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城的车里，两人一路沉默，直到一通电话打破这份难以言喻的寂静。手机屏幕上“宋枫城”三个字一闪而过，展皓和陆璃一起坐在轿车后座，清晰地将那三个字收入眼底。陆璃微皱起眉心，食指轻移，刚要触到屏幕上的接通键，一旁展皓已经伸手覆住她的手，他说话的声音并不高，不知是什么缘故，隐约透着某种疲惫的沙哑：“不许接。”
陆璃的眉心从手机铃声响起的那一刻就没有舒展过：“哥……”
“我说了，不许接。”从小到大，至少在陆璃的记忆里，展皓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语气对她说过话。无论展皓心里多不赞同，甚至是在第一时间得知陆璃的复仇计划的时刻，他也不曾用这样生冷的语气命令过她，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
两人目光相接的一瞬，陆璃清晰看到展皓眼中充溢的红血丝，愣了片刻，陆璃才低声说了句：“这个电话接不接不重要。重要的是，哥，我不可能在现在这个节骨眼上放弃对宋家的计划。”
展皓覆在她手背的手蓦地抓紧，突然间施加的力道让陆璃禁不住轻轻叫出了声。与其说是被他弄疼了手，倒不如说吃惊于展皓狂风暴雨般的怒气。她不是没见过展皓暴怒的样子，可一来曾经的那些怒意所针对的对象并不是她，二来但凡有外人在场的时候，展皓从来都能将真实的情绪掩饰的很好。这一方面来自于展家出色的家教，另一方面则源于展皓常年来对于自身情绪的完全掌控。无论得志还是失意，无论站在人生的制高点还是低谷，他永远是那副玩世不恭满不在乎的浪荡样子，可只有少数几个真正了解他的人才知道，他外表显示得越不在乎，心里就越是在意的要命。就好比这些年来在外人眼中，他身边的女人来来去去，走马灯一样地换个不停，连展母都被蒙在鼓里信以为真，把他当成个花心不羁的风流胚子，事实上，这么些年来，展皓真真正正在意、也切切实实拥有过的女人，从来只有陆璃一个。
听到陆璃那声冲口而出的呼声，展皓下颚狠狠一抽，攥着她的手并没有放松力道，继续大力地揉了两下，深吸一口气说道：“小璃，给我一点时间。我可以跟你保证，你的计划会以另外一种形式顺利完成。”
陆璃紧盯住展皓偏过去的侧脸：“什么意思？”
展皓唇角紧抿：“给我一点时间，小璃，等我手头的事告一段落，我会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陆璃还想再说什么，展皓紧攥着她的手摇了摇，示意她无需多说：“别问了。后备箱里是展锋托朋友从美国带回来的一些当地特产，到家了拿给妈。这段时间她应该挺担心的，好好陪陪她。”
“你不跟我一起回去？”陆璃看着他略显阴沉的面色，以及眉眼间难以掩饰的疲惫，心头涌上一抹酸涩：“哥，你身体还没好全……昨晚你是不是没休息好？工作室有什么事可以晚点再忙，先回家好好休息一下吧。”
展皓扯出一抹笑：“没事。是展锋那边有点事，需要我过去帮忙check一下。毕竟咱们这次是借着出国公干的由头避了这么久，有些东西还是先弄清楚，这样对大家都好。”
对于展锋公司方面的事，陆璃自认并不十分清楚，尤其这几年出国在外，除了自家那几间公司以及展锋工作室的账目，展氏旗下其他产业的具体经营项目，并不在她关注范围内，故而对于展皓提及的合作案，她并没有太多的发言权。而且她也知道，展皓说的没有错，他们两人从M国回到B市的时间是对媒体大众公开的，如果展皓初回B市就躲回家里，这对展氏的企业形象以及展皓本人在业内的风评没有任何积极作用。
