还是选择先回拨秦一鸣的手机。电话响了三声,对方便接起来。听到陆璃的声音,秦一鸣客套地问了声好,才说:“你之前让我查的事,已经有眉目了。那晚的车祸是朱家找道上的人做的,但是消息是曾家的人从宋枫城口里套来的。两人谈话的具体内容不知道,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当时是宋枫城主动透露了不少展皓的信息,听曾家那小子的意思,宋枫城似乎看你哥哥不顺眼很久了。”
陆璃听得很认真,过了一会儿才轻声说:“谢谢你,秦律师。”
秦一鸣坐在办公桌前,捏了捏眉心:“别客气。另外,陆璃,这件事没咱们当初想的那么简单。曾家跟朱家联手想要报复展皓,中间有宋枫城通风报信,这些都不难猜,我得到的消息也只是确认了咱们之前的猜测。问题是,后来是谁把整件事捅了出去,既保全了展皓和你的名声,没让枪击事件见报,又成功把曾家和朱家那几个年轻的都兜进监狱。这个事儿,一般人就是有这个心思,也没这个人脉手段。我看也不像展锋做的,咱们要当心了。”
陆璃凝眉思索片刻,谨慎地说了句:“我知道了。有什么消息,麻烦第一时间通知我。另外这件事,别让我哥知道。”
秦一鸣应了一声,挂断电话。静静在桌前坐了片刻,才又拨通展皓的手机:“喂?按照你之前说的,不该说的一句没说。你家陆璃现在只知道枪击的事有宋枫城一份,其他的一概不知情。”手机那端的人飞快说了两句什么,就挂了电话。秦一鸣看着手机屏幕,愣了半晌,才摇着头笑出了声。这两个人,还真是天生一对。都想一个人把整件事扛下来,都不想对方知道自己的心思和计划。他们兄妹俩心里倒是好受了,可为难了这些旁观帮忙的人。
别墅里一片静谧。陆璃下到一楼,才从李伯口中知道,展母今晚也不在家吃饭,据说是跟大伯母约好了去戏院。平时有展皓在,即便只有他们一家三口住着,也不觉得有多空荡。此时此刻,望着偌大的客厅,陆璃却感觉别墅里静得有点渗人。走到后厨,看到燃气灶上冒着热气的汤煲,陆璃心思一动,转过身喊李婶:“李婶都准备了什么菜?”
李婶是家里的老人,几乎可以说是看着展皓和陆璃两人长大的。一边往厨房里走一边答:“中午少爷特意打电话回来嘱咐的,都是小姐爱吃的,西兰花,炖酥肉,醋鱼,我准备再炒个手撕包菜。喏,炉子上的鸡汤是我从中午就开始炖的,放了枸杞和党参,给小姐好好补补身子。”
这话本来没什么,可是听到是展皓特意打电话叮嘱李婶做的,陆璃无端就觉得哪里别扭,脸也不争气地红了。幸好展皓平时也没少吩咐这吩咐那的,大概李婶也习惯了,否则陆璃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她又没病没灾的,也没赶在生理期,好端端的补什么?
陆璃又瞄了眼汤煲,犹豫片刻说:“李婶,菜炒了吗?”
“还没有。鸡汤好了就炒菜。”李婶笑眯眯望着陆璃:“小姐是饿了?”
