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我好似恢复了正常,正常吃喝休息,正常笑闹。可是又不太正常。
不,应该说是很不正常。
毕竟没有哪个官家夫人会像我这般日日出入戏馆酒楼,与名伶才俊喝酒调笑,直至夜半三更才回家。
所有人都带着鄙夷地神色,说云侯爷的夫人不安分,红杏出墙,给他带了绿帽子。
我一直在等着这些传言传入云瑾川耳中,可他却好像对这些全无所知一般。他会在每个深夜点着烛火等我,却从不会过问我去了哪里。
直到大夫人终于忍不住了。
她忍不了我这般顶着云夫人的身份却如此败坏云家的门风。但同时她也发现,若不解决云瑾川,根本不可能将我扫地出门。
这日云瑾川一回家就被拦去了大夫人那里。
我知道已经是时候了,便默默写好了休书,压在枕下,等着他回来签字。
是他教我认的字,是他教我练的书法,最后却要将他送我的笔落在这张义绝的纸上,写我们今生缘浅、此生缘尽。
我一生都在落泪,只有这次,我没有哭。
原来泪流干了,是真的感觉不到悲伤了。
云瑾川从大夫人处回来。我听到屋外有丫鬟惊讶地低呼声。
又过了片刻他才推门进来。
我看到他脸上有一个冰敷后褪色了些的掌印——大夫人打了他。
大夫人最是宝贝这个儿子,怎会舍得下如此重手呢?
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他并没有如大夫人所愿般给出她满意的答案。
我看着云瑾川状若无事地关上门,依旧温声细语地问我要不要洗漱休息。
我看着他一如既往盛着包容与爱意的眼睛,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我将手伸入枕下,拿出了那封休书。休书摊在桌上,我将笔递给他:“签字吧,这样对所有人都好。”
我看到他先是不可置信地看了看我,又不可置信的看着那封休书,接着他的眼眶慢慢地红了。
原来我的眼泪并没有消失,而是都跑去了他那里。
“云郎盘马地,却怕有春泥?”他指着休书上的一行字问我。
这是是我闲时翻书,从前朝诗集上看到的诗句。
明明是几百年前的诗句,却写出我与他今生的命运。
“你是云家的公子,而我只是你脚边的污泥,我们本就不配。同我在一起,只会污了你前行的马蹄。”
我哽咽了一下,道:“清风明月,莫照沟渠。”
他无言。
我感觉到,他是真的伤心了。
那日之后,他搬去了书房,再没有见我。
但他还是没有在休书上签字。
他依旧很倔强地守着那句誓言,守着我们已经摇摇欲坠的“永远”。
可命运不会因一人的倔强而改变方向,甚至不会因这点挣扎而稍稍停下脚步。它依旧在一步步朝我们走来,携着呼啸的海浪和崩塌的山石。
18.
我没有等到云瑾川的休书,却在他出府时等到了一群来者不善的云氏族人。
在老族长的示意下,他们将我塞进装了石头的猪笼里,要以通奸的罪名将我沉塘。
微凉的河水没过我的身躯,就在我半个身子都沉入水中时,我看到云瑾川跌跌撞撞地从远处跑来。
他手中举着一份纸张,高喊:“休书在此、休书在此!”
他冲到云氏族人面前,展开那页纸给他们看:“几日前我已给了她休书,如今她不再是云家妇,她所行之事也与云家没有干系。”
老族长验过休书,确定无误后才拉长着脸命人将我从水中捞了回来。
“既已有休书,那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此女,再不得踏入我云氏之地半步。”老族长指着我道。说完这话后他方才带着族人忿忿离去。
云瑾川转过身,朝笼中狼狈的我伸出手,却在即将触及到我头发时僵硬地停住,而后又慢慢将手收了回去。
他让下人将我放出来,接着将休书递给了我。
我伸手去接,用力,那纸却抽不出来。
他目光深深地看着我,眼中藏了太多的情绪,却再也没了星河。
终于,他放开了手。
19.
云瑾川将他大半数的身家都给了我,是很多很多的钱银,足够我后半辈子安稳度日。
我带着那些钱财离开了京城,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走的时候他没有送我,沉塘那日就是我们见的最后一面。
后来,我在那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又遇见了一个不错的男子,我们结婚、成家,生了两个孩子,生活得平淡幸福。
又过了不知多久,我遇见了一个从京城来的旅人,隐隐听了些他的消息。
他在大夫人的安排下又娶了一房妻子,旅人不记得是谁家的小姐,只说不是楼家的。
那个妻子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一家人也算是和睦美满。
我听后笑了一下。
如此这般,便是最好的了。
......
