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上元过后,吴凡之前最先送去吴掌柜装裱铺的露华楼十美图册装裱好了。这图册封面是用松绿色织纹锦包面,面上一条白色标签贴,贴上是空白的没有写字。这本来是应该送裱之前就要写好的,但是吴凡的毛笔字在画上落个款还行,毕竟他是画师,再丑也得写。但是这图册的封面文字,他就不好意思献丑了,他想这是美女图册字应当写得娟秀些,不如等装裱完了拿回家让九儿帮忙写了,她的小楷很是娟秀雅致。
这日下午吴凡送了新的写真到装裱铺里,就顺便拿了这裱好的十美图册回去。晚上用过晚食后,吴凡便请九儿帮忙写图册的名字。
九儿拿着那图册十分好奇地翻看起来,她道:“官人,这些是谁家娘子,如此貌美。”
吴凡打趣道:“漂亮么?”
九儿笑道:“漂亮啊,个个都比妾身漂亮呢。原来官人近日都在画这些美人呢。”
吴凡看着九儿那故显紧张的小神情,笑道:“官人我见得美女多了,这些一般般而已。”
九儿看着他奇道:“官人见过很多美女,那最美的什么样啊?”
吴凡道:“最美啊?有一天官人一觉醒来,忽然发现眼前亭亭玉立站着一位美女,她肤色洁白,丹唇榴齿,鼻子小巧挺拔,眉清目秀若含秋水,两颊有一湾浅浅的酒窝,粉面桃花,若秋水荡漾,看着真是清雅脱俗,楚楚可人。”
九儿忽然明白过来他说的是谁,便面含笑意默默看着吴凡听他继续说道:“本人自是一看便被这美女迷惑了心智,魂魄也被她勾了去,从此茶不思饭不香,整日祈求上苍来拯救我。最后上苍被我真心感动,把这个美女许配予我为妻。不知这位美女可认得我家娘子?”
九儿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道:“那你家娘子且是最美之人?”
吴凡正经道:“在我眼里,自是我家娘子乃这世间最美的女子。”
九儿笑道:“尽哄人呢。”
吴凡道:“真不哄人。娘子可见过自己的容貌?”
九儿道:“除了瞎子,哪有人没见过自己的容貌?”
吴凡道:“是用眼睛看着自己的真实的面容?”他边说边指着自己的脸。
九儿道:“自是看着镜子里的面容啊。”
吴凡道:“娘子是直接看着我的面容清晰,还是看着镜子中我的面容清晰呢?”
九儿道:“镜子中的容貌怎可和真实的面容相比。”
吴凡道:“对啊。娘子只见过镜子中的自己,可那镜子中的容貌是模糊的,看不真切的,尤其那细微的神情更是看不到的,这些美女在身形容貌上确实和娘子不分伯仲,但却少了娘子那楚楚可人、清雅脱俗的神情。所以,在我眼里,我家娘子确为世间最美女子。也许这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九儿念道:“情人眼里出西施。官人说得真好。”
吴凡笑道:“那你知道西施眼里出什么?”
九儿道:“西施眼里出何物?”
