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灯光照在楼梯上,映出窗户的剪影。陆祎宁坐在暗影里,脑子里翻来覆去地确认着一个事实。
傅昭是在意她的。
那么,真的没有喜欢吗?她大胆地猜测。
十年前的那个晚上,凉爽的风吹过,蛐蛐长长地叫了起来。她问杨潮:“我能抱抱你吗?”最后杨潮张开双臂,将她拥在了怀里。
他们从未离得那样近,近得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声,可以闻到对方身上的味道。她记得那时,他身上是薰衣草洗衣液的味道,夹杂着晚风吹来的青草的味道,很好闻,让人神思飘荡。
那时他说:“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一直陪着你。”
那样的亲密,早已经超出了朋友的范畴。
她又回想起当年同学们的话。
“你俩不是一对吗?这大家都知道,没什么不好承认的。虽然学校不让谈恋爱,可是你们不说,大家不说,老师就当没看见呗。反正学习成绩好,老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俩那天在楼下说话,我都看到了,眼神很亲昵,就是情侣啊。嗨,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学校里一对一对的挺多的,大家都知道。”
眼神很亲昵,就是情侣啊……包括杨潮看她的眼神。到底是八卦……还是旁观者清?
十年后的今天,晟意科技集团的傅总,明确表示要和她划清界限,却在她被人羞辱时站了出来。
“我知道你喜欢我,但我没这个想法,也不想和过去再有一丝一毫的牵扯,所以不联系就是最好的。从前的事我都放下了,你也放下吧,以后……大家就各走各的路。”
“是没有了。”
陆祎宁反反复复地想着他上午的那些话,敏感地发现一个点:傅昭只是在推开她,放下她,却并没有明确说过不喜欢她。
他只说:“但我没这个想法。”没想法,可以理解为不喜欢,也可以理解为喜欢但是不打算谈恋爱吧……
从人性的本质上来说,喜欢一个人就不忍心远离。可傅昭不是一般人。
当年,陆祎宁发现了杨威的暴行。杨潮无法接受她发现自己的不堪,也不愿将她拉到自己不堪的生活里,所以远离她。而今天傅昭的疏离,和当年如出一辙。
会不会也有别的原因?真的只是想和过去翻篇吗?他是那样会掩饰的人。
如果她一厢情愿也就算了。如果他真的喜欢自己,难道她真要眼睁睁地看着他喜欢上别人,和别人结婚?然后在将来的某一天后悔自己不曾争取过?
他们已经分开十年,难道后面几十年也要这么错过?
电梯门叮地一声开了,随之而来的三三两两的脚步声和说话声。陆祎宁听见傅昭的说话声,起身走到消防门外,看到他和其他几人作别,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陆祎宁跟了上去。
傅昭开了房门,忽地转过头来。
两人四目相对。晚上的酒店很安静,只剩下排风管道低低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熏香,随风轻轻地吹过。孤男寡女,深夜酒店,总有种旖旎的味道。
“你怎么来了?”他关上门,站在门口,声音冷冷的,率先打破了这种旖旎的感觉。
陆祎宁走上前来,从他手里拿过房卡。傅昭没有松手,也没有甩开,就这么被她带着刷开了锁,推了进去。
她仍是坐在白天的那个沙发上,就像是这房间的主人。傅昭倒成了意外来客。
傅昭有点不高兴,“不是所有人都是正人君子。你这么莽撞,迟早要吃亏的。”
他习惯性地要脱下外套,但想到陆祎宁在,便停下动作,坐在另一边的沙发上,解开了领口的纽扣。今天这样应酬的场合很多,但每次结束,还是会觉得有些累。
陆祎宁斜着身子凑过来,突然道:“你关心我?”
傅昭说:“我这是提醒。你在学校待久了,以为大家都是好人,可社会上人心复杂,不是你能应付的。赵明月今天说的话很难听,可比这难听的话,难堪的事情,就太多了。”
陆祎宁眼里一亮,“你在意我的,对吧?否则你没必要帮我。”
傅昭拿杯子的手顿了一下,“以前都是朋友。你被人那样说,我帮你一下,是应该的。”
他起身,从冰箱里拿出两瓶水,倒在水壶里,按下开关。水壶滋滋地响了起来,在这寂静的夜晚显得有些吵闹。傅昭看了时间,拿出手机走到卫生间,打了一个电话。
等出来后,水已经烧好了。他倒了一杯水放到陆祎宁跟前,又从兜里拿出一包感冒药给他,脸色淡淡的,“把药吃了。”
陆祎宁没有动,看着他的眼睛,“这也是朋友?”
