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昨晚找你是做什么?”路走到一半,杨潮突然停下脚步。
昨晚回家,他也这样问过杨威,“你找陆祎宁干什么?”以他的认知,他不认为除了打招呼,这两人有什么话好说。
杨威酒喝多了,头昏眼花,又因为方才陆祎宁不帮忙而生气,于是懒得搭理杨潮,口齿不清地骂道:“跟你有个屁关系。”
换作平常,杨潮不会再问下去。可一想到方才在外面,陆祎宁面对杨威的害怕,整个人手无足措的样子,他就不忍心。杨威是个大人,欺负一个小姑娘算什么事。陆祎宁那么乖顺,杨威到底要干什么。作为杨威儿子的他经常都无法应付,何况是陆祎宁。
杨威闭着眼睛靠在沙发上休息,看不到杨潮的表情,只听他说:“不管什么事,你别难为她。她挺小的,人很单纯,想不了太多。”
杨威一听,顿时怒从心起。杨潮竟然站在外人那头!
他忽地来了精神,起身直接在杨潮脖颈上狠狠扇了一下,骂道:“我拼死拼活在外面喝酒应酬,你倒好,帮着一个外人说话!”
杨潮的手早就紧紧抓着一旁的柜子,才不至于被这个巴掌扇到地上。他面对杨威愤怒的目光,平静地道:“不是帮谁说话。她毕竟还小,你是个大人,被别人听到对你名声不好。”
“她不是我。”
这是昨晚记忆中杨潮说的最后一句话。
后来,杨威也没说是什么事,就像从前许多次一样。他总是那么情绪化,不讲道理。
陆祎宁“啊”了一声,下意识道:“没什么的杨潮哥。”
杨潮态度坚决且郑重,“告诉我,他跟你说了什么。”
他一坚持,陆祎宁就没法拒绝,于是老老实实说出实情。她本想三言两语带过,却在杨潮的循循诱导下一字一句都吐了个干净。
最后,陆祎宁有些愧疚地说:“杨叔叔对我挺好,我的确应该帮他。可是你知道的,我爸爸也不会听我的,说了没用,只会惹他生气。而且我又那么害怕他。”
“我爸对你没那么好,他瞎说的。”
陆祎宁又“啊”了一声,小心确认道:“你是说……杨叔叔?”
杨潮说:“对,暑假的时候喊你吃饭,暴风雨那天回来找你,都是我自己的事,和他没关系。他从来没说过那些话。”
陆祎宁高兴地问:“真的吗?”
杨潮点点头,“是真的。是我看你比我小,人又挺好的,能帮的就帮一下。”
陆祎宁好像又没那么高兴了。
她无法清楚地知道为什么。只是隐隐地,她感觉如果换一个人,如果是另一个年纪小又人好的女孩,杨潮哥还是会对她很好。他本来就是很好的人。
她忽然冒出一种自私的冲动:如果杨潮哥只对她这样好呢?
“所以不要相信他,也不用觉得不好意思,你又不欠他什么。反倒是他在瞎编,提出这样的要求是在给你造成麻烦。”杨潮的语气明显有些冷了。
就算陆祎宁再迟钝,这会儿也听出来杨潮话里的疏离。她迟疑地问道:“杨潮哥,你是不是和杨叔叔关系不好啊?”
杨潮皱了皱眉,模棱两可地说:“就那样吧,他老喝酒,挺烦人。”
“这样啊,”陆祎宁觉得这十分符合常理,不再追问了,“确实喝酒不好,你要劝劝杨叔叔。”
杨潮说:“我知道。如果他再找你提起这事,你不用理他,做不到的话,就说跟爸爸提过了。爸爸说你是个小孩子,别瞎掺和,还批评了你好一会儿,就完了。别再说自己不敢提,否则他会一直问你。”
陆祎宁想了想,又问,“这样算不算撒谎啊?”
杨潮说:“他能为难你,你管撒不撒谎呢,烫手山芋甩出去就是了。”
“好吧,那杨叔叔万一跟我爸确认呢?”