陆璃摇了摇头:“李婶,待会儿饭菜做好直接盛饭盒吧。我给展皓送公司去。”
这在展家倒是件稀罕事儿。展家上下无人不知,展皓疼陆璃这个妹妹是疼到骨子里,衣食住行时时处处照顾得是无微不至,可这么多年下来,却没见陆璃反过来对展皓有过多的表示。兄妹两人的感情是很亲近,可在旁人眼中,这种亲近多是展皓主动为之,步步为营,相较之下,陆璃的态度多少显得有些平淡,至少像今天这样明白的示好,在过去十几年间是从没有过的。李婶愣了片刻,很快笑呵呵地开始张罗:“小姐您去客厅里等着。饭菜马上就准备好。”
“嗯。”陆璃走到门外,没有转身,又添了一句:“汤也带上吧。”
“好嘞。”李婶的语调听起来仿佛高兴极了:“小姐放心,一定包得严严实实的,送到少爷手边保证吃起来还烫嘴。”
陆璃在脑海里描摹着展皓见到自己时惊讶的神情,不由得轻轻笑出了声。一直走到客厅,才意识到自己脸上的笑容藏都藏不住,像个傻子似的,兀自一个人晓得开心。
晚上五六点钟的光景,正赶上下班高峰,是B城堵车最厉害的时段。陆璃兴致勃勃开着香槟色的奔驰小跑出门,车子刚驶入主干道,看清街道上车水马龙的情形,高昂的兴致顿时去了一多半。一路开一路堵,性能再好的车子也派不上用场,等陆璃在停车场里找到合适的停车位,已经是两个小时之后的事了。看了眼副驾驶上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餐盒,陆璃真是连一丝苦笑都挤不出来。这下可好,且不说找不找得到地方热饭菜,这个时间,展皓应该早跟同事吃过饭了。这餐饭,送也是白送,可惜了李婶的好厨艺。
惋惜归惋惜,陆璃到底也生不起来气,说到底,自己也是一时兴起。家里的佣人对她的要求向来说一不二,她决定这个时段出门给展皓送饭,自然没人敢当着她的面说句不是。若是有人提醒一句,说不定她当时的那股冲动也就摁熄了。
办公楼里亮着的房间寥寥无几,陆璃很轻易就找到自己要去的那一间,微笑着望了一眼,推开大门走了进去。走廊的灯都是声控的,奈何大理石砖上铺着厚厚的地毯,一路走来都要用力跺脚,电灯才会亮起来。一路乘电梯到了18楼,陆璃轻车熟路地摸到展皓办公室,见房门半开着,刚想就此推门进去,突然想起茶水间好像是有微波炉的。看了眼手里捧的饭盒,陆璃琢磨着,鸡汤盛在保温瓶里,一时半会儿凉不了。饭菜还是先热了,展皓即便吃过了,怎么着也会陪她多少吃一点。这么想着,还是先去把饭菜热了。
正这么犹豫着,突然听到一把婉转的女声从里面传出来:“展皓,你刚说的那句话,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这把声音,原本陆璃不会如此轻易就分辨出来,可就是那么凑巧,昨天白天与这人几次交锋,才过了一夜,陆璃怎么可能轻易忘得了。宋枫蔷说话时咬字的尾音有些刻意,若是大声讲话,即便隔得很远,旁人也能听得格外清晰,若是如现在这般,轻声细气地讲话,则多多少少带出几分勾人的妩媚味道。仿佛一把小小的银钩,几句话下来,就把男人的心牢牢构住。可听在此时的陆璃耳中,则觉得那把钩子美则美矣,却寒凉冷冽,专捡她心里最软和的地方,一钩子下去,就连皮带肉掀起一大块来,疼得人连话都说不出来。
陆璃连大口喘气都不敢,一边轻轻吸了口气,一边抱紧手里的保温瓶和饭盒。就听展皓的声音低低地传来:“哪儿那么多这个那个的,蔷蔷你说话可真有意思。”
“蔷蔷”,昨天宋枫城冲进花房时,叫的也是这个称呼。可当时陆璃的心里哪怕一丝一毫的波动都没有。同样一句称呼,换了另一个人开口,却能把人听得连心都凉了。
“你一个大男人,有话不直说,非要我一个女孩儿家开口?”宋枫蔷的语气听起来有几分埋怨,可也分明含着撒娇的语气。
“呵……”展皓好像笑了两声,过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开口:“反正我不是被家里催结婚的那个。”
“你少来!”宋枫蔷好像有点恼羞成怒了,说话的节奏也快了起来:“我昨天才跟你妈吃过饭,听她的意思巴不得你今年年前就把婚订了,说你过了今年就28周岁了……你别说得好像我多嫁不出去似的!”
“你三哥好像比我还大一岁。”展皓的语气听起来依旧慢悠悠的。
“我说的是你和我,你又扯上我三哥做什么!”