展皓闭目养神了会儿，扫了眼车子前方的电子时钟，伸指摁下座位扶手边上的按钮，包裹着小牛皮的隔音板徐徐升起。展皓这才转过脸，握住陆璃的手，缓缓揉搓着，一面将人揽进怀里：“刚刚弄疼你了？”
其实陆璃昨晚也几乎一夜未眠，之前展皓有阵子不说话，前面一直安静开车的司机更是大气都不敢喘，陆璃半闭着眼想心事，迷迷糊糊间几乎要睡过去，只是心里始终咯着什么东西，闷闷的疼，让人透不过气，精神上已然困倦的要命，却又总也睡不安稳。展皓这样一揉一抱，身体已经先于意识自动在他怀里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陆璃依旧阖着眼，含混不清地咕哝了句：“没有……”
展皓嘴角微勾，低下头看着她埋在自己怀里的模样，手指在她脸颊轻轻蹭了两蹭，仿佛在逗弄猫咪一般：“昨晚没睡好？”
陆璃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静了片刻才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如同展皓对陆璃近乎没有底线的疼爱和纵容，陆璃对待展皓的态度，无论她自己过去有没有意识到，有妹妹对兄长的敬佩和喜爱，自然也有小女孩对待喜欢的人的那种任性和撒娇，所以她对展皓发过脾气冷过脸，扇过巴掌也流过泪，却从来没对他说过哪怕半句的抱歉。或许在内心深处，在她清楚意识到自己对可待展皓的真实情愫之后，是有过那么一些内疚和心疼，但陆璃本身并不是一个十分感性的女孩儿，自然也做不出无缘无故对着展皓表达歉意的事情来。所以这句抱歉一说出来，之于陆璃或许是一份自然而然的真情流露，听在展皓耳中，却无异于平地一声惊雷。几乎在第一时间，展皓就脱口道：“跟我说什么对不起。”
陆璃听了这话，嘴角不由得弯了弯，埋头在展皓的胸膛轻轻蹭着，继续用那种轻轻软软的声音说：“我知道我很自私，我放不下宋涛那伙人对我们家做的那些事，我一直觉得这是我的责任……可是你养伤的这些天，我也想了很多，在我的角度是我不得不去完成的使命，但这对你，对妈妈，乃至对展锋和整个展家，都很不公平。”
“你是姓陆，可你一直都是展家的一份子。”展皓的语调非常轻松：“所以没有什么对我们不公平一说，你不用这样想。”
陆璃感受着展皓的手指轻抚过自己的脸颊，停留在自己的发梢，脸颊隐约为将要出口的话微微发烫，吸了一口气，还是继续道：“哥……我，我想好了。咱们俩的事，你可以试着先跟妈妈透个口风……”
展皓哪里敢想陆璃有一天会主动说出这句话，几乎在听完整句话的一瞬间，就把陆璃从怀里拽了起来，扳着她的肩膀问：“你说什么？”
陆璃根本不敢看展皓的眼睛：“你明明听清了的……”
展皓看着她自耳尖蔓延至脸颊的淡淡粉晕，以及唇角那朵似有若无的笑涡，只觉得呼吸一烫，低头就朝陆璃的唇吻了过去。
这个吻并不绵长，却火辣得几乎要人命，一吻结束，就连展皓都忍不住喘了两口气，又连连在陆璃唇角、脸颊啄了两下：“乖乖在家等我回去，不许先睡。”说完便打开车门冲了出去。
陆璃这才发觉，车子早就停妥在展氏某家公司楼下，那个司机不知什么时候买了份报纸，正倚在路边的一棵树旁埋头看着。见她朝外望来，忙把报纸收好，上前一步恭敬地问：“小姐，是回家吗？”陆璃慌忙低下头，生怕被人看出自己此时的神色，支吾应了声：“嗯，开车吧。”
