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经很晚,路边依稀几个行人经过。店面大多关闭,只剩下路灯和24小时便利店的灯还亮着。
她跑出了巷子。横冲直撞地在黑暗中拐了好几条街,超过了她平时的最远活动范围,也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到哪里都好,反正不想呆在那个所谓的家。
她想逃离那个不公平的家。
她不想被他们找到,抓着教导。
她讨厌他们那所谓的谆谆教导。
跑累了,她便停下来走着,不时朝后面转头看去。没有人来。不知是根本没来找她,还是找不到。她不想去猜。但没被找到,就是好的。
她的心太乱了,只剩下三个字:为什么?她明明成绩很好,却总是得不到爸爸的另眼相看。她看不懂爸爸,也看不懂这个家。还有妈妈,也是站在爸爸和陆岁安那头。
路灯的微光隐匿在无边的黑暗中。她看不清方向,也看不清前路,只能一直往前走。前面是哪里,她不知道。现在在哪里,她也不知道。但不管是哪里,都比那个家要好。
她就那样胡乱地游荡,像是中元节游荡在街上的鬼魂。要是鬼魂也好,活着也没多大意思。妈妈、爸爸、陆岁安,互相都有彼此。他们三个才是相亲相爱一家人。没有人需要她,也没有人爱她。
似乎过了很久,她来到一片荒地。中央是大土堆,四周散落着无数土块、石块和木头。空荡荡的,她走近那个土堆,踩着一个小石头站上去,下来,上去,下来,机械又麻木。
忽然间,远远传来几声狗叫。
她浑身冰凉,神经紧绷,终于觉得害怕。
她想死,但不想被狗咬死。小时候奶奶被狗咬伤的场景历历在目,因此她平日里遇见狗都是绕道走的。
她忍住内心的恐惧,轻轻后退,生怕惊扰了对方。狗的听觉和嗅觉相当灵敏,而且现在夜深人静,再近一些只怕就要被发现。
十步之后,她猛地转头,朝路上快步走去,并刻意减少发出的声音。目之所及,没有别的人类活动的模样,只有大片的黑暗和死寂的房子,和她来时一样。
她记得,来的路上有几家24小时便利店,距离现在的位置大概四五条街。那是她唯一的希望。跑到便利店那里,就够了。
那刺耳的狗叫声不但没有远离,反而越来越近,几乎就要靠近身后不远处那个大土堆。
来不及了,她想。
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她开始拼了命地奔跑。渐渐地,嗓子开始发痒,疼痛,胸腔喘不过气来,双腿也越来越沉。可她顾不得了,只能一直往前,沿着方才的记忆,在黑暗中一直奔跑。
仿佛是过了一个世纪般漫长,她终于看到了便利店的灯光,心中亮起无限的希望。她不敢懈怠,继续加速跑着,就像是体育考试八百米最后的冲刺。
最后十米!她卯足了劲。
可就在到达的那一刹那,便利店的灯啪地关掉了,隐没在路灯的光中。她愣愣地站在店门口,不知所措。
有人吗?她颤抖着手敲了敲便利店的门。
有狗,我害怕。她小声说道。可是店里没有人回答她。仿佛方才的光亮是一个幻影。
狗叫声还在不远处,像是幽灵一样,尾随着她而来。它们就在不远处,就在那里,正寻找着她的方向。
她要回去!她要回去!可是她早已忘记了回去的路。
她蹲在便利店门口,找到一根长长的棍子。她握着棍子,蹲在路灯外墙角的黑暗中,缩成一团,警惕地注意着狗叫声的方向,准备搏一搏。
只是不知不觉间,眼泪又掉了下来。今天已经哭了好几次,真是的。除了奶奶去世那几天,再没这样过。
有人脚步声传来。她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激动地抬起头,果然看到一个人影朝她走来,用手机的手电筒照路,却不是从便利店出来。
这么晚在游荡,难不成是坏人?!
她往角落靠了靠,握紧手里的棍子。
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妹妹?”
握着棍子的手松开。手电筒的光亮中,是熟悉的杨潮的脸。她的心猛然放下,却同时像是被人攥紧,酸得发疼。
此时此刻,杨潮不再是那个可能对她有目的的人,只是她在这里的朋友。
唯一的朋友。
手电筒照在她的脸上,她条件反射地眯起眼睛。等再睁开眼时,杨潮已经蹲在她身前,“陆易熙,你怎么跑了这么远?”