“哦……”展皓继续慢吞吞地说:“我和你……我以为我之前表达的很清楚了。”
房间里清晰传来女孩儿急促喘息的声音:“你,你表达什么了!连个戒指都没有,就整了一篮子破花儿,鬼知道你那些花儿是哪里来的,随便让花店的人拾掇出来一盒就塞给我,谁知道你是不是顺便啊!”
“不是有卡片吗?”
“卡片上连个落款都没有!”
“你还认不出我的字?”
“你……”宋枫蔷气结:“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宋枫蔷连着做了几次深呼吸,最后把手里的盒子朝着展皓怀里一摔:“戒指都在这了,好好求个婚就那么难?展皓你到底有没有点诚意!”
“不过是订婚而已,又不是结婚。”展皓的声音懒懒的,却隐约含着笑意,听起来简直迷人极了:“瞧你那点儿出息。”
房间里静了片刻,突然传来女人轻轻的啜泣声,宋枫蔷哽着嗓子说:“你……你就知道欺负我……”
不远处传来椅子挪开摩擦地板的声音,陆璃知道那是展皓从转椅上站了起来:“怎么这么容易就哭了……”
后面的话,陆璃没有再听下去。她紧紧抱着怀里的东西,满满一瓶的鸡汤,加上四个饭盒,东西很多,抱起来应该很沉,陆璃却觉得自己怀里空荡荡的。有什么东西来了,又很快飞走了,抓也抓不住。走廊里的地毯真厚实啊,走在上面一点声音都没有,自然,眼泪落在上面,也不会发出半点声息。她绕过电梯,推开门,扶着楼梯一阶一阶走下去,走回到车边上,才发现手里的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没了。她根本不记得自己松开过手,也不记得这一路走过来,听到过任何东西掉在地上的声响,可是那些饭菜还有鸡汤就这么没了。
没有一丝声响,没有半点察觉,就跟她对那个人的喜欢一样,就跟那个人对她的隐瞒欺骗一样,不知道发生在什么时候,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可是有些东西,丢了就是丢了。返回去找,也没有意义了。
陆璃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开着车回到路上的,也不知道她怎么就把车子开到郊区的那栋别墅去了。车子在院门口停下,灯光照进黑漆漆的院子里,把坐在门房抽烟的林叔吓了一跳。林叔打开门走出来,一边瞄着车牌,一边朝车里的陆璃招了招手,大声喊了句什么。
陆璃稀里糊涂的,也没听清,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把车子开到这个地方来了。别墅里发生过的一幕幕,在脑海里跟过电影一样翻得飞快,最后定格在那天下午,展皓昏迷不醒的时候,她跟展锋在一楼客厅里险些吵起来的画面。当时心里的担忧和难过有多真,现在就有多讽刺,好像自己在自己脸上狠狠抽了一巴掌。陆璃想起展皓受伤前一段时间的神出鬼没,展锋的含糊其辞,宋枫城话语里的意有所指,以及昨天下午展母在书房里的促膝交谈,语重心长。突然觉得自己真是天底下第一号大傻瓜。她总是那么一厢情愿,以为展皓从前怎么花心风流,自己在他心里终究是不一样的;以为宋枫城是故意误导自己,故意离间他们兄妹间的感情;以为展锋和展母再怎么说也是一家人,家人都会为自己好的,是不会害自己人的。
可到底谁跟谁才是自己人?宋枫城确实不是什么好人,可有句话他或许说对了,她姓陆,而那些人姓展,展妈妈再怎么疼她,肯定也是把展皓排在她前面的,展锋就更不用说了。展皓呢,展皓或许是真正把她当家里人的,也是一心一意疼她宠她的,可是一个人的本性不是那么好矫正的。他或许是真的喜欢她,可他不是那种会对其他女人不假辞色的男人。这么多年,多少名门淑媛被他迷得死去活来,娱乐圈里那些女星都对他称赞有加,如果他是能定下心性的男人,哪里会惹来这么多美人恩、风流债,也难怪展妈妈一年比一年忧心,担心展皓根本不会安定下来好好过日子。
陆璃轻轻垂下眼,压根没去理会林叔的叫喊,油门一踩,车子绕过别墅开上另外一条路。