吴凡笑道:“西施眼里出,眼屎啊。”
九儿笑道:“官人着实促狭呢。”
这夫妻二人调笑一番,九儿便在那册页上工工整整地用娟秀的小楷写上“露华楼十美图册”,然后在这七个字下面用小一号字写上“绍兴五年”。
考虑到露华楼的这些图册、写真是要拿出去卖的,其影响力、传播力肯定比那个人收藏的写真要大的多,加之时间充足,所以吴凡在描摹绘制时就更加细致,更力求完美了。整个都画完再加上装裱完已是二月初了。这期间,他还给另外两位顾客写了真,这两位中有一位也是王丰源寿宴的影响者,另一位则是林涂写真的影响者。
宋绍兴五年二月,临安。
这年过完了,街市上也早已恢复如平常的模样,人们来来往往,忙忙碌碌,各自为生计奔波操劳着。这早春二月,那西湖边的柳枝已是一片青春之色,湖边的游人三三两两在这西湖边徜徉徘徊,久久不舍离去。而那西湖之上,各色小舟、画舫,点点片片,不紧不急,悠悠缓缓,好似那天上的云朵般在水面上随意飘荡着。湖面偶尔传出的丝丝乐音,莺莺笑语惹得岸边的行人无不驻足向那湖面寻找着声音的来源。
这涌金门外正对着城门的一座三层大酒楼,乃是临安第一楼丰乐楼。丰乐楼其实在这临安城里若按规模来说,远算不得第一,之所以为临安第一楼是因了他的名气。这丰乐二字也是当今官家谕示,文人士子皆爱在此楼宴饮,加之地理位置极佳,因此就变成了临安第一楼。这丰乐楼下人群熙熙攘攘,皆汇集于此准备登舟游湖。
这二月的第七天,吴凡请了吴氏字画装裱铺的伙计一起将这五本图册和一百卷写真画轴送到了露华楼。
这露华楼在涌金门外,离那丰乐楼隔了不过百步距离。这露华楼从外面看着像三座楼,中间正楼三层,两边各一座两层高的侧楼,三座呈凹字形合成一个院子临在那西湖边。其实这三座楼内里相通,实为一座楼。沿着高高的台阶登上那中间的主楼,首先进到那大厅。那大厅十分阔大,厅里俱是散座,能坐上百人。大厅中间靠里有座圆形的台面,那台面既是舞台也是上下楼梯的平台,露华楼有固定时间在此舞台上表演节目,也可以花钱点楼里的小姐在这舞台上表演节目。
登上那台面有左中右三向各一具楼梯通向二楼,二楼的四周是更高级更宽敞的包间,可以从上面看到大堂舞台的表演,高级包间一共三十八间。
这主楼两边就是外面看着的侧楼,里面便是这露华楼小姐们的起居的地方。无论是从主楼的一楼二楼都可以通向两边的侧楼。而这三楼只有中间主楼有,这一层只有一十八间房间,每房都很宽敞,分内外两间,这一层是露华楼排名靠前的行首们居住的地方。
吴凡将图册交给了胡开顺,然后由胡开顺领着上了三楼一一将那写真画轴交给了每位行首,顺便也是一一收了写真费。听闻镜花水月送写真画轴来了,这层楼里的小姐们便都涌了出来相互看彼此的写真。尤其那些没有被叫去写真的行首看了他人的写真无不惊羡,均纷纷表示也要去写真。
吴凡最后来到宋青鸾的房间,这露华楼的头牌行首宋青鸾便是住在这第三层临湖方向最中间的房间,从房间里推窗望去便是那西湖美景。宋青鸾接过画轴没有打开便放在旁边,她付了钱,便请吴凡里面坐。胡开顺知道这宋行首可是出了名的冰霜美人,一般人没花个几十贯连面都见不上,更何淡进她的闺房坐坐。他知道宋青鸾是要请吴凡画屏风,也就知趣的转身离开了。
宋青鸾请吴凡在房间里的矮几边跪坐下来,然后开始给吴凡点茶。吴凡随意打量了一下这房间,这房间很是宽敞,估摸着有个三十多平的样子。进门两三步是座屏风,将房间内的事物给隐隐遮住。转过屏风便能将房间一览无余。房间分内外两间,外间是会客区,内间是卧房区,中间用一道半尺厚的到顶的架子隔着,架子上随意放着些书籍,花瓶什么的,架子中间开了道月门,门上挂着珠帘。这外间会客区竟然没有桌椅,地上铺着一块大红色织金蔓草纹地毯,上面一张矮几,矮几四周随意放着几张蒲垫。房间临湖一面全是窗户,此时窗户全部敞开着,那西湖美景便被尽收眼底。窗户之下放着一张琴桌和一张三围矮榻,半躺在这榻上看着这西湖美景应该是十分惬意的事情吧,吴凡心想。窗户对面的墙边放着一张宽大的书案,案上放着笔墨纸砚等各种文具,书案旁有一口青瓷的画轴缸,里面长短不一的放着些画轴。这房间的墙上还间或挂着些花鸟仕女的画轴,想来定是这宋青鸾画的吧。
宋青鸾边点着茶边轻轻道:“画师可曾注意那入门的屏风?”
