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我们的争执传到了后堂大夫人的耳中。她派人将我们带去了她面前。
说起来她应是我的婆婆,但显然,她对九小姐更是亲近一些。
大夫人让九小姐坐在她旁边,拍着她的手安抚道:“既婚书上写了你的名字,那你便是瑾川的妻子,红纸黑字骗不得人。”
早年云家与楼家订婚的婚书早已没了,如今说的便是我与云瑾川重写的那份。
那份婚书被拿了出来,摆在堂上。
“来看看罢,”大夫人挥挥手,让我也过去,话中有话道:“看看,才能摆清楚自己的位置。”
纸张展开,众人都围过去看。
缔约处两个姓名、共六个字工整地摆在一起——
云瑾川。
楼藏日。
“怎么会是藏日?!”九小姐惊叫。
“怎么不会是藏日?”云瑾川原本一直坐在椅子上优哉游哉地喝茶,直到这时才起身走过来,从她手中抽出婚书。
“我的夫人姓楼,名藏日,九小姐可是哪个字没看明白?”
九小姐的脸刷的白了,踉跄退后了两步:“可、可,不该是楼藏月吗?不该是我的名字吗?”
“话说我从一开始就在奇怪,九小姐为何非说我夫人冒名顶替了你的身份?”云瑾川的目光给人沉沉的压力:“我的夫人,难道我不清楚她是谁吗?”
“可她明明叫春芽!”
“九小姐一直侮辱我的妻子为你的丫鬟,可有证据?若是没有证据,污蔑朝廷官员的妻子可是要入狱问罪的。”
她怎会有证据?当年抄家之时她与我互换了身份,我虽以楼藏月的身份沦为罪奴,可春芽是奴婢,若她顶了我的身份也会成为奴婢被发卖。
所以在官兵入府前,九小姐就烧掉了我的身契。
如今她既无法证明我就是春芽,也无法证明我是她的丫鬟。
这一局,竟是我赢了。
......
“怎么会是楼藏日?”回去后我问云瑾川:“你一直都知道我不是楼九小姐?”
“数年前我曾见过九小姐一面,”他道:“不过毕竟隔了年月,也不是很确定。所以我在婚书上留了一手。”
“最后一个字我减了两笔,若你真的是楼九小姐,日后补上这缺的半字也无大碍,若你不是......”
若我不是,为的便是今日这种局面能有分说的余地。
他什么都想到了。
“小骗子。”他笑我。
“云瑾川。”我扑到他怀里。
“嗯?”
“我们生个孩子吧。”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想要为他生一个孩子。一个流着我们共同的血,长得像他也像我的孩子......
“生什么?和小骗子生个小小骗子吗?”他笑着抱住我,眼里盛着细碎的星河。
“嗯,就生个小小骗子!”
因为这个孩子会告诉所有人,无论我叫什么名字,是什么身份,我都是云瑾川的妻子,谁都无法取代我的位置。
14.
婚书之事过后,再无人能质疑我云夫人的身份,可大夫人并不喜欢我。
我清晰地感觉到了这一点。
她总是会用挑剔又厌恶地目光看我,仿佛我是什么脏了她家门楣的恶物一般。
云瑾川很忙,所以大多数时间内宅里只有我和大夫人两个女主人。
她不喜欢我,这种不喜刚开始只是冷待。
开饭时她不会派人叫我,我来了也不许入座。她也不让我服侍,只令我站在离她远远的桌角,待她慢慢吃完饭后才能上桌,捡着一些冷掉的剩菜来吃。
我念着她是云瑾川的母亲,次次忍让,可她却逐渐变本加厉。
她命我大中午在太阳下站规矩,一站就是几个时辰,晚上又命我去祠堂抄经,抄得我眼睛都花了。
她会用嘲讽的语气将我不合规矩的举止说与旁人听,再加上一句:“奴婢出身的人,终究上不得台面。”
我逐渐不再笑了,每日沉默地坐在房中,除非大夫人派人叫,不然我哪里都不想去。
我身边的丫鬟都是她的人,没有人会向云瑾川告状,是他自己看出来的。
他去找了大夫人。
也不知他说了什么,第二日开始,大夫人便再没有故意磋磨我了。虽然对我还是没有什么好脸色,可无视总比敌视强一些,我内心这般安慰自己。
我知云瑾川在我与他母亲之间的为难,也并不愿他总是为了内宅的这些事费心劳神,所以我这日我主动抄了祈福的佛经去送给大夫人,想要缓和一下我们之间的关系。
走到大夫人的房门口,却听到屋内有谈话声。一个是大夫人的声音,另一个则是她的心腹蔡婆婆。
我听到蔡婆婆说:“夫人就这般放弃了?竟就放任那女子待在云府,白占了公子正妻的位置?”