她知道展皓对她的感情都是真的,可她却不敢肯定,展皓对宋枫蔷没有分毫那方面的想法。这种事情在他们这个圈子也挺多的。很多男人都对自己的妻子宠爱有加,但这并不会妨碍他们在外面找其他女人,应酬场面、逛夜场、找个看顺眼的一夜风流、甚至直接找处房子安置两个三个的。她不是不知道那些事,可她一直以为,那些风流韵事对她只是“故事”,她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成为故事里的女人,更没想到自己也会爱上那样品性的男人。她一直以为,自己喜欢上的男人,一定是与其他的男人不同的。他可以没有好的家世背景,甚至在事业上没什么雄心抱负,但对她肯定是一心一意的。既然谈婚论嫁,就要选自己真心喜欢的,也要选能对自己倾心相待的。可那时她没想到自己会喜欢上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展皓哥哥”,自然也就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车子开到T市海边的时候,已经过了半夜十二点。手机静悄悄的,除了两个小时前来过一条短信,再没有任何声息。陆璃把车子停在离海岸线最近的一个停车场,抓上一条围巾,一脚深一脚浅地朝着幽深的水面跑了过去。
初冬的海很安静,黑漆漆的,仿佛一张挂在墙上的油画,景色深邃得迷人眼瞳,却越看越觉得不是真的。陆璃站在海边,环顾四周,发现这片地方这么些年都没变过。高中毕业那年冬天,她从英国回来,跟展皓两个人半夜溜出家门,开车到这里看海,当时的情形历历在目,眼前的景色跟现在如出一辙。靴子里灌进去不少沙子,走到一半就觉得硌脚,天气冷又不想拖鞋,她就耍赖,让展皓背着她走。展皓走得很慢,到了岸边也没把她放下,说天气冷,海边的风大,她要想看夜景的话,就这么靠在他后背上看也不赖,还有他在前面挡风。
她那时候年纪小,只有展皓和她两个人的时候,总喜欢耍小性,当时就不依不饶地垂着展皓的肩膀,让他放自己下来。展皓把着她两条小腿不撒手,怎么打也不怕,最后把她气急了,直接在展皓耳朵上咬了一口。当时展皓的手就是一松,她几乎是贴着展皓的后背滑到地上的,差点直接摔个屁股墩。
展皓当时吓坏了,转过身就把她抱在怀里,一边帮她拍着裤子上的沙子,一边开玩笑逗她:“这么悍,将来哪还有人敢娶你。”
她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的来着。陆璃想了很久,也没想起自己当时的回答。倒是那一晚,展皓的一举一动,说的每一句话,脸上的每一个表情,都能在她脑海里定格、重现,跟放光盘似的,还可以倒带。陆璃想着想着,就笑了。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原来她对展皓的喜欢,那么早就开始了。可笑了一会儿,抬手抹了把脸,陆璃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哭得满脸的泪。
对付宋家那伙人,她可以有方案A方案B方案C,都不行还能有无数个备选方案,一年不行她可以准备两年三年,一次不行她可以蛰伏着,再等下一个合适的机会。她知道,只要准备充分,只要把握好时机,她一定会成功的。扳倒宋家这件事,本质上跟她上学考试、做账管理公司没有太大的不同,勤奋、有心、再加上机遇,结果总不会太差。可这套办事的方法放到感情里,却完全不是那样一回事。
爱情这件事,说它难,它本来讲的就是水到渠成;可说它简单,这世上又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伤心人。一个人哪怕把所有的时间精力都用上,倾尽情感、用罄心机,可只要另一个人不甘愿,到头来也只是劳民伤财、徒劳一场。
她已经爱上了展皓,没办法控制自己不去爱,可她也没有办法控制展皓的感情甚至言行。更何况,他不是不喜欢她,只是可能没办法在感情上只忠于她一个人。她从年纪很小的时候起,就知道展皓是那样招女孩子喜欢的一个人,却在对他感情越来越深的时候,不知警醒,不懂回头。展妈妈早就说过类似的责备的话,从前她把自己放在妹妹的位置去听,是不觉得有什么;到了后来,她从妹妹的位置跳了出来,总以为不会有什么。前者可以说是懵懂无知,后者则完全是自欺欺人。到现在落得这样的结局,也没有其他人可以责怪。
陆璃就这么站在海边,看着无风不动的海面,看了一夜。
早晨开车返回B城,陆璃感觉自己的头晕晕沉沉的,车子开到半路,头疼得已经快要炸开一样。可她一点都不想回家,索性直接把车子开到展家在城边的一处酒店,拿着黑卡进去一路畅通,还顺便跟服务生要了一大壶清咖啡。