傅昭没有否认,只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陆祎宁说:“我想知道,你以前有没有喜欢我?不是朋友,是男生对女生的喜欢。”
傅昭愣住了。他沉默着往外走了几步,靠在墙上,有些疲惫的模样,“十年前的事了,还提起来做什么?都是不重要的事。”
“不,这对我很重要。”陆祎宁站起身,走到他跟前。两人之间只有一步的距离,傅昭避无可避,只能被迫看着她的眼睛。
“杨潮,如果不喜欢,那晚你为什么要抱着我?你应该不会那样抱着玲玲吧。”
傅昭知道她说的是哪天。他的眼神渐渐变得柔软,然而过了一会儿,他又重新恢复到平日的冷淡,“如果这么理解能让你好过一点的话,也可以。”
陆祎宁的心凉了凉,“如果你不喜欢我,又抱着我,算是渣男的。”
“都行。”傅昭侧身离开陆祎宁身前,对她道:“总想着从前的事没什么用,还是过好现在的生活就好,珍惜当下。”
“你不是我的老师,我不想听你说教。”陆祎宁皱眉道:“我只想听到你说一句实话,一句真心话。”
“珍惜当下就是真心话。”傅昭打开门,做了个请的手势,“很晚了,你该回家了。”他拿着那盒感冒药,递给她。
陆祎宁没接。她生硬地笑了一下,“不用了,傅总,我也没那么缺朋友。”
她看着他的眼睛,定定地道:“我只要你一个答案。喜欢,或者不喜欢,清清楚楚。你不说,我就不走。”
傅昭的手顿住。他望着陆祎宁执拗的脸庞和懵懂的眼睛,不明白为什么她都工作了怎么还能这样单纯?也许在学校工作的人没有经过社会的复杂,都这样单纯吧。可并非所有人都这样,还是本性使然吧。
说喜欢,会让她觉得有希望。他应该告诉她:我不喜欢你。这样就能斩断一切,好让她死心。可是这样很伤她的心,傅昭不想再伤她的心了。
只是,他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方式来结束。陆祎宁现在似乎铁了心要一个答案。
良久的对峙之后,他终于开口,“我当年没有把握好分寸,是我的错。”
陆祎宁的脸僵住,声音几乎有些颤抖,“所以……一直是朋友?”
“是。”傅昭微微低下头去。
陆祎宁愕然地张着嘴,想要再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能说些什么。指责他吗?可是当初,是她先问能不能抱抱。如果他是渣男,那自己也算是个渣女。
是她会错了意,人家不过是顺水推舟。
一直是朋友。从前是,现在也是。不,现在不是了,傅总要各走各的路。她被人羞辱,他会出手。但结束之后,依然是一如既往的冷漠。
“那可以加微信吗?”陆祎宁自虐一般地开口。
“如果你真的需要帮助,可以给我打电话。微信就不必了。”
果然如此,连微信都不给她。陆祎宁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没什么需要帮助的,我过得很好。”
她忽然觉得很累,迈一步都没力气。她慢吞吞地走向门外,拉上了房门,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空发呆。
落下了一滴泪。
——
陆祎宁回到家,从衣柜底下拿出一个收纳盒。里面是一个游戏机,一本数学笔记,一本汪曾祺散文集。
看着它们,那些当年的时光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她忍不住抚摸着,这样就能离当年的时光更近一些,心中慢慢得到了慰藉。那是只属于她和当年那个在意她的杨潮的日子,而不是现在这个看不清楚的傅昭。
她刻意将傅昭和杨潮分别开来,靠着杨潮曾经给与她的温情,安慰着心脏。她甚至懊悔自己为什么要问,如果不问,就能假装杨潮有喜欢自己了啊……
不知不觉,一种时光已逝的悲凉涌上心头。人还在,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呢?只要他一句喜欢,只要他一句需要,无论他去哪里,去做什么,她都支持他,都会跟着他去。
上海很大,很远,工作也很难找。但是只要他在,她愿意去那个遥远的地方,做一份全新的工作,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就好。
可是他不需要啊……他只当她是朋友啊……是已经各走各路的朋友……连微信都没有……她悲哀地想。
手机铃声响了起来。陆祎宁将盒子收好放回原位,看下屏幕,是妈妈的电话,精神瞬间紧绷起来。
自从上大学后,她基本两三年才会回一次家,和家里的电话从三个月一次逐渐拉长到半年一次。今天距离上次电话不到两周,妈妈大约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喂,妈。”
“宁宁啊,这次国庆你回来一趟吧。你弟要带女朋友回家,你见见。”
陆祎宁咬了咬嘴唇,慢慢道:“算了吧,国庆人多,高铁票不好买。”
“不好买也要买啊,你弟带女朋友,这可是大事,你这个当姐姐的不能不出现,不然人家以为我们家里不和睦呢?”
听着妈妈声音里的不悦,陆祎宁觉得有些刺耳。有时她自己想起来也觉得挺诧异的,好像自从上大学后,她就离妈妈想要的那个孝顺的女儿越来越远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在填报志愿时爸爸主张填化学专业,而妈妈支持的时候?是志愿被修改后自己和爸爸吵架,妈妈也凶她的时候?是大二时自己的房间被改成茶室,以至于自己回家要住客厅折叠床的时候?还是爸妈要她回临河工作,她没有听从,八个月没有打电话的时候?
她记不清了。
总之,她不再是个好孩子了。
电话里,妈妈的声音还在继续,“宁宁,以前你任性也就算了,可这次关系你弟弟的人生大事,你不要再胡闹了。你回家来,见一见,场面过了,行吗?再说了你弟弟在国外念书,好不容易回来一趟。”
理智上差点就要说好,可是抵触的情绪占了上风。尤其是想到陆岁安在国外念书,流水一样的花费,陆祎宁最终还是胡闹了一回,“不了,妈,学校还有事,我国庆得在。”
“你那工作有什么事?”妈妈有些急了,“就每个月六千块钱,够干什么的?要我看你就干脆辞了,回家了,让你爸给你安排,怎么不比六千多?”
陆祎宁没说话,但她绝不会回家工作。否则类似于需要她听话的时候只多不少,她日日夜夜都会被那些事困在里头,不得解脱。在东陵,虽然工资的确低了些,可精神是自由而放松的。她只要远离临河,远离那个家,也远离曾经很爱的妈妈。
“到底回不回?”
“真有事,妈。”
见陆祎宁不为所动,妈妈也只好作罢,又嘱咐了一句,“自己的事你也上点心。离得远,我们没法给你介绍,你自己看。找个合适的,抓紧,你年龄也不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