“我能怎么办?我哪里不知道京中有许多人家都想与我儿联姻,可无论我怎的做那卑贱女子都要赖在府里。可恨我儿也不与我同心,听那女子挑拨几句便来说我,整个府中倒像是只有我一个恶人!”
“夫人可不能手软啊!”蔡婆婆压低声音说了什么,紧接着就是茶盏摔碎的声音。
“什么?她竟还做过那等腌臜事?!”大夫人惊怒道:“这等身子不洁的女子竟也有脸待在瑾川身边?我云府门楣竟被羞辱至此!”
我耳中轰地一声,瞬间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们知道了。
我之前并不仅仅是被流放,而是被充了军、成了军妓。
如今这些事都被知道了。
我不知走了多久,经书也丢了,就这般浑浑噩噩地回了自己房中。
“夫人!夫人!”丫鬟小云焦急地喊着我,过了好半晌我才从她的嘴型中分辨出她话中的意思。
她说,我在流血。
我低头看向自己腿间——青白色的襦裙已经被血染红,还有源源不断的鲜血顺着我的腿流到地上。
我小产了。
15.
云瑾川请了假在家中陪我。
可我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致,我听不见外界的声音,也不愿去看其他人厌恶或同情的脸。
心中积郁到极致时,只有疼痛才能给我带来一些情绪释放的快感。
我开始自残。
我总会寻到锋利的东西划开自己的肌肤,腿上、胳膊上,到处都是伤痕。
一日云瑾川没看住,我切开了自己的手腕,血流得很快,瞬间我半个袖子都湿了。
他发现后简直气疯了,却依旧没有对我说一句重话。只是单膝跪在床边,用白色的绢布仔细将我的伤口裹好。
包扎好后他没有放开我的手腕,而是维持着那般低头的姿势半天都没动。
有湿湿的东西落在我手上,我以为是伤口又开始了流血,低下头一看才发现,是他哭了。
我从没见云瑾川哭过,这是第一次。
我仍然不会笑,但之后也再没有自残过。
16.
云瑾川想要带我搬出去,可他是云家独子,父亲已逝、母亲仍在,他无处分家。
才提了这个想法,大夫人便哭得要死要活,云家的族长都出了面,斥责云瑾川不孝。
不孝是重罪,轻者罢官免职,重者被落刑处死都有可能。
我并不想他死。看着那些拦在门前的云氏族人,我沉默地转身回院子,关上了房门。
这件事便就此罢了。
喝了许多药,我的耳朵渐渐又能听得见声音了。
只是听见还不如听不见。
这段日子以来九小姐频繁地出入云府,同时我曾在西北军营为奴的事情也在京中传开。
我知道是大夫人在借她的嘴将这些话故意说与外面的人知道。
大夫人是在利用九小姐,我想九小姐定然也知道。只是若能借此将我从云家赶出去,她应该很愿意做大夫人的刀。
京中官员的家眷大多都是出身高贵的女子,她们本就看不上我这来路不明没有出身的云夫人,过去只是碍于云瑾川的面子对我客气几分,而如今有了这般传言,她们更是看不上我,但凡遇见总是会明里暗里地刺伤我几句,甚至会故意将一些酒水撒在我身上,逼我离开。
一日宫中设宴,四品以上的官员都可以携家眷出席。
九小姐以已故楼侍郎之女的身份出席了宴会,并在宫宴上当众拽下了我的外衣。
衣裳滑下肩膀,我左肩所刺的那个“奴”字显露在所有人面前。
“我就是故意的,”在我羞怒的目光中,九小姐凑近我耳边对我道:“奴永远都是奴,如今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什么货色了。”
我打了她一巴掌。
狠狠地、用尽所有力气将手甩在她脸上。
她摔出去好远,一连撞翻了两三个案几。
云瑾川冲过来,他脱下外衣罩在我身上,将我拢在怀中,低声安慰我。
“带我走。”我抓着他的手五指冰凉且在止不住地颤抖。
“好。”
他没有向陛下告罪,径直带着我离开了皇宫
我越发地不爱出门,并且逐渐变得暴躁易怒。我在屋内打砸东西,他便默默地陪着我发泄,并将我从地上抱起来,避过脚下碎裂的瓷片。
可即便如此,我还是越来越痛苦。
我的头发大把大把地脱落,食欲也越来越不好。
他看在眼里,很是心痛。
他问:“你要怎样才能开心呢?”
我忍了又忍,却终于还是说出了那句话:“我们和离吧。”
我已知道,天边的云彩不是我这等污泥之人可以攀附的。我为自己的贪心付出了代价,所以是时候放手了。
他曾说只要我不离开,他便会永远和我在一起。
他对我的承诺每一个都做到了。
而我也依旧爱他,只是这般日子的“永远”永远得我好生绝望。
他抱着我不说话。
我知,他还是不愿放手。
那便由我来做这个恶人吧,让我最后将他从我身边推开,推回到天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