陆璃拎着展皓事先准备好的几盒礼品走进别墅，还没进门就听见一楼客厅里传来的谈笑声，展母比平时高昂的声音明显透着愉悦，伴随着年轻女孩特有的清脆笑声，以及一道听起来并不太陌生的悦耳男声。陆璃站在门前，只踟蹰了片刻，就抬步走了进去。进门的第一时间，就将背对门廊而坐的那个男性背影收入眼中。毕竟之前两人有过数次往来，陆璃在第一时间就认出来人，也证实了自己尚且在门外时就做出的猜测。那个与展母相谈甚欢的年轻男子不是别人，正是许久未见的宋枫城。而那个挨坐在展母身边，始终笑吟吟讲个不停的，却是陆璃刚回国时在拍卖会上有过一面之缘的宋枫蔷。陆璃只觉得自己眉心处不受控制地一沉，紧接着左眼皮儿飞快地跳了两跳。
陆璃站立的位置极为显眼，展母所坐的方位又是正正朝着门廊的，故而几乎在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陆璃的归来。大概是事先已经从展锋口中得到确切的消息，展母脸上丝毫不见任何惊讶，满满都是欢喜雀跃，招呼管家过来拖行李，一边快步上前挽住陆璃的手臂，又亲昵地捏了捏她的脸颊：“还以为你会跟着你哥哥一块回公司呢。不是说在那边吃住都很喜欢么，怎么小脸儿又瘦了一圈。”
陆璃瞥见不远处那兄妹二人投递过来的注视目光，拉住展母的手臂摇了摇：“还是您最心疼我，哥哥今天早上还说觉得我比在国内时胖了呢。”
展母摆了摆手，显然丝毫不把展皓的说辞当做一回事儿：“别听他瞎说。那小子整天就知道瞎胡闹，这回好容易听你大堂哥的话，去M国跑了一圈，估计光是那些生意就让他手忙脚乱了，哪里还顾得上好好照顾你。”
陆璃微微一笑，刻意朝宋氏兄妹的方向瞟了一眼，轻声说：“没想到这个时间家里有客，我先去楼上洗个澡，待会儿就下来陪妈。”展母理解地点点头，陪着陆璃一直走到楼梯口，陆璃半转过身，又说：“我们待的地方也没什么好东西，听大堂哥在M国的朋友介绍，买了些当地土产，待会儿让厨房看看有什么合适做的。我看中午哥哥是不会回来了，我陪着妈一起尝尝鲜。”
走过楼梯拐角，才听到客厅里再度传来三人的谈话声，陆璃脚步未听，拎着包走回自己的房间。
飞快冲了个热水澡出来，换了一身毛衫短裙的轻便装扮，陆璃站在镜前，一边戴着耳坠，一边思索宋家兄妹的用意。看三人刚刚谈天的情景，显然已经聊了好一会儿了。宋枫城给自己打电话的时间，约莫是四十分钟前，这两人肯定到得比这要早得多。问题是，他们两人是第一次登门拜访，还是已经来了不止一次。宋枫城会过来展宅的用意，她或许能猜到三四分，可他来的时候还带上宋枫蔷，而且看展母刚刚与这两人谈天时的表情，仿佛对宋枫蔷的印象还很不错，不知怎么的，陆璃突然就觉得心里某个地方酥麻麻的，犹自带着些沉重的疼，仿佛某种长久以来一直被自己忽略的东西突然开始涌动，不安分地想要借着什么机会一跃而出。
这种沉重之中隐含蹊跷的感觉一直伴随着陆璃走回一楼客厅，走到近前，陆璃先是盯着展母身边的宋枫蔷看了好一会儿，故作惊讶地睁大眼：“我说怎么觉得看着这位小姐眼熟，咱们是不是……在一个拍卖会上见过？”
宋枫蔷眨了眨亮盈盈的大眼，朝陆璃露出一抹友善的笑容：“是啊，我刚刚还在跟展阿姨说，那天拍卖会之后好多公子哥儿跟我打听陆小姐的名字，其中就包括我家这位向来眼高于顶的三表哥。”
陆璃闻言，脸上并无太大波动，依旧保持着淡淡的微笑，将目光投向已经站起身来的宋枫城，朝他礼貌的伸出右手。宋枫城轻轻一握的同时，陆璃轻声说：“好久不见，宋先生风采更胜从前。”
宋枫城大方一笑，调侃道：“这话好像一般都是男士说的，怎么几天没见，陆璃你也开始学着那些人说起客套话了。”
陆璃还没开口，一旁展母已经多少听出些端倪：“小璃，你跟宋先生很熟？”
陆璃在展母的另一边坐下来，捧起面前的玫瑰蜜茶，轻描淡写地回答道：“也说不上。在一些朋友的聚会还有party上见过几面。”
宋枫蔷俏皮地搭腔：“这么说来，陆小姐跟我哥还真是有缘。”
