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潮哥,我想好了,我想叫陆祎宁,你觉得怎么样?”她的眼里闪着期待的光。
她去掉了那个“岁”字。
“挺好的,叔叔阿姨同意了?”杨潮问。
“对的。明天就带我去改,至于学籍档案要等开学才办。”
“也是。那我以后就叫你祎宁了。”杨潮张开手掌对她晃了晃,笑着说:“你好啊,陆祎宁同学。”
这三个字被他念得真好听。但同时,她也意识到一个问题,“杨潮哥,你以前好像从来没有叫过我的名字,除了昨天晚上。”
“是吗?那我以后会叫你名字的。”杨潮倒了一杯橙汁给她,“喝吧。还有,你的手机号给我,以后出门要记得随身带手机,万一遇到危险也好联系到人,你说是吧祎宁?”
她想起昨晚被狗追得狂奔,最后被他找见的情景。所以杨潮哥说的联系到人是他自己么?那他对自己的照顾是因为善良还是像爸爸说的那样呢?
昨晚之后,她已经认定杨潮是朋友。朋友就该坦诚相待。她相信和爸爸没有关系,可她必须要一个确定的答案。
陆祎宁报出手机号,很快手机铃声响了几声后停止。
“存一下。”杨潮催促道:“想什么呢?”
“我想……”陆祎宁慢吞吞地存下号码,抬头道:“杨潮哥。”
“嗯?”
“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不能生气哈。”
“除非你把我的电脑砸了。”杨潮开玩笑地说:“快说吧,磨磨唧唧的,跟个……”他顿了一下,“说吧。”
陆祎宁怕杨潮生气,心虚地说:“你对我挺好的,是因为杨叔叔的关系吗?”她越说越小声,“我爸爸说杨叔叔的许可证现在审批到了他那里,所以……”
一瞬间的愣神后,杨潮说:“所以陆叔叔觉得我是因为要帮我爸的生意才跟你套近乎?”
庆幸的是,他并没有表现出生气或者难为情,反而很自然,就像他们谈论的是买大土豆还是小土豆。
陆祎宁老实道:“我觉得不是,但我还是想问清楚。”
“那你前几天回避我也是因为这个?”
仿佛案底一样的过去被人揭开,陆祎宁尴尬地说:“是有一点。你……”她小心翼翼地看他的眼睛,“没生气吧?”
“没有。”杨潮很坦然,“你直接问我,我还挺高兴的。”
“为什么?”
“真诚。”
突然被夸奖,陆祎宁不好意思地笑笑,“也没有啦。”
杨潮的确很高兴。前几天陆祎宁莫名其妙疏远,他内心的确是有点失落的。但那毕竟是对方自己的选择,他不好去追问什么。如今她问起,说明是真的想要和他做朋友的。
至于她所说的。爸爸的确提过,只是被自己拒绝了。
“带你去超市是因为觉得你人好,挺善良的,跟我爸的生意没关系。”
“我就知道。”陆祎宁舒了一口气,心里轻松许多,笑容也跟着明亮了,“那杨潮哥,你能帮我申请一个QQ号么?老师同学都在用,可我还没有。”
“好说。”杨潮接过她的手机,打开QQ软件,按照提示一步步操作。
陆祎宁看着他细长的手指在屏幕上挥舞,连带着手机都变得高级起来。
“昵称叫什么?”
“啊……”陆祎宁思索着,“每天早睡早起?”
杨潮失笑,“这也太直白了。”
“有吗?”
“当然,换一个。”
陆祎宁一时半会也想不出来。杨潮建议道:“那就小兔子撑伞?多可爱的。”
她脑海中浮现出小兔子的模样,心脏也变得柔软。是挺可爱的。
不过,她总有种直觉,这话好像也在说自己。想着想着,心里就跟着暖起来,仿佛冬日泡在了温泉中。从小到大,还没有人用“可爱”形容自己。可爱是被爱的小孩,她是被爱着的吗?
是被眼前这个人……
她被自己疯狂的想法吓了一跳,立即按下暂停键。
“好的。”
“头像选哪个?”
