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祎宁意识到家里的气压有些低。
妈妈见她回来,忙喊她过去吃饭,而一旁的爸爸却是头也不抬。这实在奇怪,往常他再不高兴也会抬头看一眼陆祎宁表示问候,只有……特别生气时才会不想理人。
就连一直被爸爸捧在手心的陆岁安,此刻也乖乖坐在凳子上吃饭,不似往常那样晃着腿歪着身子玩弄碗筷。
不会……真的是因为杨叔叔的事吧……
陆祎宁不敢想,不敢问,也不想吃饭了。只想逃走。然而这样的情境下,不吃就是赤裸裸的挑战,陆祎宁没有那个胆子。
她洗了手,战战兢兢地挪到餐桌旁,拉开凳子坐在妈妈身边,闷头只吃米饭和离她最近的那盘土豆丝。
心惊肉跳地扒完米饭,陆祎宁准备离开,一抬眼撞见爸爸冷冰冰的眼神,“吃完了?”
她心里猛地一跳,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记不起来,只张着嘴巴“啊”了一声。
“过来。”爸爸起身。凳子腿划过地面,发出尖利的刺耳的声音。
“妈妈,”陆祎宁很害怕,仿佛看着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了妈妈的衣服。
妈妈叹口气,“杨潮爸爸跟人家说你暑假在他们家吃了两周的饭,和我们家关系很好,唬住了人,资质不过关还给审了。要不是你爸爸发现漏洞,手续就批下去了。你这孩子,给你留了钱非跑别人家吃饭,真是……快去给你爸爸认个错,以后和杨潮保持距离……”
陆祎宁越听心越凉,努力记起杨潮嘱咐她的话,再也顾不得心虚,“没有两周,只是一两次,其他都是学做饭和打游戏,我也给他带过吃的和饮料,不欠他们家人情。”
“那正好,以后就别来往了。”
“妈妈!”陆祎宁心里着急,“杨潮哥对我挺好的,我……”
妈妈打断了她的话,皱眉道:“祎宁,你现在上学了,可以交新的朋友。杨潮成绩也不好,又有那样拎不清的爸爸。算了吧,别因为他给你爸爸添麻烦。”
添麻烦……陆祎宁咬着嘴唇,心里难受得要命。她恨不得立即从这个家里逃开,去他们找不到的地方去。然而她不能,她像是被钉在了原地,毫无办法地等待着他们的审判。
“听话,好吗?”妈妈语气软了下来,循循善诱。
陆祎宁掉着眼泪,没法说出一个好字。阳奉阴违说瞎话的道理她记起来了,可是她却做不到。
“陆岁安!”爸爸突然重重拍了下桌子吼道。
正端坐在沙发上揣着魔方却又不敢玩的陆岁岁吓了一跳。
“还不过来写作业!我供你吃供你穿,你就是这么对我的吗?”
陆岁安赶紧抱着作业本跑过去。
陆祎宁听出了爸爸的指桑骂槐,可是她没有办法。
妈妈终于放弃了,“别在这里站着了,你自己回房间好好想想吧。”
陆祎宁孤立无援,龟速挪动着脚步。经过爸爸身边的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温度都下降了好几度。那如同利剑一样的目光扎在她身上,让她觉得有些痛。
门关上了。同时,爸妈的争吵声响了起来,那么清晰。
“我早就说让她跟杨潮保持距离。那父子俩都不是好东西。大的心眼多,小的充大人。你嫌我说话不好听,我让你跟她说,让你提醒。你就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我还不是想着孩子没什么朋友,也就跟杨潮关系好点。互相来往着,不欠什么人情也就罢了,她心情还能好点。”
“她心情好?她心情好就能让杨威踩着老子做生意?去他妈的!要不是我发现了,真要给他办了,三天之内我就得辞职!到时,全家指着你那点破工资,连你儿子的学费都交不起。”
辞职?!陆祎宁心中一震,怎么会这么严重……
“你别太过分了。你有工作,我没在工作吗?如果不是为了照顾这个家,我至于到现在还是中级吗?我放弃了多少你知道吗?!”妈妈的声音带了些哭腔。
“爸爸,妈妈……”陆岁安也有些害怕了,声音很轻,“你们别吵了。”
爸爸充耳不闻,“行行行,你委屈,你委屈。我今天被人叫到办公室骂,骂了我半个小时,我说什么了?我没凶你吧,我唯一要你做的就是提醒她。”
“我提醒了啊。”
“那她听了吗?她听了吗?”爸爸又气地拍了下桌子。
妈妈叹口气,疲惫地说:“随你吧,我不管了。”
“你就惯着她。”爸爸说完,朝陆祎宁的房间快步走过。
陆祎宁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心咚咚地跳了起来。她连忙站起身,看到爸爸铁青的脸。
“陆祎宁,你差那两顿饭是吗?!你差别人陪你上下学是吗?!你知不知杨威拿这些炫耀,让人以为他们家跟我们家关系特殊,让人给他审了资质。呸,什么东西!如果不是我发现,那手续就批下去了,我这个位子也要给人挤下去了,你知不知道?!”