“他又不傻,没事确认这干嘛。如果真确认,你爸爸也会假装你真说过了。他会觉得你聪明,没有真提。至于你爸爸怎么拒绝,就是他自己的事情了。工作的人,脑子比你转得多。”
“哎呀你真是。”陆祎宁刚放下心来,就对杨潮最后的嘲笑无奈叹气,却毫无反驳之力。
“走吧。”
“好。”
“再有什么,一定要告诉我。我说真的。”
陆祎宁的心微微动了。她扬起笑脸,举起右手,仿佛宣誓一样,“好。我保证。”
清晨的风微微吹着,拂过少年的肩膀。两人静静往前走着,只有鸟叫和脚步声。陆祎宁追着踢路上的小石子,走路有时快有时慢,但杨潮一直在她五米之内。
“杨潮哥,你快过来。”她的声音轻快。
“怎么了?”杨潮快步走去,见她指着一片草丛。绿意盎然的野草中盛开了几朵黄色的小菊花,花瓣纤巧饱满,挂着露水,甚是可爱。
几年间,杨潮从这里经过无数次,从来不曾注意到还有菊花盛开。
“开花了哎,好看吧?”她开心地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和花瓣一样可爱。
杨潮也被感染了,跟着笑起来,“是挺好看的。”
——
“祎宁,下午一起出去吃饭?”玲玲给她看群消息,抱怨着:“食堂的菜太寡淡了,人生无望啊。”
潮水:我和李顺中午出去吃饭,你去吗?@尔东。
尔东:又翻墙?
潮水:(翻白眼)请教条。去不去?
尔东:去啊,学校食堂难吃死了。
六六大顺:你俩呢?还是学习?@凌凌漆
潮水:她俩好学生,必须学习呢。
校门在晚饭时间不开放。杨潮和李顺经常通过不正当途径出去,比如翻墙,请教条,以及趁车辆出入的间隙钻出去。陈竟有时也去。
陆祎宁在食堂饭菜和校外小吃街中进行了艰难抉择,五秒钟后重重点头,“去。”
凌凌漆:我俩也去。
尔东:你俩不是在一班勤勤恳恳,从不花天酒吗?尤其是你。
凌凌漆:(扔个地雷)要你管。
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几人在七号楼下碰面。杨潮将有班主任签名的请教条分发到大家手中。
递给陆祎宁时,他说:“像吧?我模仿的。”
“嗯,挺像的。”陆祎宁看着请教条上那个陌生的学生名字,再看看杨潮模仿的班主任签名,心开始突突地跳起来。
她要冒充别人了。
陈竟扑哧笑了一声,“祎宁又没见过你们班主任的字,怎么看像不像?”
陆祎宁认真解释道:“像是老师写的字。”
玲玲白他一眼,“管得真宽。”
保安大爷正在值班室聊天。杨潮将请教条递过去,对方接过后看了一眼就开了校门。杨潮率先走出去,陈竟和李顺接着也顺利通过。
陆祎宁和玲玲正要过去,程主任忽然过来了,对着两人来了一句,“你俩是高一一班的?”
陆祎宁顿时瞪大了眼睛。学校这么多人,他是怎么记得的?!她小心地瞥了一眼玲玲。只见平日里张牙舞爪的玲玲面对严苛的教导主任也是大气也不敢出,低头如同鸵鸟。
程主任平日来一班巡视都是面带微笑,陆祎宁不怕他。因为主任最看重成绩,有了好成绩就有了底气。
上周他来一班,英语老师正带着大家上自习,当着主任的面特地夸了陆祎宁,主任当时还鼓励她加油来着。陆祎宁当然希望程主任记住她,但绝不是现在。
陆祎宁想要否认,可是捏在手里的请教条马上就会暴露这拙劣的谎言。因此她一言不发,被动接受主任目光的凌迟。
“是一班的,你叫陆祎宁是吧?你们老师总跟我夸你来着。”
程主任的语气欢快且确定。陆祎宁的心拔凉。
“怎么不说话?这个时候出去是有什么事情吗?”
陆祎宁的头更低了。
她要在主任心里变成一个坏学生了。
“程主任!”杨潮走了进来。
面对眼前这个经常迟到、旷课、翻墙的学生,程主任面色不悦,“你来干什么?”
杨潮说:“陆祎宁是我朋友,说身体不舒服,我送她回家休息。”
程主任有点不相信,“你俩认识?”
“认识。”杨潮给他看了两人的聊天记录。程主任这才相信,挥手道:“行了,那赶紧回家休息吧。”
陆祎宁惊讶地抬起头。就这么放她走了?也不查请假条?
“还有李玲,陪她一起回去。”
程主任起了疑心,“怎么还要两个人送?”
陆祎宁的心又提起来。
杨潮咬了咬牙,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尴尬地说:“她生理期,要买卫生巾。”
程主任、陆祎宁、玲玲、李顺和陈竟都跟着尴尬了。尤其是程主任。他开始反思自己,竟然逼着学生说出女孩生理期的事,真是太不合适了。难怪陆祎宁和李玲刚才一言不发,原来如此。
终于出了校门。
陆祎宁的脸都快要红透了。
玲玲问她,“是不是不好意思?”