陆璃毫不理会茶几对面宋枫城的凝视，转过脸以略带疑问的口吻问道：“说起来，我还真不知道，妈妈什么时候认识了这位宋小姐。我一直以为，我们家跟宋家的人并不太熟，生意上好像也没什么往来的。”
陆璃这话说的多少有些失礼，却也跟事实相符，是正常人遇到这种情况时所应该有的疑惑，只不过普通人大抵会选择客人离开后悄悄询问家人，而陆璃则毫无顾忌地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话挑开来说。此言一出，场面有了一瞬间的凝滞，很快展母便笑着说：“就是这两天的事。前天我跟你大伯母约好去听戏，哪知道你堂嫂临时查出又怀了一胎，把你大伯母高兴的，直接打电话放了我鸽子。哪想到那么巧，在戏院里遇到宋小姐，她嫌之前订的位子不好，见我旁边的位子没人，就问我能不能先让她坐下看一会儿。就是这么认识的……”
陆璃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宋枫蔷：“我还真不知道，宋小姐原来也喜好这个。”
“是啊。”展母感慨地说：“现在没几个年轻人喜欢听戏，我看有的陪着家人去了，也是整场地打瞌睡，或者玩手机。宋小姐倒是真的懂行，我俩那天看完戏之后又去茶馆喝茶，最后又一起吃了晚饭。”
“噢？吃的哪家的私房菜？”
“就你这丫头鬼灵精！”展母笑着拍了拍陆璃的手：“是宋小姐的一个朋友新开的一家涮肉馆，在咱们B市还挺有名的，味道也正宗。哪天你想吃那口了，让你哥带你去尝尝。”
陆璃点点头，放下茶杯起身：“妈，您先聊，我过去厨房看看。”
“不用了。”展母说：“我已经跟他们兄妹俩商量好，今天中午留下，咱们大家伙儿一块吃个便饭。厨房那里不缺人帮忙，你刚下飞机，好好歇着，别瞎操心。”
“尽坐着也不舒服。”陆璃朝展母安抚地笑了笑：“有阵子没看妈养的花儿了，我去后院瞧瞧。”
“这都快冬天了，还能有什么花儿看？”宋枫蔷有些不解。
“我妈喜欢侍弄花草，早年家里就有个花房，这些年种的种类见多，去年就把花房翻新了。”陆璃淡淡地解释，说着朝门口的位置偏了偏头，邀请的话语里听不出太大的热情，仿佛不过是一句再平凡不过的客套话：“宋小姐也有兴趣去看看吗？”
几乎是陆璃的话音刚落，宋枫蔷已经站了起来，绕过沙发走到陆璃身边，朝她路出一抹笑：“好啊，那就麻烦陆小姐了。”
“不客气。”陆璃从一旁的佣人手里接过一个心形的布包，又朝展母微一颔首：“妈，我陪宋小姐在后院转转，过一会儿就回来。”
展母朝两人摆摆手，直到看不到两人的身影，才收回视线，瞧见宋枫城若有所思的表情，客气地笑了笑说：“小璃这丫头不太懂事，让宋先生见笑了。”
宋枫城露出一抹温和的笑，细长的眼眸微微眯起：“阿姨您太客气了。我倒觉得陆璃这样的脾气挺讨人喜欢的，真实不造作，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现在像她这样真性情的女孩儿不多了。”
展母浅浅一笑：“不少人都知道，小璃其实是我的外甥女，不过这么多年过来，我和家里人都把她当展家的女儿疼爱的。小璃小时候吃了不少苦，自己又是个知道上进的好孩子，让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很放心，都说女儿娇养，除了尽我们所能给她最好的，我还真不知道可以做些什么了。”
“您确实把她教的很好，我想像陆璃这样的女孩子，未来一定有很多优秀的男士追求。”
