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允安大婚当日,锣鼓喧天,十里红妆。
他骑着高头大马,漫不经心的目光掠过街边凑热闹的人群,却陡然停在了我的脸上。
当时的我,还不知道江允安于人群中的这一眼,竟成了我的劫难。
后来,我将匕首插入江允安的心窝时,他亦是那样死死地盯着我,就如他大婚当日那般。
看来,他是没想到,我也会成为他的劫难!
【1】
江允安再次将芙蓉酥塞入我的口中时,我大口呕吐起来。
他突然站起啦,指着我恼怒道,“她最喜欢吃芙蓉酥了,你怎地就不能吃?”
我看着面前这个纨绔,压制住心里泛起的一阵恶心,乞求道,“我终究不是她,大人放我回家可好?”
“你这辈子都只能在这,生便住在这,死便葬在这!”江允安掰起我的下巴,放出狠话后,拂袖而去!
生便住在这,死便葬在这……
我绝望地跌坐在地上,眼泪如同断了弦的珠子,若是那日,我与陆池未曾出门凑热闹该有多好啊!
【2】
两个月前,知府江大人独子大婚,锣鼓喧天,十里红妆,全城的百姓都跑来看热闹。
我同新婚郎君陆池,亦兴致勃勃地站在街边围观。
“小荷,嫁与我这个穷秀才,终究是委屈你了,我未曾给你这样盛大的婚礼。”陆池紧握着我的手,满脸的歉疚。
“你我之间,莫说这些,你有情我有意,这便是最好的。”
陆池看着我,脸上扬起一抹笑容,他本就生得好看,笑起来便更好看,如同这三月的春风,拂动着我的心田。
陆池本是个孤儿,恰巧我阿爹是个自诩清流的穷酸夫子,他见陆池天赋高、肯吃苦,便一直带在身边教养。
陆池也不负我阿爹的教诲,年纪轻轻便中了秀才,而我,和陆池也算是青梅竹马之谊,年岁到了,我们便顺理成章地成婚了。
今个儿,是我们成婚的第三日。
说话间,迎亲队伍已至。
只见那新郎官身穿大红喜服,骑着高头大马,身姿俊朗挺拔,只是可惜了,听闻江知府这个独子江允安是个徒有其表的纨绔子弟。
再看那后边,八抬大轿,流水般的陪嫁,好不气派,不愧是京城嫁过来的贵女。
这般热闹喜庆的场面,我也跟着开心起来,脸上带着笑意,望着打自己面前经过的队伍。
高头大马上的新郎官昂首挺胸,只是不知怎地,他那满面的春风里竟带着几分似有若无的苦涩。
他漫不经心的目光掠过街边的人群,却陡然停在了我的脸上,而后,他竟死死地盯着我,直到陆池发现异样,匆忙将我牵走。
此时的我,还不知道,江允安于人群中的这一眼,竟成了我的劫难。
十日后,我在去学堂给阿爹送饭的路上,被人敲晕绑到了江府。
【3】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想必是戴如期来了。
每次江允安从我这走后,她总会接着便过来羞辱我一番,她如此行为也在情理之中,新婚不过十日,丈夫便安置个身份低微的女子回后院,即便我什么都没做,也是对她极大的侮辱。
“吱呀”房门打开,透进来的光亮,恍得我眼疼。
魏如期端起桌上的茶杯,自我头上缓缓浇下。
“夫人,帮帮我,放我离开吧。”我跪坐在地上,抓住她的裙摆。
“贱婢,你是何身份,也敢碰夫人!”
“啪”的一声,戴如期身边的婢女,一巴掌打在了我的脸上。
我捂着火辣辣的脸,跌坐了下去,是啊,我在奢求什么呢,戴如期每每过来,我都每每乞求,也都每每以被打骂告终。
“你死了,不就长久地离开了。”戴如期朱唇轻启。
我低着头,不再言语。
“云儿,我们走。”
她冷笑一声后,带着婢女扬长而去。
我明白,戴如期不愿私自放我离开,是怕因此和自己的新婚郎君生了嫌隙,她觉得放我离开不是个好法子,唯有让江允安自己厌弃我,才是上上策。
我也知道,戴如期想让我死,但她又不愿自己动手,她怕江允安因此憎恨她,所以她想让我自我了结。
这些都是小棠私下告诉我的,小棠是江允安派来伺候我的婢女,与其说伺候,倒不如说是看管,他怕我想不开。
只是他想错了,我不会想不开,我不想死,我只想离开这里,我只想回到陆池和阿爹身边。
想到江允安,我又不禁干呕起来,片刻后,我猛然抬起头。
【4】
小棠自前院回来后,我以身体不适为由,让她去帮我请来了府中的孙大夫。
孙大夫来后,我又寻个由头将小棠支了出去。
孙大夫把脉后,连道:“恭喜姑娘,这是喜脉,看这脉象,一月有余,您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我登时脸色煞白,“我同江允安并未有过肌肤之亲!”
