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水月接单预约时也都会给出取件的时间，虽然吴凡都会预留些弹性时间，但他也是不敢停歇的。就算是肌肉酸痛，手掌发抖，他也只是用滚热的面巾敷一下，或让九儿帮他按摩一会，顶多也就歇个半日，然后再找时间把停歇的这半日找补回来。
九儿和小橘俱是心疼不已，也是不停地劝他，道何苦如此辛劳，粗茶淡饭不也挺好么，况且现在也用不着粗茶淡饭了，吃喝一辈子也用不完了。
吴凡也只是笑笑，没有说什么。他知道，九儿和小橘是心疼自己，说什么她们也还是心疼的。但他自己清楚，如今定金都收了自然是要给人家画完，而且还不能耽误时间，没办法，只能自己咬牙挺过去。同时，他自己也在反思，他原先的规划里写真馆只是个解决温饱的地方，并没有想着能挣多少钱，他最终的目标是房产投资，那个工作并不辛苦，但需要大量资金。目前这种状况和局面，是根本不在自己规划设想内的，虽然出乎意料地赚了很多钱，但这种大体量工作可是没在计划内的。他本是规划着，利用自己九百年的知识积累和对历史的先知性，来赚些快钱，赚些轻松的钱，没曾想倒是在赚这辛苦钱。
吴凡觉得这不是自己想要的，不是说他不能吃苦，而是没有更好的利用好自己的优势，这钱，赚得不划算。他想，这规划中的第一步也算是已经完成了，这第二步，开设广告铺子的计划也差不多要着手推进了。他之前有想过招收学徒的事情，而这招收学徒是广告铺子的重要环节，因为广告和写真不一样，它更需要时效性，所以也更需要人手，就凭他吴凡一人是做不了的。也因此，招收学徒便是接下来要着手去做的事情了。
宋绍兴五年四月，临安。
四月份的时候，吴凡得空找了人来把镜花水月旁边的四间房子重新翻修了，这次都是交给别人做的，自己再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做这些了，虽然他还是挺喜欢做这些粉刷修理的工作的。他准备就用镜花水月隔壁这间来做画室，订做了很多小凳子和画架。另外三间暂且没有放置家具，等画室办起来再想着怎么布置吧，他是打算做广告铺子用的。
另外，他还在这一整排店铺门前放了几张长条桌子，桌退上竟然连着长条凳子，而且桌子中间被他打了个洞。然后专门让九儿去伞铺子里订做了几把很大的油纸伞，伞柄很长，直接插在了桌子的洞里，再用绳子固定住。这样下雨或日晒的时候就可以撑开来，让来往店铺的顾客或偶尔路过的人可以坐坐。这些也都是他夜里偶尔抽时间画的图纸，让九儿和小橘拿去订制的。
镜花水月的订单其实排到八月底，也就没有排了，因为大批量的图册也都全部定上了，最早几家定的妓馆有些卖完了再来定时，却发现竟要排到九月，也就没敢下定了，说是再看看吧，若到时还有人要，再来定吧。没有了大批量的图册，其实个人的写真每日里的量也根本不需要排计划的，等这一波处理完应该也就基本恢复正常了。
到了四月中，其实之前计划里排的那些个人写真的预约，也都慢慢地被人淡忘了，每日上午预约的六人，有时也就来个一两人。其实，这也是能理解的。毕竟这时代人们还根本没有预约这种习惯，加上也没有及时通讯工具，吴凡也没法及时提醒人家。而且，个人预约也没有收取定金，时间一长忘了也是常有的事。忘了也就忘了，本来吴凡想着这样也落得清闲，可以更快地画完那些图册。
但预约的人没来不等于没其他人来啊，镜花水月的名气现在在临安城里可是越来越大，每日里慕名来写真的也是有的，所以每天上午也至少能够画个三四人。
他现在画图册的速度比之前快了很多，而且更能静下心来集中精力，这都是几百本图册练出来的。而且他现在画图册不像刚开始那样，先画在裁切好的纸上，画完再送去装裱。现在都是装裱铺裱好空白的册子，他直接在上面绘制，绘制完请九儿写上名字就可以了。
这日上午吴凡画完三人的写真见无人来，也便继续去画他的图册。他刚画完一册放在旁边，拿起另一册空白的，却忽然发现店铺里竟站在一个人正弓着身子，在看那七彩神鹿图。吴凡没有说话，继续画他的图册。因为他早已习惯有人在店里看墙上的画和四周挂着的写真，其实很多人并不是来画写真的，只是来看个热闹，或者说看个稀奇罢了，毕竟不是所有的人都愿意花两贯钱去画那没用的写真。
吴凡又画完一册，那人竟都没有说话，只是还在研究那些画，这倒是和别人不一样。一般来人顶多看个一盏茶的时间也便走了，因为再看也看不出什么子丑寅卯来，看完稀奇也就算了。