“她才刚回国，年纪也不大，我也有私心，早就跟她哥哥说过，一定要多留小璃几年……”展母抿了一口茶，仿佛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一样，朝宋枫城歉意地笑了笑：“看我，年纪大了，抓着个人就喜欢磨叨。这些跟宋先生都没有关系的。”
宋枫城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不自然，轻巧地转了话题：“听说这次展皓跟M国那边的合作案进展的很顺利，在这里先要恭喜展阿姨了。”
展母细眉轻挑，保养得宜的脸上自始至终保持着优雅随和的笑容：“这都是他们年轻人的事，真要恭喜，也该恭喜展锋那孩子。为了我们家阿皓，他可是费了不少心。”
晾凉的玫瑰蜜茶，甜味有些发腻，苦味也加重了几分，宋枫城含了一大口，不动声色地咽下，放下茶杯朝展母轻轻颔首：“您慢慢喝，我去前面院子吸根烟。”
秋末冬初的天气，寒凉的空气里显出几分浮躁，两个年轻女孩一前一后出了别墅，陆璃并没有刻意放慢脚步，镶着羊羔绒的小皮靴落在菱格砖块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宋枫蔷穿着一件深V领米色毛衫，搭配宝石蓝色的一步裙，颈间的爱马仕丝巾随着她拨弄头发的动作，轻轻摇曳，整个人看起来优雅大方，不可方物。她并不急于追上陆璃的脚步，继续优雅地迈着步子，但也没有落下太远。
陆璃拉开花房的门，站在门边略侧过身，朝身后的宋枫蔷点头致意：“这里就是花房。”
宋枫蔷颇显风情地一撩卷发，宝石般的大眼友善地轻轻眯起：“谢谢。”说完话就率先进了花房。
从别墅到花房的距离并不算远，并且花房内是常年恒温的，景致上也更为精准地诠释了“四季如春”这四个字。宋枫蔷似乎一进门就被满眼红翠迷住了眼，招呼也没打一声，便沿着当中那条石板路朝里踱步而去。陆璃脱下风衣放在一进门的椅子上，袖子挽起两圈，取了一把喷壶，一边走一边仔细打量着两旁的花草。
宋枫蔷走出一段距离，才发现身后的人并没有跟上来，回头一看，就见陆璃半弯着腰站在一盆植物旁，一手戴着手套，另一手则拿着镊子一样的工具，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走得近了，宋枫蔷才看清楚，陆璃手里的镊子尖上正夹着一条蠕虫，那虫子的颜色青白青白的，正在奋力扭曲着肥软的身体，妄图逃出一条生路。这种虫子正是一般女孩儿最害怕的几样生物之一，宋枫蔷自然也不例外。她飞快地撇开视线看向别处，姣好的面容因为恐惧而显得有些扭曲：“你这是在干什么。”说话的语气乍一听十分平和自然，大概因为语速太快，多少能听出一些指责的味道来。
陆璃的眼睛自始至终盯着面前的盆栽，将镊子上的虫子甩进一旁木架子上的小铁盒，一边说：“这盆花是去年妈过生日时，哥哥托了许多朋友，辗转从M国带回来的。”
宋枫蔷闻言飞快地调转目光，扫了一眼那株深酒红色的花：“这花是……”话没说完，刚巧看到陆璃举起那只用来装虫的铁盒子，脸颊抽了两抽，咬着牙又赶紧看向别处。
陆璃仿佛丝毫未觉宋枫蔷的厌恶，捧着盒子朝她所在的位置走了过去：“嗯，就是青龙卧墨池。”
宋枫蔷脸都不敢转，声音冷涩，语速快得仿佛被人拿枪指着头：“很漂亮，听说这种牡丹纯种的不多了，市面上卖得多数是杂交品种。”陆璃走到她身边，“呯”地一声放下盒子，其实她放的动作并不重，只是铁质盒子与木质的东西相接触，她又没有刻意轻拿轻放，声音难免会响亮一些。宋枫蔷却背脊一僵，若是仔细看她勉强控制住上身的动作，会发现她刚刚险些跳起来。抚了抚脖颈上的丝巾，宋枫蔷转过眼，目光的焦点落在陆璃白皙的侧脸上，却发现她神色淡然，丝毫看不出刻意为之的意思。