吴凡转过头去看那入门处屏风,那是座木制底座框架的屏风,中间一片白色的素布,那白色的区域约莫七尺长三尺宽。吴凡道:“宋行首是想把这屏风放在入口处么?”
宋青鸾道:“可妥?”
吴凡道:“当然没什么不妥。不知宋行首想画什么?”
宋青鸾将点好的茶轻轻放到了吴凡前面,道:“画师请用茶,此茶紫笋,乃是奴家自行研磨制的末茶点制而成。”
吴凡看着那盏茶,茶沫轻盈蓬松,洁白细腻,按照以前九儿告诉他的,这应当是盏上好的茶。其实他不太爱喝这宋朝的点茶,觉得麻烦,不如喝他自己泡的茶叶,喝得舒心。当然,他可不会表现出来,否则也太土鳖了点。他也装模作样的喝着,然后继续问道:“宋行首是想如何画那屏风?”
宋青鸾道:“奴家也不知道,画师觉得怎么画呢?”
吴凡没有立即回答,他放下茶盏,越过那宽大的窗户向外看去,那西湖的景色远远近近便都在眼里。他道:“不如行首坐在榻上倚着窗,画幅倚窗观湖图如何?”
宋青鸾回头看着那榻,那窗,那湖,略一沉吟道:“那就烦请画师了。”
吴凡把矮几往旁边挪了挪,再将入口的屏风移了过来,然后仔细指点宋青鸾坐在榻上,再让她转头略微趴在窗上看着湖面,最后又让宋青鸾慢慢回头,那头回到一半,吴凡能够看到大半面容的时候,便突然喊停,让宋青鸾定在了那里。他这是在利用摄影抓拍的技巧,寻找出一个自然而不经意的镜头。他的脑海里其实在想一个画面,就是一位面无表情的少女瞬间转头的默然和空洞的神情,他想的有些大,想画下宋青鸾的淡淡冰霜及她内心的寂寥。
可是相对来说,吴凡比较擅长画人物,对于风景就生疏一些,所以他当初在决定镜花水月的定价时,也是把含景的写真价格翻倍的。但是现在顾客需要,也不好拒绝,只能硬上了。还好,这幅屏风他倒是心里比较有底,还是以人物为主,那窗外都用远景处理,可以运用一些时画技法,画得略微平面一点,略微清淡虚化一点。
这么大尺寸的画幅他也是第一次画,以前连练习都没画过。这尺幅越大,事物的比例越是重要,一旦比例失调,再画下去,整个画就毁了。吴凡比比划划,用了一上午的时间才勾勒好整个画面的主要事物的轮廓。午间,宋青鸾请吴凡用了些点心。许是这宋青鸾真的不爱说话,这两人除礼节性的客套话,就再无多言。
吴凡吃了些点心就想起来,早上出门的时候并没有告诉九儿和小橘要来露华楼,更没预料到中午会在这里吃点心,不知道中午的时候她们送午食过去时发现镜花水月关着,会不会着急。他心里有些自责,担心着九儿和小橘的担心。
吃完点心便又继续画那屏风。还是按照上午的方法,吴凡定格好宋青鸾的姿势,便开始绘制身上衣饰的细节。他没有先画面部的容貌神情,其实他之前画过十幅宋青鸾的写真,对于她的容貌已经记在了脑子里,只是他在等,等一阵风吹过,等那一瞬间的画面。
也就刚画到申时初,吴凡就画不下去了,他无法集中精力去描绘那些细节,因为他的心里还在想着九儿和小橘,他担心她们的担心。他想反正今日也画不完,明天也一定要来的,不如明日再来画吧。于是,他便搁了笔,对宋青鸾道:“宋行首,今日就画到这里吧,想必你也坐累了。大约还需明日半日,不知明日何时方便?”