吴凡放下画完的图册，起身轻轻咳了一声。那人似乎正沉浸在那画里，他正看着的是吴凡画的写真样本，那画上画的是位年纪很大的小贩，脸上满是皱纹，尽显沧桑。吴凡见这人没有反应，便又咳了一声。那人方才醒悟了过来，忙转过身来，一脸歉意的向吴凡揖了一下，道：“在下失礼了。”
吴凡见这人约莫四十岁年纪，头戴幞头，身穿青色长袍，腰间围着一根黑色腰带。看上去便是文人士子的样子。吴凡忙也一揖道：“在下吴非凡。”
那人道：“在下苏汉臣。请问这些画皆为吴兄所作？”
吴凡道：“正是在下所作。”
那苏汉臣转过头看着刚刚那副写真，道：“吴兄这画，竟能如此画法，在下着实从未见过。这人物，脸上竟然有明暗阴影，这中原数千年亦未曾有如此绘画，敢问此何技法？”
吴凡听他说话便知这苏汉臣想必对绘画有所研究，便道：“此透视技法。”
苏汉臣道：“何为透视？”
吴凡一时无语，他想，自己和这九百年前的古人讲透视怎么可能讲的清楚，难道要和他讲立体，讲三维，讲点、线、面的关系？别说是他，就算九百年后的一般人也未必就能够听得懂的。吴凡想了一下，道：“苏兄是否亦工于绘画？”
苏汉臣道：“不瞒吴兄，在下亦已绘画为生，近来这临安城里均在议论这镜花水月的写真，所以今日在下特来向吴兄讨教。”
吴凡道：“那苏兄是否发现我中原绘画之中，人物没有阴影，景物没有光线，何故？”
苏汉臣听得吴凡之问便愣住了，他自小学画至今有三十多年，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都是自然而然，理所当然的，他想这画自古便是这么画的啊，何故没有阴影，光线呢？
吴凡见苏汉臣答不出来，便又道：“这阴影，光线便是透视的结果。中原传统绘画乃写虚之画，在下之画乃写实之画。”
苏汉臣道：“吴兄，何为写虚，何为写实？”
吴凡道：“苏兄可有听闻在下给露华楼的宋行首画过一幅春风露华图？”
苏汉臣道：“在下确曾听闻此画。”
吴凡道：“若苏兄能观过此画，我们再来议论这写虚，写实，并一目了然。”
苏汉臣略一沉吟，便一揖道：“在下这便去那露华楼，多谢吴兄指点。”说完转身便出了镜花水月，往那露华楼去了。
吴凡之所以让苏汉臣去露华楼看那幅春风露华图，是因为那是一幅真正能够全面体现透视画法的写实图画，那画里有近景，也有远景，是时间瞬间的凝固。和这些人物写真不一样，这些人物写真没有景物关系，便也无法体现出光线的存在。他让苏汉臣去看那幅图，那幅这个时空里唯一一幅接近几百年后摄影图片的绘画，他看完方能真正理解什么是写实。当然，那幅画也是迄今为止，他吴凡画得最好的画，连他自己都十分惊叹。
苏汉臣离开后，吴凡便又继续画他的图册。到得下午申时，那苏汉臣复又进了镜花水月。他见了吴凡便深深一揖道：“吴兄，在下已观过那春风露华图。”
吴凡笑道：“那露华楼的宋行首可不是一般人能见得，苏兄竟然半日功夫便观过那画了？”吴凡没想到这苏汉臣竟然半日时间就能看到宋青鸾房间里的春风露华图，他以为至少也得两三日时间苏汉臣才能回来，不曾想竟如此之快，他还真是小看了此人。
苏汉臣笑道：“不瞒吴兄，在下在这临安画坛小有名气，与那宋行首也是相熟的。在下不但观赏了那春风露华图，宋行首还向在下讲述了吴兄的绘画过程。”
吴凡想不到他与宋青鸾这般熟稔，那宋青鸾亦擅绘画，一般人自是不入她的法眼，想必这苏汉臣的画也是十分了得。他请苏汉臣坐了下来，道：“苏兄看完那画，感觉如何？”
苏汉臣道：“在下只能说，吴兄实乃天人也。竟能让这真实世界的刹那凝固在画上，那已不是画了，是时间的冻结。”
吴凡道：“那苏兄现在是否能够理解何为写虚，何为写实了？”
苏汉臣道：“如那春风露华图便是写实，是将真实世界的刹那凝固起来，无论光，影，无论清晰，朦胧，人之所见，便是画之所得，是，琥珀。所谓写虚，便是中原传统画法，那是画者想象中的世界，人之所想，便是画之所得，不考虑时间，亦无需要有光影，是，梦。”
吴凡笑道：“想不到苏兄讲得这么好，在下倒真未想过这么多。”他的确没想过这么多，尤其对于传统国画，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画里面没有光线阴影，真的是技术问题么？
苏汉臣道：“吴兄之画才是真写真，那街市上的写真馆皆应摘了招牌。”
吴凡道：“有的人喜欢在下这写实之真，贵乎实，却过于残酷。有的人喜欢那写虚之真，有点假，却看着舒心。没有好坏之分，只是喜欢与否罢了。”