陆璃一手轻轻扶着面前的花枝，另一手拿着一把精巧的金色小剪刀，伴随着“咔嚓”一声脆响，一截花枝已经掉落在地。宋枫蔷看到那截花枝上含苞待放的粉色花朵，不禁惋惜地“呀”了一声。
陆璃眼皮不抬地继续修剪，轻声说话的语气异常温婉，耐心细致地仿佛在给小朋友讲述床头故事：“这朵花看着是可惜，不过枝条早枯了，勉强继续拖着，只是在浪费这株花主体的养分。”
“听起来，陆小姐对养花倒是很有研究。”宋枫蔷打量着她的侧脸：“之前听我三哥不止一次提起陆小姐，我一直以为你是那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
陆璃嘴角翘起一朵笑：“哪里比得上宋小姐。”
陆璃的话并不算多，比起宋枫蔷的长袖善舞侃侃而谈，陆璃的只言片语听起来总不那么顺耳，细细听来，好像总含着些嘲讽。宋枫蔷晶亮的大眼闪了闪，笑着问：“陆小姐这是在夸我，还是在笑话我。”
“有时候说话的人是好意，面前的人不一定听得出来。有时确实说的不是好话，可有的人偏偏当做恭维收下来。”陆璃修剪完面前的盆栽，站起身体，歪着头观赏片刻，才转过脸看向宋枫蔷：“宋小姐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听说这些年陆小姐一直旅居国外，怎么说起话来比我这个土生土长的国人还要古意。跟你说话可太累了，总要猜谜。”宋枫蔷耸了耸肩，一副完全听不懂什么意思的模样。
陆璃把手边的几件工具收好，捡起地上的几枚花枝，放在先前那个小铁盒里，另一手拿起喷壶，慢悠悠地朝前走着：“宋小姐喜欢什么花？”
宋枫蔷皱起眉心，厌恶地扫了眼陆璃手上的铁盒，始终保持在陆璃身后散步开外的距离：“我对这个不太懂。不过我前阵子收到过一次别人送的花，感觉还蛮有新意的。”
陆璃倾斜了手里的喷壶，静静听着。宋枫蔷等了片刻，见她没有半点要问的意思，强压下心中气恼，津津有味地继续道：“那个人把送给我的花装在一只古色古香的木匣子里，我本来不懂那些花的名字，好在送花的那家花店把花的名字和寓意都写在卡片上了。我只记住了其中一种紫色的花，好像是叫桔梗……”
陆璃点了点头：“那是很漂亮的一种花。”
宋枫蔷脸上的笑容更为明亮了些：“怪不得我三哥说，你跟你展皓默契得很。你们兄妹俩的品味很相近。”
陆璃举着喷壶的手停在半空，扫了宋枫蔷一眼，放下喷壶，转身走向门口的方向：“我们是一起长大的。”
“是啊，三哥也是这么跟我说的。”宋枫蔷明媚的大眼飞快闪过一抹嘲讽，在看清陆璃走到门边，又取了一只喷壶朝回走的时候，眉心并不明显地轻轻皱了皱，嘴上的话一直没停：“我收过那么多生日礼物，只有展皓送我的这个最有新意。那只花匣打开放在桌上，连续几天房间里都弥漫着花香味……”
陆璃手里的喷壶发出略显沉闷的喷水声，她说话的声音原本就轻，宋枫蔷一开始甚至没听清她在说什么，紧盯着她的唇形，又琢磨片刻，蓦地反应过来她说的那句应该是：“我之所以对桔梗花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全家上下都知道，我对桔梗过敏。”宋枫蔷开始尚且还在疑惑自己是否听岔了，不禁狐疑地望着陆璃神情专注的侧脸，也正因为如此，她才没有错过陆璃嘴角倏然绽开的那抹浅笑。
陆璃放下喷壶，从风衣的口袋里拿了一方手帕，一边擦拭着指间的泥土水渍，一边浅笑着解释道：“所以我们家可以养各种各样的花儿，唯独不会养桔梗，也绝不会有人去主动碰那个东西，因为我对那种植物的味道非常敏感。”