我话音一落,换成了孙大夫脸色煞白。
我缓缓跪到孙大夫面前,“看在您孙儿的面子上,求您给我条生路。”
这个孙大夫同我倒有些渊源,一年前,他孙儿在城郊玩耍时,一不小心落了水,刚好被我看到,并救了上来,算来,他是欠我个恩情,当时,我并未接纳分毫谢礼。
“那姑娘打算如何?”他抖着声音道。
“我自会处理好,不会牵连您。”
孙大夫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叹了口气后,拱手拘礼离开。
两日后的晚间,我让小棠帮我请来了江允安。
江允安看着满桌子的酒菜,很是诧异,但还是耐着性子坐了下来。
我一杯接着一杯地帮他斟着酒,酒过三巡,他拉起我的手道,“你还是你头一次,肯好好地陪我一会儿。”
我不动声色地抽出手,“我给大人弹一曲吧。”
“昨日,孙大夫说你身体抱恙,须得多加休息,便莫要做这些劳心费神的事情了。”
我不接话,只是笑着起身,接过小棠递来的琵琶。
夜风徐徐,纱幔轻拂,琵琶宛转悠扬,美人低眉垂目,一曲《春江花月夜》奏罢,江允安弯腰将我抱上了床榻。
自我被绑进江府以来,每每江允安想要同我亲近,我便以死相逼,每每我将剪刀抵近脸侧,他便会停手,我知道他害怕了,他怕我真毁了这张脸,这张像极了他心爱之人的脸。
我知道,这曲《春江花月夜》必能让他动心,听小棠说,这是江允安初见那郁小姐时,郁小姐正在弹奏的曲子。
我看着身侧熟睡的江允安,擦掉自己眼角的泪。陆池,对不起,我必须这样做,才能保下我们的孩子。
【5】
一个月后,当我让孙大夫将我有孕之事告诉江允安时,孙大夫涨红了一张脸,他愤怒地质问我为何骗他,为何没吃下他准备的落胎药,他说我害了他。
我别无选择,只得狠着心说道:“若是江允安知道我这孩子已然两月有余,你我都得死,孙大夫,您见多识广,想必孕妇早产也是常见之事,您又何必如此忧心,江允安那,该如何说,您自己掂量吧,我同你的命该如何处置,也全在您。”
江允安知道我已有了一个月身孕后,开心得像个孩子,他将自己的一腔温柔都放在了我身上。
他时常会端来芙蓉酥,而后又笑着放下,呆呆道,“对了,芝芝有孕,吃不得这个,是我又疏忽了。”
每当此时,我只是笑笑,我叫夏荷,他恐怕是恍惚之间,又将我当做他心里的那个人了。
几家欢喜几家愁,江允安这厢高兴得忘了北,戴如期那厢已经摔碎了无数珍贵物件。
终在一个午后,她找到了机会,来到了我这。
彼时,我正坐在院中的竹椅上喝着汤羹,我是要好好养胎,让我的孩子健健康康滴落地。
“贱人!”戴如期一巴掌打到我的脸上,汤羹洒落一地。
“你怎么敢?嫡子尚未出生,你怎敢孕育子嗣!”她指着我大骂。
她说的有理,高门大户从来都是嫡子出世后,妾室才孕育子嗣,魏如期尚未孕育嫡子,我这个连妾室都算不上的女子便孕育了子嗣,这无疑是在羞辱主母。
“我求过你的,放我离开,你不肯。”我依旧坐在那里,不卑不亢。
戴如期伸手便要继续打我,却被她的婢女云儿拦住了,“夫人,莫要打她的脸,主君现在正宝贝着她,莫要触他的霉头啊。”
话毕,她伸手在身上掏出一枚银针,咬着牙往我的身上刺,直到小棠回来,云儿才住手。
“我倒要看看,他能护你到几时!”魏如期撂下狠话后,愤然离去。
浑身的刺痛,让我再也撑不下去,小棠将我扶回房中,我扯住她的衣袖,叮嘱她莫要将此事告知江允安。
江允安的父亲也知晓了我有孕之事,他训斥了江允安一顿,魏如期毕竟是京城贵女,嫡子尚未生养出来,便让一个不知来路的女子有了孕,这等羞辱主母的荒唐事,让他日后在朝中如何抬起头,于是,他给江允安安排了差事,江允安的日子开始忙碌起来。
这日夜间,趁着江允安不回府,我来到了魏如期院中,她愣怔了片刻,显然没想到我会主动送上门。
我对着她直直跪了下去,“求夫人帮我离开这里,我在这一天,您便受辱一天,唯有我离开,方能保全您的颜面,我保证离开后有多远走多远,再也不会出现在你们面前。”
“呵,我若放走了你,夫君该恨死我了吧。”魏如期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后话锋一转,“你何不去求父亲,求他放你走,我刚好想看看,他江家到底把我魏家放在哪里。”
我苦笑一声,求江知府?她怎知我没求过,在我得知自己有孕的第二日,便找机会到了江知府的书房。
我这种身份的人,江知府本不会见的,纨绔儿子一时新鲜的玩物罢了,连个贱妾都不算,哪有资格面见堂堂知府大人。
所以我只能寻着侍从离开的间隙,溜进江知府书房,我跪在他面前,娓娓陈情,求他放我离开。
他头都没抬,只道,“我对这唯一的儿子有愧,而今,他总算遇到个可心的人,情绪安稳些,做父亲的,不能再伤了他,你且好生在府中待着,允安本性不坏,他不会亏待你的。”
呵,当初他都不愿放我离开,而今我身怀有孕,且他们都认为这是江允安的孩子,又怎会放我离开。
我寄希望于魏如期,我赌这个孩子会让她沉不住气,从而放我离开,然而,我赌错了,到底高门大户教养出来的女子,远比我想象的沉得住气。
我扶着门框,缓缓起身离开。
魏如期在我背后喊道:“你既不爱他,为何要同他生孩子?”
