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绍兴五年二月，临安。
这二月，有两件事在这临安城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成为茶余饭后，酒楼茶肆里闲客们的话题和谈资。
先是第一件，二月初八日，也就是吴凡从露华楼画完屏风出来，在丰乐楼被堵住的那日。当今官家高宗皇帝从平江回到了临安。这件事对临安城百姓的影响是有点说不清楚的，说没有也便没有，百姓们还是该干嘛干嘛，一切也都没变，米还是那么贵也没见便宜。说深远也是深远的，毕竟官家在哪里，哪里便是真的行在，便有可能成为新的京都。这临安城里，谁不期望着这里成为京都呢？
这酒楼茶肆人们谈论最多的便是这战事，何时能够收付那北方河山，何时能够还都汴京。或者，官家是不是还要御驾亲征，这么多行在不知道会不会定下一座新的都城。这些话题其实不仅仅是临安城里人，这全天下的大宋子民也都在议论，从靖康开始直到现在，也许几年后，几十年后，乃至一百年后还会是这些话题。
第二件被人津津乐道，议论纷纷的是露华楼。露华楼在贩卖一本图册，名曰“露华楼十美图册”，每册竟达三十贯，竟被人哄抢。听说那图册上画的是露华楼十大行首，画得极其逼真，那些见过真人的都说那图册上的美人如同真人一般，听说是一位叫镜花水月的人画的。
何止是抢，都打起来了。那露华楼可不是一般人进得去的，几十贯进去也未必见得到那图册上的行首，这三十贯就能一下看到十位，藏在家里可日日观看，且个个如同真人一般，那自然是要打起来。
不止图册，这十大行首还贩卖个人写真呢，那写真也是这镜花水月所画，更大更真，有的竟要价五十贯。
这算不得什么，听说那露华楼的宋行首房间里有一幅巨幅屏风，那镜花水月在上面画了一幅“春风露华图”，放在房间的入口处，有人见了竟以为是真人，便向着那屏风上的宋行首作揖，见未有回复，便近前一看方才发现原来是幅画。那画上的光线明暗都画得清清楚楚，如同活了一般。
这些纷纷扬扬的议论，在青楼妓馆，酒楼茶肆，街头巷尾间传递着，发酵着，演变着。
二月初九日，吴凡如同往常一样去镜花水月开店，却发现胡开顺已经早早在门口等着他了。
吴凡笑道：“胡掌柜何故这么早就在这里啊？”
胡开顺笑道：“在下差点昨夜就找到画师家去呢。”
吴凡开了门，请胡开顺坐下，道：“什么事如此着急？”
胡开顺道：“吴画师送去的五本图册，昨日刚拿出来不到一刻便被人买了。众人传看那图册竟然还打了起来，还撕破了两本。当场便有人出钱到一百贯要买那图册。”
吴凡道：“掌柜的卖了？”
胡开顺道：“且可如此，做生意自然要细水长流。二十贯的确太少了些，就要钱三十贯，当场就有二十三人付了钱订购。今日便来向画师订购，一百册。”
吴凡惊道：“这么多？卖得出去么？”
胡开顺道：“这又坏不掉，只怕是还不够呢。”说完胡开顺从身上拿出了一大叠会子递给了吴凡，笑道：“多卖的钱自然要和画师平分，在下按每册十五贯给付，一共一千五百贯。”
吴凡没有接，道：“胡掌柜可不是开玩笑，这一大笔钱为何着急着先付呢。”
胡开顺笑道：“画师先拿着，在商言商，我胡开顺可不是做吃亏生意的人。”他把钱放在了吴凡面前，道：“以后不管卖多少，露华楼都和镜花水月平分，后面若多出来自然会补给画师。只是，若有人要来镜花水月求这图册，也请画师手下留情。”