宋枫蔷脸色只僵了片刻，就又恢复了几分钟之前的嫣然笑颜，轻扶着一旁的木架子，另一只手抚了抚自己颈间的丝巾：“决定送什么礼物，也不过是你哥哥一句话的事儿。早听说展皓对你这个表妹特别疼爱，明知道你对桔梗过敏，他自己肯定不会碰的。”
陆璃似乎有些讶异地睁大眼，目光顺着宋枫蔷巧笑倩兮的面容，缓缓移到她扶着木架子的手：“宋小姐……”
宋枫蔷不明白她为什么用那种眼光盯着自己看，不由得顺着陆璃的事先看去，陡然发现自己的手不偏不倚正放在之前那只用来装青虫的小铁盒上。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宋枫蔷完全没有掩饰的时间，抬手一挥就把那铁盒子甩了出去。铁盒的重量远比她以为的要沉重，并没有摔出去太远，径直落在她面前的青石板上，盒子倾倒，里面的东西窸窸窣窣落了一地。宋枫蔷只来得及看清其中一条青白眼色的物体颤巍巍攀在盒子边沿，就狠狠闭上眼，“啊——”的一声尖利着嗓子叫了出来。即便是淡然冷静如陆璃，也被她突如其来的尖叫惊得一震，拼命压抑着将将浮上唇角的笑意，一边放柔嗓音安抚道：“宋小姐，没事的……”
宋枫蔷浑身僵硬站在原地，俏丽的容颜吓得雪白，明媚的大眼紧紧闭着，喉咙间不间断地发出惊骇的叫声，挥出铁盒的手下意识地去抓握身边的东西，身旁搁置杂物的木架子自然成了首选。这次上面自然已经没有盛放青虫的小铁盒，却有之前陆璃剪下收集在一处的庞杂花枝，其中有几支偏巧属蔷薇科，更凑巧的是，这几支蔷薇科的花枝上还带着尖锐的刺儿——结果可想而知。宋枫蔷的脸从白转青，倒退着狠狠地甩着手，也不敢睁眼去看，高亢的尖叫声就这样噎在嗓子眼儿，想当然耳，噎了两口气，随即爆发出的是格外激烈的咳嗽声。
陆璃站在门边，一手拿着喷壶，几乎看得目瞪口呆。若说她之前用镊子夹虫有着几分恶作剧的心理，剪断长着花苞的枝条也有故意赌气的成分在，那么眼前这一出可以说是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她没想到宋枫蔷对青虫的恐惧如此之深，更没想到她会先后挥落盛青虫的小铁盒和带着倒刺儿的花枝。眼看着一分钟前还趾高气扬的高贵美人，转眼之间就被自己之前倒弄的两样再寻常不过的东西搞得如此狼狈，苍白着小脸儿止不住地咳嗽，一只手上还被刺得鲜血淋漓，陆璃心头那抹极淡的笑意也完全冲淡了。
刚要走上前帮忙，就听身后的门被人猛力推开，同时宋枫城皱着眉大踏步地冲进来：“蔷蔷？”
陆璃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另一头宋枫蔷已经快步奔了过来，一头扎进宋枫城怀里，不管不顾地大声哭了出来：“三哥，吓死我了三哥……呜呜呜……”
宋枫城眉心紧皱，脸色略显不豫，安抚地拍了拍宋枫蔷的背心，这才转过脸来看向陆璃：“小璃，这是怎么回事儿？”
过了最初一瞬的怔愣，陆璃的大脑已经飞速运转起来，见宋枫城看着自己的目光并不复杂，眼神之中明明白白写着不解和疑惑，却没有任何的提防怀疑，这才略微缓和了表情，走到石板路中央，蹲下身收拾宋枫蔷搞出的残局。
陆璃蹲着的姿势并不是完全背对着门口的方向，而是有着一定的角度，故而她具体在收拾些什么东西，只要宋枫城有心观察，就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宋枫城眼看着她把所有东西丢进一只塑料袋，又将喷壶、剪刀等物一一摆放整齐，这才开口说：“你们两个刚才在做什么，蔷蔷怎么叫得那么……”