陆祎宁哭了,“我不知道的。”
爸爸冷笑着:“你当然不知道。别人给你一点好,你就当作天大的恩赐。我供你吃供你穿,也没见你给我个好脸色。你真是好,好得很!”
陆祎宁连连摇头,泪流满面,“不是的爸爸……”
“我是打你了还是骂你了。岁安不乖,我都直接扇他,我扇过你没有?还不是看你是个女孩。要换做陆岁安,这样害我,我巴掌早就上去了。”
“爸爸……我没有……”害你……这么重的字眼,她说不出口。这么重的罪名,她也承担不起。看似恩赐的对待并没让陆祎宁感到心安。她不明白,为什么,爸爸明明没有扇自己,为什么她还这么难过。她真的太软弱了。
“一天天的跟个林黛玉似的,也不知道你随了谁。以后少跟杨潮来往,少跟他说话,也别去他家,别跟他一起上学吃饭什么的,听到没有?”
陆祎宁该说听到了,这样审判就能结束。可是她心底挣扎得厉害,竟然反驳了起来,“爸爸,杨潮哥是我的朋友。”
爸爸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朋友?你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要什么朋友?”
“可是……”
“没有可是!再被我发现你老是和他说话,你就回你姥姥家吧。”
陆祎宁不可置信。回姥姥家?姥姥家可是比奶奶家更偏僻的山上啊,那里连中学都没有,只有山下的镇上才有中学,教学质量跟这里完全比不了……那样,她就全毁了。
为什么要这么对她,为什么要说出这样的话来,她真的要被送去那样完全毁掉人生的地方吗……
门砰地一声关上了。妈妈的声音又响起来。
“你这话说得有点过分了,孩子上高一了,又不是小学。回我妈那儿,学都上不了,你让她怎么办。”
可是爸爸依旧那样冷漠,“上不了就上不了,总比让她影响我好得多。当初接她来我就不愿意,我妈没了不是还有你妈,换个地方没什么分别。你非要说孩子老不在身边,感情疏远了,非要接来。结果现在接来了,也没觉得她有多亲近,白眼狼一个。”
“行了,别说了。”
“你还有理了。当初刚搬来你就不该去他们家,什么和邻居搞好关系,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现在倒好,杨威恐怕那会还以为我们上赶着和他拉关系,呸!什么东西!他儿子也不是什么好货色,什么对陆祎宁好,都是在买股,为的就是有一天好利用。什么好朋友,这世界上,哪来什么真心朋友。”
“你也太偏激了,我觉得那孩子挺好的,没什么坏心眼,和他爸不一样。”
“龙生龙,凤生凤,一个窝里出来的,有什么区别。”
外面的话,犹如一把刀狠狠插进陆祎宁的心里。她一时无法接受这么大的信息量,竟然有些麻木。她呆呆地坐在床上,脑子空空地神游着,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原来当初奶奶过世,是妈妈要接自己来的,爸爸压根就不想的。
奶奶临终前,拉着她的手,费劲地说话,“熙熙啊,你爸爸说想接你进城去,到时你就跟他去,好好上学……”
不是爸爸,是妈妈……
爸爸是真的会送她去姥姥家那偏僻的山上的。
爸爸还用那样难听的话来说杨潮哥。她知道,杨潮哥是个好人,他跟杨叔叔不一样。可是爸爸不在乎。他要的只是让她离杨潮远一点。
既然影响到了爸爸的工作,她应该这么做。可是,可是,她不想……
她的心里太乱了。因为杨叔叔自作主张,差点害爸爸没了工作,她愧疚得要命。
可同时,她又那么委屈和难过。明明是杨叔叔借题发挥,为什么一定要她来舍弃杨潮哥,舍弃掉这个对她那么重要的朋友。
况且,这又跟杨潮哥有什么关系呢?他从来都不愿意这个样子的。
眼泪汹涌地流下。陆祎宁是最糟糕的,她什么也做不了,只会哭。
她拿起手机,想给杨潮哥发消息,问问要怎么办。可看着聊天框半晌,也不知道从何说起。爸爸那些难听的话,她不想让杨潮哥知道。就算他知道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她忽然想,如果她那会儿真否认了去杨潮家吃饭,会好一些吗?恐怕不会的,爸爸妈妈根本就没有向她确认,根本也没有给她反驳的机会。他们只是要她离他远一点。
可她明明是想离他近一些的。她喜欢跟他一起上学,喜欢他给她讲题,喜欢他跟她说话。
她吸了吸鼻子,脸上凉凉的,是眼泪干涸的印记。
她绝望地意识到,她没得选择。
——
“王阿姨给了我两盒巧克力,我明天给你带。”
“不行,得给玲玲一盒,不然她要闹。坚果的给你,牛奶的给她,可以吧?”