陆祎宁没有主意。杨潮便上网查,真找到一张小兔子撑伞的图片作为她的头像。确切来说,是撑着一片大荷叶。
“谢谢。”
“除了可爱,还有独立。你还是要慢慢学会给自己撑伞。”
给自己撑伞……陆祎宁默念着这几个字,似乎和老师上课时讲的独立也没区别。可她没法做到。没有工作,没有经济来源,怎么独立呢?
至于心理上的情绪,那是自然反应。伤心就是伤心,难道还能不伤心?
“好了。”杨潮将手机还给她。聊天界面上,“小兔子撑伞”已经和“潮水”成了好友,“潮水”发了一个你好的表情包,悠悠地招手。
“以后聊天也方便。”
“好的,谢谢杨潮哥。”陆祎宁感激地道。
“以后不用老是说谢谢,怪官方的。”
“不好意思,我……”
“也不用抱歉不好意思什么的,也很官方。”
“我这是礼貌。”陆祎宁认真解释。
“大家都是朋友,不用这么礼貌。换成行,好的,都可以。”
距离似乎又拉近了一些。陆祎宁不由地弯起嘴角,“好的,杨潮哥。”
“这就对了,陆祎宁。”
——
回家后,陆祎宁面对着聊天列表里的蓝色头像开始琢磨。深蓝色的海面上,一个黑色的背影正驾着帆船乘风破浪,倒是和他的微信名很配。
慢慢摸到了他的QQ空间。
“二十七中的人打不过就说打不过,说什么没发挥好,可笑!”
“有没有人知道学校门口的小面为什么能做得那么难吃,浪费粮食!”
“这次考试排名终于摆脱了倒数200,成功跃升为倒数202,给自己点赞!”
……
陆祎宁看着笑了起来。
这和她认识的杨潮一点都不一样。她以为的杨潮是温柔的邻居哥哥,而另一面的他是开朗的,会取笑人的,永远乐观的杨潮。杨潮哥和他的两个朋友在一起时会开玩笑,很直爽,很自由,和她却总有种照顾妹妹的感觉。
她也想长大。
点赞的图标刷地亮起。
陆祎宁呆滞地看着屏幕,她竟然给杨潮的说说点了赞。
点赞本来也没什么,可她点赞的那条偏偏是杨潮注册QQ号后发的第一条,是翻到最底下才能看见的。
“终于上初一了,以后可以嘲笑小学生了!”
陆祎宁刷地赶紧取消,仿佛没有这回事,连忙放下手机,开始哼奇奇怪怪的调子。
隔壁杨潮正在打游戏,忽然收到QQ提醒:小兔子撑伞给你的说说点了赞。
等他结束去看,发现并没有点赞。奇怪,系统bug?莫不是点赞又取消了。杨潮觉得有点逗。她单纯,心思倒也不少。
——
陆岁安的国际中学申请通过了,暑期游学项目正式开始报名。2周时间,去英国,人民币4万。
虽然陆岁安连th的两种读音都无法区分,也不懂dad和dead的读音区别,爸爸还是给他报了名。
4万,陆祎宁一个人在床上坐了很久。
直到黄昏的天空变成了黑沉沉的一片,她站起身,打开卧室的灯。
书桌上是中考成绩单。语文的分最高,136,其次是英语,135。
可她依然没有去暑期游学的机会,就像她不能去上国际中学一样。
“我不去!坐飞机要12个小时!屁股都要坐死了!”弟弟哀嚎的声音在客厅响起。
“没有那么夸张,这次是学校统一组织,大的飞机,宽敞着呢。”爸爸饶有耐心地解释着。
“那也累死了,”陆岁安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将足球丢在地上,抹了把脸上的汗,“爸,你给我买个头等舱,我同学说头等舱可舒服了,可以一直睡着,还有人送红酒。”
爸爸一听都气笑了,“头等舱?!你爸我还没坐过呢!想什么呢!头等舱要多出2万多块钱,不是你挣钱,真能想!”