吴凡心道，这胡开顺倒是精明得狠，他赚三十给我十五。这时代没有版权意识，更没有肖像权保护，若吴凡自己画图册去卖，胡开顺也拿他没办法。但胡开顺还算坦诚，而且这粉丝经济也是受他启发才想起来的，所以吴凡也没有打算吃独食。他笑道：“掌柜放心，这露华楼十美的图册我只接露华楼的下订。”
胡开顺欣喜道：“那在下多谢画师了。”
吴凡道：“那掌柜也不用这么急着就把钱付予我吧？”
胡开顺笑道：“不瞒画师，在下是怕过不了多久，这镜花水月的门槛是要被人踏破的，届时画师怕是连数钱的时间都没有的。在下先付了，先付先画，也能早早赚这头波的钱。”
这胡开顺不但精明有魄力，而且颇具经商头脑。他提前就付了一千五百贯，这一千五百贯在这时代可不是小钱，吴凡现在住的那座小院也就不到五百贯，若是换成其他小城市，比如温州之类，这五百贯就可以买座很大的院子了。但胡开顺直接付了，因为他竟看清了这粉丝所带来的经济效应，他知道接下来这临安城里一十三家官办青楼妓馆，许许多多的私人妓院，数不清的行首小姐，都会找镜花水月来写真，到时候怕是排队也等不到的。他现在早早下手，甚至把钱都付了，吴凡也只好早早给他图册，他也便好赚那第一波的高利。吴凡现在还不知道，这胡开顺虽被人叫着掌柜，其实他也是那露华楼的东家。因为这宋朝很多官办的产业官府自己经营，因为腐败就导致很容易亏损，所以大多都发包给了私人经营，经营者每年上缴固定的钱。胡开顺原先在露华楼做了多年掌柜，后来官府要发包他就中了标，成了东家，但别人还是叫他胡掌柜。
吴凡笑道：“胡掌柜倒是看得清楚，若这一百册卖不掉，我可不退钱啊。”
胡开顺笑道：“那是自然。”
吴凡道：“但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掌柜的答应。”
胡开顺道：“画师请直说。”
吴凡道：“因在下答应我家娘子不再去那露华楼，所以以后还望掌柜的派人来取这图册了。”
胡开顺笑道：“原来画师家竟有位房夫人。”
吴凡笑道：“并非我家娘子不让，是在下为让娘子宽心而已。”
胡开顺笑道：“画师放心，在下自让人来取便是。”
吴凡收了钱，也便开始抓紧时间绘制那图册。其实，他早就预判着这图册会大卖，也因此之前再画的时候都留了底，但未曾想到竟然这么火。他知道这明星的效应是极其可怕的，他以前在广告公司工作，自然是见过些明星的，也见过那些追星的场景，着实有些疯狂，乃至不可理喻。但在这时代没有网络，没有电视，没有报纸，没有任何媒体，只有口口相传，当不会如胡开顺所言那般过不多久便被人踏破了门槛吧。
当吴凡拿出那厚厚的一大叠钱的时候，九儿和小橘都傻眼了。她们哪里见过这么过钱，九儿接过来都数不清了。
吴凡笑道：“别数了，一千五百贯。”
九儿道：“官人昨日刚给了妾身一百贯呢，今日又有这许多，官人当真会变？”
吴凡笑道：“哪里会变，那是我又接了露华楼一百册的图册。人家直接先把钱就付了，接下来官人我得从早画到晚了，还要九儿帮我写名字呢。”说完，他又看着小橘道：“橘儿，过两日的游湖你和九儿约王四娘一起去好不好？”
小橘撅着嘴道：“其实，橘儿是想和官人、姐姐一起去呢。”
吴凡道：“可是人家钱都付了，每日里都是要来拿图册回去卖的，要不等画完这一百册，我们再去游湖好不好？”
小橘道：“官人先忙吧，橘儿是明白的。”
吴凡一刻不停歇地绘制着图册，每日里从早忙到晚，差不多能出八九本图册，两日后胡掌柜便派人来取了走。
镜花水月的门槛也并没有被踏破，各家妓馆的掌柜没有来，倒是露华楼的小姐们纷纷来了。至少来了四十多位，都是来找吴凡写真的，有的只是写了一幅，想必是自己挂或者送给哪位相好的才子。有的竟一下写了二十幅，大多也只写个五到十幅的样子。竟一共接了二百七十八幅写真。