我没有接话,踉跄着脚步回了住处。
【6】
三日后,江允安回府了,他风尘仆仆地来到我的院中,身后跟着魏如期。
“王大夫,给夏姑娘请脉。”魏如期看着我,冷声说道。
一位老者自她身后向我走来。
我心里一咯噔,面上保持着镇静,“我的胎,一向是由府中孙大夫照看的。”
“都是大夫,王大夫看看也是一样的。”江允安死死盯着我的眼睛,仿佛这样便能看透我。
我认命般的闭上了眼睛。
我的孩子没了。
江允安从王大夫口中得知孩子真正的月份后,屏退了所有人。
他疯魔了一般,将我自床榻之上扯下,他一脚接着一脚地踢在我的肚子上,他声嘶力竭地喊着:“你为何要骗我?为何要如此待我?芝芝,你为何会变成了这样?”
鲜红的血水自我裙下汩汩流出,我挣扎着起身,抽空了所有力气,一字一顿道:“我是夏荷,我从来都不是郁芝芝!”
话毕,我便昏死了过去。
我的孩子没了,他再也回不来了,就像江允安心爱的郁芝芝,她死了,亦是再也回不来了。
郁芝芝本是商户之女,这种女子是绝无可能嫁入江府的,江府这种门楣,须得魏如期那般的贵女才入得了。
可无奈江允安对郁芝芝爱的深切,扬言非她不娶,他此番言论一出,几日后,郁芝芝便溺毙在城郊的荷花池中,大家都说可惜了,年纪轻轻的,便失足落水而死。
一年后,江允安在他父亲的安排下,娶了京城贵女魏如期。
郁芝芝何错之有,错的是江允安不该有的爱。
我又何错之有,错的是江允安放不下的执念。
我醒来后,躺在床榻之上,不吃不喝,一心求死。
孩子没了,我的心也跟着碎了,我想我也该随着孩子去了,他那么小,自己在黄泉路上该有多孤单啊。
我若死了,便能在下面守着我的孩子;
我若死了,阿爹也不用日日来江府求见江知府,他是那么高傲的人,却日日跪在江府侧门求见江知府,每每都被江府家丁赶走。
我若死了,我的夫君陆池也不用四处状告无门,被人追打,如同丧家之犬,他是那么聪明的人儿,我失踪不久,他便猜出了我的去向,但他没有证据,江府守卫森严,他手无寸铁,亦没有办法。
他年纪轻轻便中了秀才,他该有大好的前程才对,万不能再耽搁下去。
我若死了,这一切便都结束了。
【7】
我绝食的第三日,江允安来了。
他坐在床前,伸手理了理我鬓角的发,我只恨自己未将剪刀放在枕下,不能一剪刀将他扎死。
“孩子还会有的,芝芝,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的,只属于我们两人的。”
“我叫夏荷。”我艰难地开口,只觉得嘴唇干裂,喉咙发紧。
“夏荷,对,你是夏荷,日后,我再也不叫你芝芝了,你便好好陪着我可好?”
“你过来些,我有话同你说。”我有气无力道。
他闻言,果然倾着身体,将耳朵贴在我面前,我瞅准了他的耳朵,一口咬了下去。
他挣扎着起身,耳朵上的痛,令他双眼通红,怒意染满了双眸。
我“呸”地一声,吐出口中的血水。
他不顾耳朵上流着的血,一把掐住我的脖子,恶狠狠地说道:“你若想死,我不拦着,只是我敢保证,你今日死,陆池和夏夫子明日便去给你陪葬!”