“那我就不去了。”
这样明晃晃的拒绝,陆祎宁从来不敢。
可是陆岁安敢。他也有足够的底气。
“我钱都交了,你不去,找打呢!”
“就不去!”陆岁安腾地站起来,大声喊道:“我不想做12个小时飞机,英国远死了!”
啪的一声,一个巴掌落在陆岁安的肩上。
爸爸怒气冲冲地说:“不懂事的,打死你算了。”
“打死我我也不去。”陆岁安梗着脖子,丝毫不让。
这样貌似剑拔弩张的气氛却让陆祎宁生出一丝羡慕。她想,自己何时才能有这样的勇气和爸爸正面对峙,不畏强权地说出那个“不”字。
此时此刻,连想象那种场面似乎都是一种离经叛道。
“姐姐不是英语好,又爱学习,让她去嘛!非拉着我做什么?”
陆祎宁心跳加速,陡然生出一丝希冀。她想都不敢想的事居然这么轻松地被陆岁安说出来了。这小子,倒也有讨人喜欢的地方。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只要说出来就有机会,如果不说……
“瞎说什么?一个姑娘家,浪费这些钱做什么。”
如果不说,至少不会这么被羞辱吧。
姑……娘……家……
陆祎宁有些站不住了。她慢慢地坐下,手不小心按到台灯。暖黄色的光亮起,将她笼罩在里头。
记忆中奶奶屋里的灯,那个她更愿意称之为“家”的地方,也是这种颜色。
她想起某个晚上,自己在睡梦中咚地滚落到地上,会有人打开灯,用温暖的小被子裹着她,重新放到床上。
她想起雨天的屋檐下,奶奶抱着她唱歌,青蛙从水潭中跳过,吓得水中的虫子慌忙逃窜。
她又想起烈日炎炎的午后,奶奶将冰好的西瓜切好给她吃,风扇呼呼地吹着。
而最后所有的一切,都归于白色的纸钱,土黄色的棺材,和一处凸起的坟冢。
“熙熙,你爸妈不来接你,你不要伤心。爸妈工作压力大,养两个小孩很困难。”奶奶将小小的她抱在怀里,亲昵地道。
“奶奶,我不伤心,我有奶奶。”四岁的女孩仰起头,真诚地道:“真的。”
她是真的不伤心。
别人都说她没有爸妈,一定很伤心,可实际上不是,她从记事开始就跟着奶奶,奶奶就是她的父母。
至于生物学意义上的父母,只在每年过年时回来一次,更像是亲戚。好几次父母回来,奶奶推着她去亲近他们时,她都感到无比生疏。
尤其是在爸爸逗弄弟弟,却一板一眼地指责她不懂礼貌时,那种生疏感渐渐沦为抵触。次数多了,抵触变成了伤心。
“奶奶,爸爸为什么不喜欢我?”她咬着嘴唇,望着汽车后轮扬起的尘土,努力不让自己说出对爸爸的抱怨来。
“爸爸也喜欢你,只是对小的会更偏爱一点。你是他的女儿,他也喜欢你的。如果他不喜欢你,就不会在意你是不是懂礼貌了。”
她没有答话,只是默默转身,将那辆汽车抛在身后。
台灯已经旧了。
它原本是陆岁安的,在她来到这个家的第二天,就变成了她的。
“你看弟弟对你多好,看你没有台灯就把自己的给你了。”
而弟弟则拥有了一个新的。
如今,台灯的光已经暗淡,而那面上的污渍却一直洗不掉,明晃晃地留在那里,每一次都让她觉得难受。
成绩单上那鲜红的135分也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她引以为傲的荣耀,在爸爸这里永远不值一提。
她一直不知道怎样才能让爸爸喜欢自己,所以她一直在猜测那个问题的答案。成绩好?容忍弟弟的无理取闹?对老师和同学都有礼貌?
每一样,她都完成得很好,可她始终也没有得到爸爸的认可。
他的要求太高了,高到她根本看不见,摸不着。
而现在,她逐渐意识到: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被喜欢。
那是一个陈述句,并不是一个问题。
爸爸不喜欢我。
没有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