这一下涌进来的订单让吴凡有些乱了手脚，这写真都是画现场的，人都来了也不能赶人家回去吧。头几日画完了来人，吴凡便让大家带个口信，镜花水月只上午写真，最多六人，过午不写。并且也在门口挂了个牌子。
他这是要保证每天充足的时间来画露华楼的图册，毕竟钱都拿了，可不好耽误了人家。而且，每天晚上吴凡也把图册带回家去画，一画就到深夜，九儿和小橘就在旁边找些女红来做。画得累了就伸伸懒腰，九儿给他倒盏茶，帮他捏捏肩，捶捶背。小橘在旁边微笑着看着这一对小夫妻，心里羡慕不已。有时，三人也闲聊一番，吴凡问问她们在缝些什么，怎么每晚都在缝。九儿笑而不语，指指胸前的抹胸。
吴凡道：“我们家乡有种女子的胸衣，穿上去胸就变得很大，而且防止胸部下垂。”
小橘听得一下红了脸，道：“官人，你们要说这些自是要回房里去说，怎好在这里说。”
吴凡笑道：“只是件衣服，我在说衣服呢。”
九儿笑着瞪了吴凡一眼。吴凡又道：“好了不说了。不过倒是等忙过这些日子，我可以画个衣服的图样让你们来做些衣服来穿，至少是别人看不到内衣。”
小橘依然低头不语，继续**的活。九儿倒是笑着点点头。
到二月中旬的时候，露华楼的图册也已经拿了过半去，开始都是拿去便被人抢走了。
镜花水月里的人渐渐便多了起来，胡开顺先前的预言慢慢变成了现实。其实，吴凡从九百年后来，那里有各种媒体，各种传播媒介，传播工具，他根本体会不到口口相传的力量，不知道这种最原始传播的厉害。露华楼的十美图册卖到过半时，这临安城里的人便终于知道了这镜花水月不是人，而是家新开的写真馆，在清波门外，而且门口竟然什么招牌都没有，听说只上午写真，每日限六人。
于是，那镜花水月门外的拐角就再也遮不住什么了，有没有招牌就真如吴凡先前所言，没有何意义了。
到二月下旬的时候，这临安城里另外十二家青楼妓馆全部找上了门，都要绘制这图册。这时代，有时候真的有点乏味，只要有成功案例，就争相模仿，而且是那么的直接。都是十美图，名字都一样：某某楼十美图册。样式大小也一样，装裱颜色也差不多，总之别人怎么成功的，我就要怎么做。
再加上其他私人的妓院，还有临安城里各个妓馆院所纷至沓来的小姐们，这如雪花般飘来的订单让吴凡气都喘不过来了。有时候店铺里的人太多，搞得他实在没法工作，但也不能赶人家走啊。那些来店里的无不痴痴地看着那墙上的七彩神鹿图，看着那四周的各种写真样本。有的甚至去偷偷拿他的炭笔，拿店里的小样。
吴凡实在无可奈何，他没想过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不，他其实之前想过，他在之前镜花水月定价的时候就想过，他说过他只有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但没想到这么夸张，因为他之前可没想到利用粉丝经济。
人是挡不住的，也不能挡，万一挡走了不再来了咋办。需要引导，引导到合适的时间去。吴凡在门口贴了一张大纸，纸上画着一个表格，就如同九百年后房产销售大厅里的销售看板一样，只不过把具体的房号改成了时间段。他按每日辰时开始工作，戌时歇息，一日工作六个时辰十二小时，每日接六个写真，出十册图册的工作量排了个时间表。目前的订单，从三月份一直排到了八月七日，再来下单只能往后面排了。