就着咖啡吞了感冒药和止疼片,陆璃倒在酒店陌生的大床上,捂着被子倒头就睡。宋枫城打来的电话响到第二遍,她才从梦里醒来,晃了晃脑袋,发现根本记不起自己做了什么梦,稀里糊涂地接起电话,就听手机那端传来宋枫城略显焦灼的声音:“陆璃?你在哪儿,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陆璃捂着额头抱着被子坐了好一会儿,才把乱成一团的思维捋出线条来,闷声答了一句:“我没事。抱歉,我爽约了。”
“你家里说你一宿没回家,我给展皓打电话他也不接,展阿姨担心得都快要报警了,你家里的那个李婶也吓得直哭。”宋枫城一口气说了许多,突然意识到电话那边的陆璃安静得不像话,瞬间收住话头,深吸一口气,放缓语气问:“陆璃,你现在在哪儿?”
陆璃沉默了几秒,缓慢地报出一个地名。
那端宋枫城很快反应过来,声音瞬间拔高了一个调:“你在酒店?!跟谁在一起?”陆璃的沉默让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宋枫城捏了捏眉心,解释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现在安全吗?”
“我很好。昨晚吹了点风,头疼,所以才就近找了家酒店。”
这样的解释对于陆璃来说已经很难得了,尤其以两人现在僵持的关系来讲,宋枫城压根没奢望陆璃会正面回答自己的问题。只是那些话不问又憋不住,陆璃的手机接通的时候,宋枫城激动得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和语气,可是话说出口又开始后悔。好容易才逮着人,自己这么急,再把人吓跑了他上哪儿找去?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最强劲的对手不战而败,现在跟他家堂妹打得火热。否则他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主动进攻。宋枫城斟酌着词句,轻声问:“现在头疼好点了吗?我现在过去找你好不好?你一个人在外面,我不放心。”
都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并且也想好了下一步的说辞,所以当陆璃轻飘飘说出那个“好”字时,宋家三少一度以为自己是幻听了。
“你,你确定?”话一出口,宋枫城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战战兢兢、怯生生上不得台面了。这要是被往日那些一起出去玩的哥兄弟知道了,还不得笑掉大牙,直说让他宋三回炉重造去。这么一想,宋枫城也觉得耳朵发烫,飞快撂了句“在房间里呆着别动!”,就以火烧后院的架势冲出了医院。
宋枫城在酒店找了一圈,最后在一层用下午茶的餐厅找到了陆璃。彼时阳光正好,初冬午后的日光浅浅,不似夏日浓灼,陆璃的脸庞在这样的光线里白皙得几近透明,愈发衬得她眉目清浅,唇色嫣然,仿佛一幅笔法细腻的工笔画。她身上的浅驼色大衣应该大了一个尺码,穿在她身上松松垮垮的,配着那双沾了泥沙的靴子,头发胡乱扎了个圆髻,整个人看起来格外懒散。
宋枫城回过神来的时候,觉得自己真的完蛋了。这样的不修边幅,这样的懒散不羁,若是在过去,哪里有女人会这样满不在乎自己形象的出现在他宋三公子面前,从没有女人敢这样做,他也从来不会将目光停留在这样的女人身上。可他现在却看着这样一个女人看得失了神,还发自内心地觉得她美得不可思议,一门心思地盼望她转过脸来看他一眼,给个回应。
正在宋枫城反省自己果真万劫不复的同时,陆璃也在同一时间转过脸来,见到他来了,没有过多的表情,放下手里的杯子,指尖朝着对面的椅子一指:“坐。”
宋枫城哪里被人这样毫不客气地命令过,一时间也懵了,乖乖按照陆璃的话走到对面的椅子坐下来。
陆璃朝不远处的服务生招了招手,轻声说:“我等的人到了。都端上来吧。”
宋枫城听到这句话,半是惊疑,半是惶恐,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异色:“你在等我?”