时间过得飞快,一晃又是几十年过去。
我的孩子都已经各自成家,我也已经很老了。
老人都有些念旧的毛病。因为记忆会随着时间老化,所以为了将记忆保存久些,便会一遍遍回忆过去。
我记起屋内还有一只旧箱屉,想着去整理一下里面的东西,就拖着蹒跚的脚步走到床边,将那只箱子从床底下拽了出来。
拂开落满灰尘的箱面,打开生了铜锈的锁扣,在一叠旧衣物下面,我找到了一封泛黄的休书。
当年那人给我的休书,我竟一直留到了如今。
也不知是抱着何样的心绪,我重新打开了这封休书。
我原以为这是我拿来让他签字的那份,所以一直没有细看,如今仔细读来却发现这是被他重新撰抄过的一份。
其他内容都与我写的那份一样,只有那句“云郎盘马地,却怕有春泥”的诗不见了,另一句新的诗取代了它的位置。
他写: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他说:你不是绊住我马蹄的泥泞,你是我此生见过最美的落花。
......
“老婆子,我做了你最爱吃的番茄烧蛋,快来吃饭了。”我的丈夫推开屋门叫我:“在看什么呢?”
我冲他笑了笑,将那纸张放在烛台上烧了。
“就来。”我说。
曾有佳人慕,落红帐,罗衣堆结发。春风不识路,抬头望,再无寻音处。
我们都走在各自的人生道路上,若我的花曾落了少年满头,那这场谢幕便已足够美丽。
番外:共穴
京城来人了,来者是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
他没有带任何东西,孤身一人来了这座小城,问了些人后找到了我的家。
“你说你是谁的儿子?”我问。
“先父云瑾川。”他身上还穿着守孝的麻衣。
我的手一抖,茶盏晃动,一些茶水洒了出来。
先父......
“他已经.......”后面那个字我实在说不出来,只得换了种问法:“他是何时走的?”
“今年初春,不过从去年开始父亲的身体就不大好了,断断续续一直病着。”
“噢、噢。”我不知要说些什么,只得这般干涩地回应他。
心里有些空落落地难受。我不想在小辈面前失态,抬手想按住眼角的湿润,免得它化作眼泪落下来,只是抬起手却看到自己的手上也已都是纵横的皱纹。
我也很老了。
老了就会死,这是每个人都避不过的命运终点。
“父亲故去时将身前身后事都已安排妥当,唯有一件事他托付给了我。”那男子顿了顿,神情似是不甚情愿,却还是说了出来:“家父让我来寻一个人,问一问她是否愿意百年后与他合葬。”
“父亲说,他欠了那人一个承诺。生时不求先见,若能有幸黄土一方共埋骨,他便在九泉下履行那份永远的诺言。”
“傻子。”不知何时,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傻子!”我说不出其他话来,只得一遍遍地骂着他傻子。
他其实根本不欠我什么。
当年是我先退缩了,是我没有坚定的选择他。
我做了逃兵,背弃了我们的誓言......
“他一直都对我很好、很好......”我终于泣不成声。
那些被刻意藏匿起来的遗憾都化作潮湿的风向我扑面而来。
原本我已决定了要将他忘记,也已接受我们此生不复相见的结局。可他为何偏要这样,在几十年后再一次用他的感情击穿我的心脏。
他的深情从未迟来,是我一直在躲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男人等我情绪稍稍平静下来,才开口问我:“父亲的遗愿我已传达到了,您的意思呢?”
我却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问:“宗谱之上,你的母亲才应是他的妻子,若我应下了,她又该如何自处呢?”
“母亲一直都知道父亲不爱她。她说她是父亲为了家族所娶的妻子,她百年后会葬于云家祖坟,不与父亲合葬。”
我蓦地意识到他话中未言的意思:“他......不在祖坟吗?”
男人摇摇头:“不在。父亲葬于京郊的青丘之上,不与云家先祖同享祭祀香火。”
“为什么?”
时人多看中后世香火,与世代先祖葬在一起,便可享受后代子孙年年的祭拜洒扫。所以除了被除族之人外,少有人会选择死后不葬于祖坟。
男人看了看我,却没有说话。
我这才想起,我早已不再是云家妇。若他葬于祖坟,那我必然无法去到他的身边。
自我被休离那日起,我便再不得踏入云氏之地半步。
他什么都想到了,他做好了一切的准备,然后将选择的权利交给了我。
男人没有催我做出选择,而是告诉我说这半月他都会住在城里,若我有了决定可以随时去寻他。
走时,他交给我一封书信。
我本以为信中是那人最后留给我的言语,打开却发现,信封中没有其他东西,只放了一份婚书。
是我们当年的婚书。
可以看出它被人保护得很好,即便那么多年过去却依旧纸页平整、字字如新。
“父亲说,若不需要,便烧了吧。”
男人离开了。
我捧着那纸婚书看了许久。
“你真的,很犯规啊。”我轻声道,将那婚书按在了胸口。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爱过一个很好很好的少年。
他牵着我的手,教我一笔一划在婚书上写下我们的名字。
他叫瑾川,我叫春芽。
没有“云”也没有“楼”,只有瑾川与春芽。
我们生了许多孩子,孩子又有了自己的孩子。
我们老去、死去,孩子们将我们一同葬在长满青草的山岭上。
山上有春天的风和夏天的雨、有秋天的落叶与冬天的雪。
我们牵着手、肩并肩躺在一处。
这样,便是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