陆璃套上风衣，拎着塑料袋拉开门，朝着宋枫蔷投去颇为歉意的一瞥：“拾掇花草那些活儿你也知道的，肯定会有些小虫，我之前不知道宋小姐会那么害怕虫子……而且我都收拾在盒子里，没想到宋小姐把盒子碰翻了，然后又被我剪掉的花枝刺到手……”陆璃顿了顿，在宋枫蔷抬起头的同时朝她歉意地低了低头，彬彬有礼地致歉道：“不好意思宋小姐，刚刚让你受惊了。”
宋枫蔷确实吓得不轻，可美人就是美人，即便哭也是哭得梨花带雨般动人，完全没有一般女孩儿大哭一场之后的狼狈，除了眼睛和鼻尖有点红之外，整个人看起来倒多了两分楚楚动人的荏弱，揉了揉眼睛说：“没事的，不怪陆小姐，是我自己胆子小……”
“你啊……”宋枫蔷松开怀抱，拍了怕她的头：“我看你刚才那一嗓子，倒把小璃和我吓得不轻。”
陆璃唇角含笑，仿佛也被宋枫城的话逗笑了。宋枫蔷则嗔怪地推了他一把，抹了把脸颊，看向陆璃：“陆小姐，我想用下洗手间。”
陆璃轻轻颔首：“这是自然。”几人回到客厅，陆璃用眼神示意沙发上的包包，一边轻声说：“宋小姐是不是需要补个妆？”
宋枫蔷“呀”了一声，反射性地摸脸，又飞快捂住自己的眼：“是不是睫毛膏花了。”
陆璃微笑着轻声说：“那倒没有。”宋枫城已经在两人说话间把包包取了过来，陆璃领着人上了二楼，边走边安慰道：“实在不好意思，宋小姐。你看我原本只是想带你去花房散散步的，没想到把你吓成这样，实在是失礼。”
二楼多是卧房，一般除了打扫和送饭，仆人也不会上来，所以显得格外静谧。宋枫蔷的声音听来娇脆爽朗，很是悦耳，之前因为哭泣而带出的沙哑早已一扫而空：“是我失礼才对，刚刚让陆小姐见笑了。”
陆璃领人进了自己卧房的洗手间，几乎是宋枫蔷刚一进去，桌上包包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陆璃一听到铃声就轻轻蹙了蹙眉，犹豫片刻，还是接了起来。手机另一端的那个人显然此刻心情极好，声音听起来极为疏朗，隐隐还含着让人熨帖的笑意：“宝贝，在忙什么？”
陆璃接通电话前就看到屏幕上显示得未接来电，知道展皓之前就打过一次电话，听他这样问，也不正面回答，反问道：“你这么快就忙完了？”
“还没。”展皓在那端云淡风轻地解释：“中午出来跟大哥一块吃个饭，下午还有得忙。”
“哦，那你接着忙吧。”陆璃完全没有多聊的意思，说着就准备挂电话。
那端展皓的声音陡然拔高，连求带哄地把人叫住：“宝贝，宝贝，别这么快挂电话啊！我真的忙得不行，这通电话也是在卫生间打的，旁边没人，连大哥都不在。你就多跟我说几句嘛。”
陆璃眉心一直蹙着，说话的语气也并不热络：“说什么？”
展皓却仿佛浑然不觉，或者是上午在车后座陆璃给他的许诺让他着实高兴，又或者是他早已经习惯了陆璃时不时略显冷淡的说话方式，展皓在那一端低低笑出了声：“没良心的丫头，想不想我？”
陆璃扫了眼卫生间的门，轻声说：“你好好忙生意的事，不要分心。其他事等回来再说。”
饶是展皓再怎么春风得意，此时也听出陆璃的不对劲来，攥紧电话问：“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你在哪儿？”
“我在家，等下就要开饭了。家里来了客人，我得帮着妈妈招待。”
陆璃每句话都说的很短，展皓非常清楚，这是她在陌生的环境里对待生人特有的说话方式。陆璃会用这种口吻跟他说话，原因很简单，她身边有其他的人，并且她不想让这个“其他的人”从两人的这通电话里听出任何信息。展皓揉了揉眉心，看了眼镜中的自己，又垂下眼轻声叮嘱：“自己当心。我办完事立刻回去。”
“嗯。”陆璃答应了一声，直接摁了挂机键。手机另一端，展皓一边推开门，一边拨通了另一个号码：“秦一鸣吗，帮我查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