“有狗。”她扯住他的袖子,嗓音沙哑,小声却激动地控诉,指着那狗叫声的方向。
杨潮看了一眼,又仔细听了听,的确是有狗在叫。不过并不是流浪的烈性犬。他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安慰道:“没事儿,那狗是人家里养的看门的,过不来。”
“真的?可是刚刚明明有几只狗追我,我一直跑过来的。”
“那可能是你跑过来时惊到它们了。没事,它们尽管来。我不怕狗,我打得过。”
“你真能打过?”
杨潮点点头,“真的。”他举起右边的胳膊,“有肌肉,你摸摸。”
隔着薄薄的衬衫,的确能摸到硬硬的肌肉。
“这下信了吧?”
“嗯。”
“那跟我回去吧。叔叔阿姨在找你。”
生命的危机解除,那些糟心事又浮了上来。她低着头,小声道:“不想回。”
杨潮问她,“为什么?”
“就是不想回。”
“和家里吵架了?”
“反正不想回。”
“陆易熙,”杨潮一直温柔的声音严肃起来,“你不回家,你能去哪里?你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玩什么离家出走?是,你的家里是有一些让你不高兴的事,可你现在跑出来,连基本的生命安全都不能保证。除了刚才追你的狗,可能还会遇到人贩子,把你抓起来卖到深山老林里,给不认识的人生孩子,一辈子也出不来……”
“你别说了。”陆易熙听得心里发毛,不由打断了他。
“所以,你得保护好自己。回去不是低头,是合适的选择。等你长大了,能够保护自己,去哪里都可以。现在要回去,好吗?”
陆易熙沉默着。她知道杨潮说得有道理,可她不想低头。她讨厌那个家。长大还要很久,这种不能自由的感觉太难受了,有种寄人篱下的卑微感。
“陆易熙?”杨潮改变策略,再次温柔地跟她说话。
固执的陆易熙心里一软,咬着嘴唇道:“干嘛?”
原来她是吃软不吃硬啊,杨潮想。
黑暗中,他的声音异常清晰。
“你有事情,可以告诉我,不要这样一个人跑出来,很危险。”
陆易熙的强硬摇摇欲坠,在做最后一丝挣扎,“我也不能什么都告诉你啊。”
后来很久,陆易熙都记得他那天晚上的话。她的倔强骤然崩塌。
“你什么都可以告诉我。”
于是她跟着他回家。
——
巷子口,杨潮转过身来看着她,似乎是想要说什么,又有点为难。
她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近了很多。既然杨潮说什么都可以告诉他,于是陆易熙直截了当地问他,“你要对我说什么?”
“关于你的名字……”他慢慢说道。
陆易熙不明所以,“我的名字?”
“对,我也知道一些风水玄学的事。你的名字里这个熙字很好,是大吉,可你这个年纪的学生不太能压得住。不如你换个名字。你弟弟叫岁安,你就叫岁宁,怎么样?”
陆易熙张大了嘴巴,“你居然还懂风水玄学?”
“以前喜欢,看过一些。我建议你还是改一改。”
“岁宁……岁安”,她默念着两个名字。
她刚和陆岁安吵架,不愿意和他搅和到一起,因此对陆岁宁这个名字表示抗拒。可是那个名字从杨潮嘴里念出来,她又觉得很好听,舍不得不要。于是她采取折中的法子,“宁字好,但岁字我要换掉,我晚上想想叫什么。”
杨潮看着她的背影,觉得她有点可怜。
她最终没有告诉杨潮自己为什么离家出走,但有一件事杨潮几乎是确定的。
她不是在幸福的家庭里长大的孩子。
她是单纯的,但她并不幸福。
——
家里的大门开着。陆岁安趴在沙发上睡觉。爸爸和妈妈都不在,不知道去了哪里,是去找她了么?