他在威胁我,他很聪明,知道我最在意什么。
他就那样红着一双眼睛盯着我,直到我面色青紫,喘不过气,才松开手。
他走后,小棠便端来了饭菜,我点了点头,开始大口吃饭。
我相信江允安这个疯子敢说就敢做,我可以死,但阿爹和陆池不能死。
陆池他还那么年轻,他还有大好的前程。
我如同行尸走肉般在这方寸之地苟活着,只求我的阿爹能老有所终,只求我的夫君能顺遂无虞。
陆池啊陆池,你是顶聪明的,你一定要冷静守持、养精蓄锐,待你挣得了高位、做了大官,再来替我们的孩子报仇,再来接我回家。
我本以为江允安厌弃了我,日子便会这样一日日消磨下去,但魏如期似乎不这么想。
魏如期的婢女云儿趁着小棠出去进入我的房间时,我刚午睡醒来。
“夏姑娘还有心情睡觉?你该不会还不知道吧?”
我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你我皆是女子,何必如此互相为难?”
“夏姑娘莫要误会,我可是好心来提醒你的,你还不知道吧,你那秀才夫君死了,据说是失足落水,溺毙在护城河里了,啧啧,真是可怜呐,年纪轻轻的,听说你爹深受打击,一病不起了呢,怕是时日也不多了!”
我一把死死地抓住云儿的衣袖,目眦欲裂:“你说什么!”
“你夫君陆池死了!死得透透的!被捞上来时,还瞪着好大的眼睛呢!”云儿甩开我的手,冷哼一声便转身离开。
我怔在原地,久久不能接受,陆池死了?溺毙在护城河里?怎么可能?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我的陆池他是极通水性的!
还记得儿时,他常常下河抓鱼,在河岸边给我做烤鱼吃。
这一刻,我好像明白了,我疯魔一般自床榻上爬起,翻找出剪刀,夺门而去。
江允安,我处处忍耐,苦苦乞求,我行尸走肉般苟活在这令我无比恶心的地方,你竟还不肯放过他。
他死了,我便什么都不怕了,我们一同下地狱吧!
【8】
只是我尚未寻到江允安,却在花园的假山处听到了魏如期的声音。
“夫人,为何那陆池非死不可?他死了,那贱人心中没了念想,岂不是会一心扑在主君身上了。”
云儿的声音自假山后传出,我顿住了脚步,踉跄着贴近,仔细辨听。
“云儿,你还是不了解那夏荷,她看似软懦隐忍,其实骨子里是个烈性子。她才失了孩子,又死了夫君,我笃定她无非只有两种选择,其一,她不会独活,想必现在就该随她的夫君去了;
这其二吗,她聪明些,大抵会猜测是允安害了她的夫君,那她便会去寻允安拼命,这拼到最后,怕是只会拼上她自己的命,就算允安还能忍他,父亲也绝不会留她了。”魏如期的声音响起。
“其实她腹中那野孩子,已经惹恼了主君,夫人何必脏了自己的手。”云儿继续道。
“不,我原也是你这样认为的,但我却发现,允安心中竟然还是在意她!这可不行,云儿,他们这样让我情何以堪?还有此事一定要处理干净,莫让允安发觉什么,平白伤了我们的夫妻情分。”
我听到此处,浑身战栗,双手发抖,原是这毒妇害了我的夫君,我再也忍不住了,抬脚冲到假山后,高举起剪刀,直奔魏如期的心窝处刺去!
魏如期显然没想到我会状如疯妇般出现在此处,她吓得花容失色,慌张后退。
云儿倒是个衷心的,她拦在魏如期身前,握住我的手腕,一面同我死死纠缠,一面大声呼救。拉扯之中,我的剪刀掉落到池塘之中,极大的愤怒,让我丧失理智,我先是一把将云儿推入水中,而后抬手狠狠给了她身后的魏如期一巴掌。
她捂着脸,瞪着眼睛,满脸的不可置信:“你!你敢打我?”
打你?不,我不是要打你,我是要杀你!
我丝毫不理会魏如期的反应,而是一把薅过她的头发,将她拉扯到地上,而后将她的脑袋死死地按入池塘中,她到底是娇生惯养出来的贵女,面对我这样的粗鄙之人,毫无反抗之力。
我看着她在水中挣扎,心里说不出的痛快,你不是喜欢溺毙别人吗,那今日你也尝尝这被溺毙的滋味。
只是天不如我愿,家丁赶到时,魏如期还没死。
魏如期被救下,送回院中;而我,被一群婆子如同拖死狗一般,也拖到了魏如期的院中。
江允安赶到时,我正被婆子们死死按着,跪在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