价格及运营方式也做了小小的调整，个人写真价格不变，依然每尺方两贯，取画时付费。图册涨至每册二十贯，且采取预约制，预约时提前付一半的定金，定金自然是不能退的。当然，露华楼还是按原来的价格，只是这露华楼若是再来下单也只能排到八月份了。
吴凡大概算了下，目前的预约订单差不多三万三千贯，现在光收到的定金都已经一万五千贯之多。
吴掌柜的字画装裱铺也因此真的多招了一位伙计，而且，吴凡和吴掌柜说好了，让装裱铺的伙计每日里去一次镜花水月，送装裱完的图册画轴，顺便也取新的去装裱。
这样，吴凡定下了镜花水月的营业时间，运营方式，他便每日里拼命地完成着那些订单。其实，他也想过请一位伙计的，但是请来了做什么呢？写真馆还真帮不上什么忙，还只能他一个人先做着。
虽是定的戌时就歇息，但他几乎每日都忙到亥时，他总想着每日里要多出几本图册。因为他心里想得很清楚，他这波利用了明星效应，并非长久之计，也属于赚快钱的范畴，和水晶红差不多，只不过做得更大。因为他心里明明白白，这明星效应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临安城里愿意出钱，也出得起钱消费这粉丝经济的也是有限的，若没有新的明星，估计过个两三月这波图册也会慢慢冷下来的。像现在这般大规模地绘制图册只是暂时的，长久来看写真馆的生意还是得靠个人的写真维持，而这种维持也就是每两三日一幅而已，每月二三十贯收入，够着一家三口小康生活自是没问题的。
也因此，那之前说好的游湖，说好的衣服的图样，都根本没有时间去顾着了。九儿和小橘也是知道的，她们看着吴凡每日每夜的这般操劳也是十分心疼的。
忙到三月份的时候，吴凡的手便有些受不住了，他以前可从来没画过这么大的工作量，猛然一下持续这么久的用手，手上的肌肉就吃不消了。这日中午小橘给他送来午食，帮他端出来放在桌子上。吴凡搁下画笔，歇了一会手，再去拿那筷子便见那手一直在颤抖，竟然出不了力去夹菜。
小橘看着那颤抖的手，不禁刷地流下泪来，她捧起那颤抖的手，轻轻地搓揉着，哭道：“官人，这是何故啊，竟劳累成这样。”
吴凡笑道：“许是画久了，手就疲劳了，不听使唤了。”
小橘哭道：“官人，何苦呢，家里已经那么多钱了，怕是一辈子也用不完的。”
吴凡笑道：“我不是答应过你们，要给你们建个大院子么，我还想早点退休呢，这点钱哪里够呢。”
小橘哭道：“官人，我们不要大院子，只要和官人在一起，那小院子不也挺好么？”
吴凡笑道：“橘儿不哭了啊，这算得什么，今日辛劳一点，不就是为了我们三人以后不再辛劳么。你爹爹将九儿和你托付予我，我自然要加倍努力让你们过得舒心。我还希望过几年能风风光光让你出嫁呢。”
想到死去的爹爹，小橘不免哭得更伤心了，她道：“爹爹把橘儿托付给官人，做婢做妾也是要跟着官人的，何故要嫁我。”
吴凡道：“穷苦人家走投无路才做婢做妾，我如此辛劳不也就是想着橘儿将来不用做婢做妾，找个好归宿。”
小橘看着吴凡道：“我”，又垂下了头道：“妾身跟着官人便是好归宿。”
吴凡笑道：“傻丫头，谁不愿意做大，偏要去做小呢。”说完便要去夹菜，却把筷子掉在了桌子上。
小橘见了忙接过碗筷，夹着菜来喂吴凡。
吴凡笑道：“还没这么夸张吧，我自己来吧。”
小橘道：“官人忘了，在竹院时就是橘儿和姐姐天天喂你呢，如今再喂又怕得什么。”
见小橘执意要喂，他也没办法，就只好接受了。看着小橘那粉嫩的小脸上兀自未干的泪水，以及那泪光闪闪的大眼睛，他的心里也不禁起了些涟漪，但也只是瞬间，他便对自己道，橘儿只是个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