陆祎宁很小声地说:“他怎么对程主任说这个啊?”
玲玲说:“嗨,没事。我哥也帮我买过卫生巾呢,是吧?”
李顺罕见地低头,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那天我妈没在,她起不来,没办法我才去了。”
玲玲说:“再说了祎宁,很有用哎。我刚才都没有想到。你看一说这个,程主任都不查请假条,直接放我们走了。”
陈竟说:“跟这个没关系。你俩就直接说身体不舒服,主任也会放人,根本不会查请假条。他对一到五班学生向来宽容,尤其是一班的。是你们不敢说话,一副做了亏心事的模样,杨潮没办法才过去,主任才会追问。”
杨潮在陈竟的背上拍了一掌,咬牙道:“让你去你不去。你是高二一班的,你说什么他都信。你非不去。”
陈竟无所谓地笑笑,“你这不是有办法吗?”
杨潮气得踢了他一脚,“太坑了。”
两个人你追我赶的,很快跑到前面去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陆祎宁慢慢走到他旁边,小声地道:“杨潮哥,我刚才是不是让你……很尴尬?很不好意思……”
杨潮很快明白过来,笑了笑,“我是觉得这是女孩子的隐私,在别人面前提起来不好,绝对不是觉得自己丢脸的意思。”
“真的?”
“真的,我保证。”他笑着举起右手,跟她今天早晨一样,仿佛在宣誓。
——
吃完饭后,杨潮说自己的手机出问题了,决定去买个新的,要李顺陪他一起。李顺表示拒绝,他要拖着陈竟去打球。
玲玲说:“我跟祎宁要回去写作业了。”
陈竟无语,“都跟程主任说她身体不舒服了,回什么呀?直接回家休息算了。”
杨潮问她,“你想回教室还是回家?如果回教室,遇到程主任就说在家休息了一会儿好多了,所以回来接着上晚自习。”
陆祎宁眼巴巴地看着杨潮。
她倒不是怕遇见程主任。她想去杨潮去的地方。
“要不……回家吧?我先去陪你买手机,然后咱俩一块回?”
杨潮欣然答应,“好。”
和大家分开后,陆祎宁问杨潮,“手机怎么了?”
杨潮说:“昨天睡觉不小心掉地上了。能用,但是速度很慢。”
陆祎宁遗憾地说:“好可惜,买一个新的得不少钱呢。”
杨潮说:“那也没办法啊。不过好在,我有钱。”
陆祎宁又惊讶又羡慕,“真的假的?杨叔叔给你很多零花钱吗?”
“不是,是我妈。”杨潮的声音里有种特别的温柔,“她定期让外婆给我钱,不少呢。”
这是杨潮第一次提起他的妈妈。他不避讳,很坦荡,也有幸福的模样。于是因为“离婚”而笼罩在杨潮身上的凄凉色彩就消散很多。
陆祎宁想,原来离婚后,妈妈也会给杨潮钱,还不少。好像离婚也没有那么糟糕。如果我的爸妈离婚,我是不是也能有很多钱呢?
“阿姨对你真好哎。”她羡慕地说。
“那当然。”杨潮很高兴,又指出她的小心思,“别羡慕,离婚不是啥好事。”
对于杨潮能如此稀松平常地说出“离婚”二字,陆祎宁由衷佩服。
进了商场,杨潮带她径直走进苹果的店面。
陆祎宁以前没来过,但她知道这个牌子的手机很贵。陆岁安多次吵着要买,爸妈一直没同意。
她下意识看向一排排价格。好贵!
没有店员跟在他们屁股后头推销,大家都在各自了解展品。杨潮拿起一个售价6388块的手机,跟店员了解起折扣。
陆祎宁也和其他人一样,开始拨弄展出的手机。
杨潮买下了一个好贵的手机,5388块。刷卡的时候,眼睛都没眨。
陆祎宁忍不住问,“杨潮哥。你不心疼吗?挺多钱的。”
杨潮说:“还好吧,反正我妈给我挺多的,买这手机绰绰有余。老听别人说,正好买一个试试。”
这一试就是5388啊!陆祎宁心里呐喊道。
杨潮拨通了一个电话,迟迟没有接通。他紧紧地皱眉,有点担心的模样。
“怎么了?杨潮哥。”
“我想找我爸,但他今天电话一直打不通。”杨潮想了想,“算了……如果陆叔叔问你暑假在我家吃饭的事,你就说只是一两次,其他都是学做饭和打游戏,你也给我带过吃的和饮料。要不然陆叔叔会觉得他欠人情,会发火。”
陆祎宁想,当初妈妈是知道的,爸爸应该也知道。两人回来后没有再提起。现在怎么又要旧事重提。她渐渐反应过来,“是因为杨叔叔?”