陆璃抬起眼瞟了他一眼:“不是你打电话让我等?”
“是。”宋枫城应了这一声,才后知后觉自己的反应简直蠢得要命。这丫头要真那么听他的话,就应该在房间里乖乖等着他,而不是害他楼上楼下跑了一大圈,折腾了半个来小时才找到人。宋枫城吸了一口气,才说:“我打你的电话,没人接。”
陆璃握着圆杯的手微微一动,抬起眼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答:“手机没电了。”
宋枫城本来还想问些什么,突然发现陆璃举止动作都慢腾腾的,说起话来漫不经心,看人的眼神也懒懒散散。那种眼神,怎么说呢,略略抬起眼皮儿瞟一眼,又慢慢垂下目光,仿佛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却把人勾得心里痒痒的。过去陆璃在他面前,虽然谈不上有多热络,到底也是妙语连珠,反应也奇快,经常把他说的无言以对,或者哑然失笑。他总以为她的性子就是这样,有点冷情,更多的是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古灵精怪。即便是那天在展家,陆璃从头至尾都没怎么搭理过他,到底也还是从前那副不可一世的骄傲模样,让他明明白白地知道陆璃不喜欢看到他登门,更不喜欢看到宋枫蔷跟展母打得火热。无论她对他如何冷淡,都不会是现在这副没精打采的懒散模样。宋枫城看得心里发堵,忍不住脱口就问:“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还是出了什么事儿?”
陆璃喝了一口茶,抬起眼看着他,这次她没有很快垂下眼皮儿:“我怎么了?”
“你看起来没精打采的,眼睛还这么肿,你哭了一夜?”宋枫城说着话,手就朝她的额头探过来。
陆璃抬起一只手,指尖轻轻挡在宋枫城的手指关节:“我怎么了,宋三公子不是应该很清楚吗?”
宋枫城看出来陆璃身体不太舒服,但看她裹得严严实实,怎么也没想到她的手会凉成这样。反手把她的指尖收拢在手掌,宋枫城目光灼灼地看住陆璃:“我找你,就是为了跟你解释。陆璃,只要愿意听,我能把事情解释清楚。”
陆璃想将手指抽出来,不想宋枫城看起来没用什么力气,却在不弄疼她的情况下,把她的手攥得很牢。
宋枫城见她没有说话,知道她这是默许了,飞快地解释道:“那天我带你去红酒庄园,走之前曾家的人打电话给我,跟我确认一件事。他们在别墅安装的摄像头里看到你在party开始前进出过别墅,而且你上过二层,还跟负责拿光碟的那个女孩儿有过接触。他们问我怎么回事……”宋枫城感觉到陆璃又想把手指抽出去,不由轻轻拽了下她的手,身体也向前倾,紧紧锁住陆璃想要逃避的目光:“这件事我从一开始就没想瞒着曾家,所以我直接告诉他们,你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听展皓和展锋的话,换了那张光碟。一切都是展锋和展皓两兄弟计划好的,你刚从国外回来,对展家和曾、朱两家在生意场上的过节全不知情,只是被家里人利用了。”
“我知道的。”陆璃转过视线,嘴角扬起一点弧度,笑容清浅:“对于展家和曾、朱两家在生意场上的过节,我知道的,可能比你知道的还要清楚。”
宋枫城的眉峰只是轻轻一跳,面色很快又恢复如常,沉静地看着陆璃:“无论你怎么说,在我这,你永远是全不知情。”
“知情还是不知情又怎么样,那天我也在车上。”陆璃学着他的样子,轻轻挑了挑眉峰:“他们开枪的时候,可不管车上的人到底知不知情。”
“我不知道他们会雇杀手!”宋枫城说起这句话来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我猜到曾家不会轻易绕过展皓,我也知道他们两家的底子都不干净,朱家到现在还跟道上的人有往来,但我没想到他们会直接买凶杀人,更没想到他们会连你都……”