苏汉臣道：“吴兄竟如此豁达。”
吴凡笑道：“在下无所谓豁达与否，只是画画换钱而已。”
苏汉臣道：“若吴兄只在此写真换钱着实可惜，不知吴兄愿否入画院为官家作画？”
吴凡笑道：“免了，在下生性疏懒，亦守不住礼节，因此当不得官。再加上，我还有一家老小要养活，也当不起这官。”
苏汉臣道：“吴兄既不愿为官，不知愿否教画？”
吴凡道：“教画？教谁？”
苏汉臣道：“在下愿拜吴兄为师，学这写实之法。”
吴凡笑道：“这世人皆爱写虚，写梦，为何？”
苏汉臣不知如何回答，因为和之前那个问题一样，都是自然而然，理所当然的。
吴凡又道：“这世界苦难过多，世人才会偏爱虚梦。既然世人不愿面对这不堪的苦难，苏兄又何必要**裸展示这苦难？就算苏兄描绘了这真实世界，难道这世人就容得下这画？这官家就容得下苏兄？”
苏汉臣听得不禁全身燥热，仔细想想，这吴非凡说得明白，看得透彻，这不仅仅是绘画技法的问题，更是人心的问题。
而对于吴凡来说，他只是灵光一闪随口编出些大道理来，其实他才不关心什么世人愿不愿意面对，他只知道他要尽量不去改变历史，他也不愿改变历史。而且，要是大家都会了这画法，他的写真馆，甚至广告铺子还咋开啊。
吴凡不愿和他多聊，自己还有很多图册要画。但苏汉臣还在琢磨吴凡刚才那些话。吴凡见之前苏汉臣看那小贩的写真样本看的最久，便取下来卷好，递给了苏汉臣，道：“苏兄，此幅写真送予苏兄。”
苏汉臣忙起身接了过来，他展开画道：“不知能否请吴兄在此画之上留名？”
吴凡笑道：“在下作画从不留名，换钱的商品只留镜花水月的印章。在下也不是什么大家，留名无用，也不愿留名。”
苏汉臣叹道：“吴兄高人，自不像我等庸俗之人。”说完他卷起了那写真，然后向吴凡一揖，道了声别，便转身离去了。
看着苏汉臣离去的身影，吴凡不禁觉得自己有点好笑，心道，今日是怎么了，说这么多没用的大道理唬人。
不知不觉，这四月份便也快到了头，吴凡每日里还是按部就班的工作，抓紧时间出图册。
这四月的最后一日，如往常一样吴凡开了店门，写了两三人的真，见无人来也就继续去画他的图册。他刚提笔画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发现那苏汉臣又来了。
苏汉臣不是一个人来的，而是带着另一个人一起来的。
苏汉臣向吴凡一揖道：“吴兄，在下又来叨扰了。”
吴凡忙起身还礼，没有说话。
苏汉臣介绍旁边那人道：“吴兄，此为大内丁都知。”
都知是什么官，多大官，吴凡不知道，但看他举止打扮，以及来自大内，吴凡判断这丁都知当是个宦官。他忙对着丁都知一揖，道：“丁都知。”又转身对苏汉臣道：“不知苏兄今日来此何事？”
苏汉臣道：“实不瞒吴兄，在下乃翰林图画院待诏，今日奉官家口谕，请吴兄入内为官家写御真。”
听得此言吴凡自是一惊，又听得那丁都知道：“官家口谕，诏吴非凡入大庆殿写真。”
吴凡听得一愣，心情有些复杂。他来这时空也差不多刚刚一年了，他不想做官，不想和这朝廷，官家发生写什么交集，更不想呼风唤雨改变历史，他只想赚些钱，然后安安静静妥妥稳稳的早早退休。但事实却由不得他，进了这时空，他便也是这官家天下的一介草民而已。
见吴凡没有说话，那丁都知笑道：“吴待诏，请吧，别让官家等呢。”
吴凡苦笑道：“可否不去，在下可没见过大世面，要是失了礼数，怕是该死啊。”
丁都知笑道：“可知这天下有多少人终其一生，便是在等这一个机会，这个能在官家面前绘画的机会，哪有不去的道理？吴待诏也不用担心，官家亲善得很，已知道吴待诏性情，早交待小人一路上提点些。”
吴凡心道，看来这苏汉臣已将之前和自己的对话都汇报给了官家了。这官家让自己去给他画画，哪里还能不去。可这中午时分，九儿她们要是见自己又不在，估计又要傻等。吴凡道：“两位稍等。”他转身写了张纸条贴在门上，上书“入大内写真，勿等。”
苏汉臣道：“吴兄这是留予顾客看的？”
吴凡道：“是留给我家娘子看的，怕她待会送午食来时见我不在，免得他担心。”
苏汉臣笑道：“想不到吴兄如此爱顾妻子。”
吴凡道：“见笑了，我家娘子若见我不在，必定在此不走，直等到我回来。”
苏汉臣道：“竟如此恩爱，令人羡慕。”
吴凡笑道：“见笑了，走吧。”
三人上了停在门口的马车，进了清波门，上了御街，往大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