“对。一直联系不到他,我怕他拿我换人情。有个项目审批一直下不来,他有点着急。”
对不起。
可是这三个字实在拗口,他没有说出来,只是微微低下了头。
陆祎宁皱紧眉头,咬了咬嘴唇。
沉默片刻后,他忽然听见一声叹息,“杨潮哥,你真可怜。”
他惊讶地抬起头,望见她悲悯的目光。
她没有怪杨潮的爸爸给她带来麻烦,她没有怪杨潮不能阻止这些。她只是说:“你真可怜。”
杨潮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凝望着陆祎宁的脸,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片刻后,陆祎宁说:“不过,不至于吧。吃饭而已,他觉得不合适,批评我两句也就算了,怎么还能发火呢?再说了只是吃饭,又不是借钱。”
杨潮很认真地说:“大人对这些很敏感的,你还是谨慎一些好了。现在我爸有事要找陆叔叔,我拦不住他,我怕他拿这个套近乎。”
陆祎宁不是很理解杨叔叔到底要做什么,但她能感到爸爸对于不同人的亲近和疏离自有道理。她也相信杨潮。想到昨晚杨叔叔的样子,她的确有点担心了。
杨潮坐在凳子上开始装各种软件,又问了陆祎宁的手机号输入。
店员贴心地说:“同学,我们可以帮你把这个手机的数据直接导入进来。”
“算了,这个旧的坏了,运行速度太慢,导完不知道要多久。”
陆祎宁问,“坏这么厉害,都打不开了?”
杨潮说:“是啊,质量差呗。”
店员见状忙说:“我们这个手机可不一样,结实耐用,你放心,用几年都很流畅。”
又有客人进来,店员忙着招呼先走开了。
杨潮装好了软件,起身准备回家。两人往店外走去,迎面一个老大爷,慢悠悠地进来,手里还揣着一个保温杯。
擦肩而过时,保温杯歪了一下,水泼出来,倒在了杨潮的袖子上。
“哎呀!”陆祎宁叫出声,忙将杨潮的袖子拉起来。还好,水不烫,是温的。
“唉小伙子真对不起,我明明扣好了,不知道为啥松了。真对不起啊。还好是温水,不然真要烫坏了可就完了。”老大爷忙道歉。
杨潮说:“没事的爷爷。”
一大块淤青明明晃晃地出现在杨潮的胳膊上,隐隐泛着紫色。陆祎宁心脏揪起,问他,“杨潮哥,你怎么受伤了?”
杨潮笑了笑,“没事,昨晚上厕所没开灯,撞柜子上了,不疼。”
陆祎宁急了,“怎么会不疼?我之前手被门夹,淤青比这小多了,都疼哭了。你这么大的,肯定都要疼死了。”
她越说越难受,眼眶湿润了,说话都带了鼻音,“你昨晚一定疼死了。”
杨潮愣住了。
男生是需要坚强的。男生皮实,受伤很正常。跌倒了就要爬起来,不要唧唧歪歪。
就像在球场上,被人磕了碰了也是常有的事,不能太娇弱,不能太计较,也不能说疼,咬咬牙站起来接着打,才是男生应该做的事。
于是,偶然有个淤青,出血,被李顺和陈竟他们知道,除了起初的慰问,并不会引起多大的波澜。毕竟大家都是男生,受个伤而已,不用像女生那样虚寒问暖,关怀备至。
李顺切菜把自己弄伤过。陈竟翻墙摔下去,半张脸都划破了,几天过去,又是一条好汉。
所以从来不会有人说,“你一定疼死了。”
只有陆祎宁会这样说。
他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小孩子,被眼前这个姑娘呵护着。她看到了那些疼痛,不需要他站起来,只是切身地替他难过。
杨潮望着她脸上的眼泪,有什么东西重重地落在心上。
除了妈妈,这是第一次有人为他哭。
他忍不住想要触碰她的眼泪,却又觉得冒昧,最终没有伸出手来。
他笑着安慰她,“没事,我是男生。”
“男生也会疼的啊。”陆祎宁颤抖着声音,“一定很疼的。”
杨潮的笑容凝住。他面对着眼前的女孩,第一次袒露了自己的心声,“是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