“你的狸花怎么变成小白的,想出来了吗?”
“要不就写白化病吧哈哈哈哈哈,虽然听起来有点离谱。不过你将写出第一只得白化病的狸花猫。”
陆祎宁看着杨潮发来的消息,心中酸涩。
手机那头,杨潮还不知道自己被对方被迫划到了禁区。巧克力不是王阿姨给的,是回家后又跑去超市专门买的。
杨潮,一个大男生,因为高一的小学妹在手机店里说的话感动得要命,想着要给她送点什么才好。
从前和前女友在一起的时候,因为给她过生日专门在网上查了攻略,说女生都喜欢巧克力和花,果然前女友很高兴。他想女生的喜好应该都是差不多的。
花是给女朋友的,有点暧昧。他和隔壁的小学妹是纯洁的革命友谊,送点巧克力再合适不过了。她喜欢吃坚果,一定也喜欢吃坚果巧克力的。
牛奶味得也卖得很好,他便也买了一盒,并拒绝售货员提供的彩色包装,只揣着盒子走了。那包装上居然还有粉色蝴蝶结,太可怕了。杨潮堂堂一个大男生,才不会碰蝴蝶结。
他甚至能想象出陆祎宁明天吃到巧克力时高兴的样子。挺好,小姑娘就要高高兴兴的。
只是,一局游戏都打完了,陆祎宁还是没有回复。杨潮想,一定是在写作业吧,也许等她写完就会回复。
第二局……
第三局……
10点钟的时候,陆祎宁终于回了。她从来没有这么久才回消息的时候。因为希望别人也能很快回她消息,所以陆祎宁回消息总是很快。哪怕当时在忙,后面看见了也会马上回复。
杨潮差点以为她手机也坏了,还想着要不给她买一个好了。不过她肯定不会同意的。
“好。”
杨潮以为自己眼花了。这么高冷的调调,一向是班主任的风格,陆祎宁怎么也学会了。真气人,明天不给她带巧克力了。但很快,5分钟后,杨潮决定大人有大量,不跟小姑娘一般见识。
“对不起杨潮哥,我以后不能和你一起上学放学了,所以明天就先不用带了。”
杨潮愣了几秒,这下实在是不能不一般见识了。他都来不及思考,直接拨了电话过去,那边很久才接。
“喂?”
听得出来是压低了声音说话。
杨潮快速问道:“怎么了?”
陆祎宁语速慢得跟乌龟一样,“我爸爸说不太好,不让我跟你走得近。”她思来想去,还是难以将原因告诉杨潮。
可杨潮很快察觉到了,问她道:“是我爸说了什么吗?”
陆祎宁沉默着,不知道如何开口。
杨潮有些着急,“陆祎宁。”
都开始叫全名了。
陆祎宁这才说:“杨叔叔说我们关系很好,让我爸爸单位的人给他批手续,但好像资质不全,被我爸爸发现了,很生气。”
他难以置信地听着陆祎宁的话,实在无法相信。杨威居然这么胆大,为了赶工期,直接利用他和陆祎宁的关系去和人家套近乎,审资质。他是疯了吗?
可他本来也不是个好人啊……杨潮几乎是绝望地想道。
他很快意识到,陆祎宁一定是受了很大的责备,才下定决心划清界限。她十五岁,胆子那么小,容易受伤,那她该有多难过。
“所以杨潮哥,对不起。”隔着电话,她的声音鼻音很重。好像是感冒了,又好像是哭过。
“祎宁,是我对不起,是我的错。”
对不起,是我的错,杨潮第一次对她这样说。
可他们都清楚地知道,这个错跟他们谁也没有关系,他们只是被利用而已。
而利用他们的人,从来不会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