“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陆璃轻轻甩了甩手腕,看向站在桌旁的服务员:“我的茶点来了。”
宋枫城蹙着眉扫了眼一旁的服务生,待到东西都放在桌上,人也走远,才说:“我知道这件事再怎么说,你肯定也会怨我。可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告诉曾家的人,事情是展皓和展锋搞出来的。”
陆璃拿起一块苏芙蕾,咬了一口,微微笑着说:“我知道。”
“但我会先保证你的安全,我会把你绑在我身边。”宋枫城说话的语气很温柔,只是说出来的话,让人听着冰寒彻骨:“我不会再任由展皓把你从我身边带走,我从头至尾,都只想把他弄死而已。”
陆璃拿着糕点的手轻轻一颤,咬着嘴唇抬起眼看他:“他是我哥哥。”
“我知道他是你哥哥。陆璃,你知道‘哥哥’到底是什么意思吗?”宋枫城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几乎可以用冷酷来形容:“我再怎么宠枫蔷,也只是宠,不会爱,更不会对她有任何龌龊的心思。任何男人欺负她,我都不会轻饶,但我不会有半点取而代之的想法。你确定展皓对你跟我对枫蔷是一样的吗?”
陆璃就这么看着宋枫城的眼,许久,才绽开一点笑:“你应该早就知道,我哥跟宋枫蔷在一起了吧。展家和宋家联姻,到时应该会轰动全城吧。他早晚会成为你的妹夫,就这样你还想弄死他?”
“他不会娶蔷蔷。”宋枫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尽管我现在没弄清楚他到底存得什么心思,但我没蔷蔷那么傻,展皓看她的眼神,没一星半点的喜欢。”
陆璃听到这突然就笑了:“我真有点弄不明白你了,你想整死我哥,又想追我,你知不知道至少在名分上,我跟他是亲兄妹,我们两个的妈妈是同一个人。你把展皓往死里整,还妄想我妈会接纳你、同意你追我?”
“她毕竟不是你生母。你姓陆,不姓展,我想娶你,不需要征得展家人的同意。”
陆璃手里的蛋糕险些掉在桌上:“你——”
宋枫城直接攥住陆璃的手腕,嘴角扬起一抹笑:“小璃,要不要打个赌,今年年底前,我会把你娶进家门。”
陆璃此时的表情,几乎可以用瞠目结舌来形容。她知道宋枫城对她多少是有些喜欢的,不然她也不会挖空心思保持跟他的联系,想要借由他这条线接近宋涛,进而搞垮宋家。可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这个人居然会存了娶她的心思!陆璃瞪了面前的男人半晌,见他自始至终都是那副自在从容的模样,仿佛刚刚说出口的话不是一句关乎终生的赌誓。
宋枫城见她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瞪着他,不由得弯起嘴角:“吓着了?”
陆璃瞪着他:“我的蛋糕要碎了。”
宋枫城低头一看,不由哑然。他在这里如此郑重其事地跟她谈婚论嫁,到头来她对蛋糕的关注倒比对他这个大活人还要多。
陆璃把手里已经碎开的蛋糕倒在一旁的纸巾,擦了擦手,捻起一颗新鲜的草莓:“宋枫城,我从回国到现在也才不过三个月。你年纪也不小了,是该着急结婚的事。但我不会对我未来的婚姻这么草率。”陆璃不慌不忙地吃完草莓,拿起一颗原味泡芙:“我只会嫁我真心喜欢的人。如果没有那样一个人,我甘愿一辈子不嫁。”
宋枫城眯了眯眸子,刚要开口,就听陆璃又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在结婚这件事上,显然咱们两个的观点不太一致。所以宋枫城,我们现在要不要谈点别的,比如说,你们宋家的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