宋青鸾道:“随画师方便,奴家起得早。”
吴凡道:“明日还请行首保持这流苏髻,晨起最好不要梳洗。”
宋青鸾奇道:“这是何故?”
吴凡笑道:“写真讲求逼真传神,相对来说逼真易,传神难,在下便是要画出宋行首的慵懒清淡的神情。”
宋青鸾道:“原来如此。”
吴凡离了露华楼一路小跑着回了家,他推开门,九儿和小橘却不在家里,他想这俩人不会还在镜花水月等着吧?便一转身往清波门外镜花水月去了。
过了拐角,吴凡远远看到九儿和小橘站在镜花水月的门口。他远远地喊了一声,然后快步走过去道:“你们俩人一直从午间等到现在?”
九儿道:“官人去哪里了?”
吴凡道:“我去给露华楼送图册画轴去了。”
九儿道:“怎么那么久?”
吴凡道:“之前约了给那宋行首画屏风,一直画到现在,还没画完呢。你们一直等到现在?”
小橘道:“嗯。”
吴凡道:“等一会就好了啊,大不了把食盒放在门口就是了,还等到现在。”
九儿笑道:“等一会见官人没来,就想着再过一会就来了。后来就想,都等这么长时间了,不如再等一会,就等到了现在。”
吴凡道:“你们都没用过午食呢?”
小橘道:“没呢,官人可曾用过?”
吴凡道:“我用了些点心。”
小橘噘嘴道:“官人肯定在露华楼吃那些小姐的蜜食,把我们给忘了。”
九儿笑道:“官人是去给人写真呢,是做生意赚钱。”
吴凡笑道:“都是在下的错,害两位娘子苦等,我给两位娘子赔不是。九儿、橘儿我们回家吧。”
一路上,吴凡听着小橘不停地碎碎念叨着,觉得又好笑又无奈。其实,这两位女子知道吴凡的为人,只是小橘趁机打趣他罢了。但在这时代,不说吴凡不会去那青楼找乐,就算去了也算不得什么,家里的女人也都是要默默接受的。可对于吴凡来说,也许是带着九百年后的偏见,他对这青楼不感兴趣,他看到那些小姐虽如花似玉但也觉得,不太干净。
第二日吴凡没有去镜花水月,直接去了露华楼,他想着上午要把那屏风画完。
宋青鸾也起来没多久,正在等吴凡到来。她也真的按吴凡的交待晨起没有梳洗,整个神态显得有些慵懒。她见吴凡坐在了屏风前,便越过木榻去推那窗户。这早春二月的清晨,风儿轻微,宋青鸾推开窗户的刹那,她那两鬓的两缕青丝便随着那晨风轻轻飘了起来,便一转头,那一边的头发就飞到了她的嘴角。
就是这个镜头,吴凡在等待的画面,他喊道:“行首莫动。”
他迅速在屏风上画下了这刹那的神情,这风,这光,这青丝……
画完这一刹那的神情,吴凡便让宋青鸾推开了所有的窗,让外面的亮光全部透了进来。宋青鸾还是按昨日的姿势倚在窗边,这清晨的风时不时将她肩头的披帛拂了起来,在窗前飘荡。这画面不禁让吴凡想到“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画完整个屏风,吴凡便在屏风上面写下了整首清平调,“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然后落款“春风露华图绍兴五年二月”,用上镜花水月的圆印。
宋青鸾看着屏风上的画,默默念着那首清平调,沉吟一会,她道:“春风露华图,画师这名起得真好。倒是这诗,怕是要折煞奴家呢。”
吴凡道:“宋行首乃这露华楼头牌,自是用得起这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