陆岁安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忽然醒了。看到她回来,他立即拿出手机打电话,“喂,爸,姐回来了。你和妈快回来吧。”
挂掉电话后,他看着陆易熙,似乎是有些歉意,又很难开口道歉。
几番纠结之下,他慢慢挪下沙发,拿出一个盒子走进陆易熙的卧室,放在书桌上,最后头也不回地逃走。
是一款游戏机。
陆易熙不了解,也不知道多少钱,但她知道这是陆岁安最喜欢的,当时磨了爸爸好久才给买。
有爸爸的爱,有国际高中的名额,放弃一个游戏机,这算什么?她不需要。她将盒子放在他卧室门口的地板上,“我不要,你拿回去。”
换下睡衣在床上躺了十几分钟,她听到关上大门的声音。她的心里紧张起来,她知道他们回来了,她要被迫接受他们的“教导”了。
爸爸开始隔着卧室门批评,“你现在真是翅膀硬,学会离家出走这一套了。这么晚,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你倒是跑得没影,我们找你老半天都没看见。你一个孩子,在外面碰到什么危险你就不害怕吗?你真是存心要气死我!”
妈妈则直接推门进来,眼泪涟涟,“熙熙,以后别这么吓我们。你说你要是遇到危险,我们可怎么办呢?咱们什么事情都好商量,你以后就别做这么冲动的事了,好吗?”
妈妈从来没有这样过,她过意不去,想要道歉,却又生出试探的心思,“那我能上国际高中么?”
爸爸脸色一变,大步走进来,怒道:“你这是做什么?威胁我吗?你给我起来,爸妈跟你说话呢,你就这么睡着。”
“好了,你出去吧,我跟孩子说。”妈妈坐在陆易熙床头,耐心解释,“熙熙,不是爸妈不想让你上,实在是我们家条件有限,只能供一个人。你最后还是要嫁人的,咱们家还得靠你弟弟……”
妈妈絮絮叨叨地说着,陆易熙听到后面甚至觉得有些累了。
说来说去,全是车轱辘话。明明是那么爱她的妈妈,却在这件事上坚定地维护着陆岁安的未来。
而不是她的。
陆易熙烦躁地用被子蒙住脑袋。
妈妈问她,“你听明白了没有?”
陆易熙不想说明白,闷闷地回道:“我上不了,我知道,你走吧。”
“你这孩子。”妈妈叹口气,离开了。
世界这才安静下来。
她终于将被子拉下来,喘了口气。
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已经晚上1点了。
她在浏览器里搜了几个带有“宁”的词语,最后选了一个,想要发给杨潮看看,至少和他说话,心情会好一些。可她却忽然意识到还没有杨潮的号码。
于是她只能放下手机,辗转反侧许久,终于睡过去了。
——
第二天醒来时,已经12点多了。头昏脑胀的,她努力了一番才从床上爬起来。
因为饿了。
客厅里,爸妈和陆岁安正在吃午饭。看到她来了,妈妈忙打开一个饭盒,里面是她爱吃的饺子。那饭盒上印的logo是她最喜欢吃的那家,只是每次去都要排很久的队,所以她每次去都要挑周末或者放假的时候。
自从搬家后,她就没再去了,因为那里距离现在的家很远。妈妈是医生,平日里一直很忙,可她居然去那么远的店里为自己排队买饺子。
陆易熙的心倏然软了一些。
我是不是有些过分了?对面毕竟是我的家人。
“熙熙,到爸爸这里来。”他刻意软了声音,对陆易熙招手。
陆易熙硬着头皮走过去,坐在爸爸身边,感到了浓浓的压迫。
爸爸将饺子放到她面前,又摆好筷子,耐着性子说道:“熙熙,你要相信,爸爸是真的想让你们两个人都去国际高中的。可是咱们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实在是能力有限,供不起两个人。你能不能理解爸爸,就帮爸爸一个忙,别再闹了,好不好?”
妈妈殷切的目光注视着她。
陆易熙实在无法抗拒她的温柔和爸爸难得的请求,最终僵硬着点了点头。
爸爸高兴地笑起来,忙给她夹了一个饺子,“快吃,我就知道你是爸爸的乖女儿,过几天爸爸带你去游乐场玩去。”
她知道她上不了国际高中,能获得的只有面上的和谐。不过算了,她也确实累了,不想去争,因为压根也争不到。
至于所谓的游乐场,最终也没有去成。
好在对于改名字的事情,爸爸欣然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