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是如何倒灌……”源协看向武侯,面色忽而一变,“手中所持此捧……莫非为?”
武侯浑身湿透的狼狈模样下,单手提有一样布包,所包裹之物,因被水浸透,这时正向下滴落泥水。
此状,正如混有泥土的定魂草种泡过水一般。
“此物……”武侯将手中布包抬高,展示给在场数人细观,“说来诸位,非也,就连此时某私想来亦觉不信。”
武侯朝向种有定魂草的土地,瞥了一眼,最后定睛于已然萌芽的药草上。
“地宫之中那三幅壁画,眼下想来已然不可再复得见,三樽琉璃樽或还存于其中……”武侯口中言语开始乱错,有些惊魂未定,又似不知当自何处说起。
“河水自几时起,开始倒灌入地宫?”源阳忽而发问,将正作思量状的武侯唤回当下。
“具体几时,实确不知,然彼时地宫之中,并无过多人于其内,大多皆于各自囚室之中,地宫内所剩可整理清洁处毕竟已然甚少,唯独娘子、郎君当初离开地宫之时,所言一句‘或三樽琉璃之下仍藏有何样秘事’,却多有人记于心上……”
“倒是正因如此,此十数人倒于琉璃樽之高台上,得以存活。”武侯面上浮出些许笑意。
但源阳、源协以及同在场的源乾煜、顾氏对河水倒灌入地宫一事,还处于全然不解之中,武侯亦感所言过度陷于自言自语,不住摇头摆手,“当如何与诸位言说……”
“此物,”武侯三度举起手中布包,“正妥藏于三樽琉璃樽下,若非河水倒灌,漫至琉璃樽高台下方,将土层润湿,露出琉璃樽下方所藏木盒——木盒已然败朽,其中便是此一捧似土非土之物,恰似城中此时正在四传之定魂草种。”
“木盒已然腐朽,如何可谓妥藏?”源协不以为然。
“木盒已然朽败,则即说明此物已然存于地宫之中多时……”源阳示意武侯莫要理会源协,“如此看来,河水倒灌实并非偶然,而是何人为之,或是何人于何时为之。”
“何人为之,倒不难知解,然何人于何时为之,是何意?”源乾煜亦觉怪奇,便朝源阳问道。
“蒙冤入狱,得见地宫时,便觉隐约之中,乃何样莫名,指引吾等至全然知晓三样此时大唐异症之全貌般……”源阳所言亦玄而又玄。
“阳儿,你所指可是如今尽数事项,竟是早已由他人暗中定下?”
“女儿正是此意,”源阳以手扶额,“想来,若以河水倒灌入地宫,如方才武侯所言,直漫至地宫高台,将此定魂草种冲出,河水本就可作灌溉之用,待水退下,岂非……”
“岂非于地宫土内,则可至定魂草生根发芽,从而生出药草?”源协反应快于寻常。
“作如此想法,一切便似全然得以说通矣,”源阳怍以定论,“只是不解何人做下这般谋划,而此般谋划目的为何。”
“说来确实,若有意埋下定魂草种,是为终有一日,解救不知何时将患异症之人,而引洛水入地宫,恰巧将定魂草种下,不论其法为何,又是如何得成,终想来偏是欲于此时将药草种下,而此时又恰为鳞症、鱼怪肆虐至盛一刻,这般巧合,无论筹谋或是时机,得全然做得之人,定非常人。”
源协作出哭笑,“莫不是早先真人心绪为武后施术所乱时,早于事先预备下?”
“真人先一日岂非言过,他已将当时大多事项记起,偏全然未曾记起与秘所、地宫相干之事,想来自是确不知晓,武后实将此事藏至颇深,且为极少人所知。”
“并非真人,又是何人……”源阳口中喃喃,不知向何人问道,但重重拍打了身上的防护“但既如此,不如真如协儿早先所言,往街面、洛水旁查探一番,一来散散心绪,二来再行以亲身亲眼确认城中状况。”
“无论如何,当下河水倒灌入地宫,有人冥冥之中相助也好,是为早先便已定下也好,终为于眼下之事多有助益,晓清弄明之后,终将再行将情势向前推进些许。”
“阿姊所言的是,”源协同样着手整理起身周因一时激奋,而生起堆叠、褶皱之防护用衣物,看向源乾煜与顾氏,“阿爷、阿娘便再莫行阻拦,自异骨案时即为如此,非吾与阿姊亲眼得见,实难全然置信于传言、听闻,且此行而去,爷娘二位见眼前武侯一切尚好,吾等此行必将无妨。”
“且……”
源协深吸一口气,指向天上的日头,“吾与阿姊可是足有数日,未能得见咱自家院墙之外任一寸坊间、街面,正好得此探明究竟之机缘,于东都城中好生吐纳一番。”
“谁又言汝父我,还有汝阿娘要行阻拦?”源乾煜与顾氏相视一眼,各自笑开了。
“你二人怎不试想阿爷如何可得水部员外郎手书,”顾氏笑道,“一早便欲往外出之人,岂又是你二人?”
“原是吾早便往外去,一来裴谈所言,吾亦在意;之外,东都依旧设有浑天监、工部亦留有水部于此洛水流经之重城,无论日蚀,或是洛水下沉,皆有询问之处,如此得来消息,反倒是欲使你二人朝外往城中去。”
“诚如你二人所言,至眼下这般境况,凡城中欲解鳞症、鱼怪困境者,皆视你二人所栽之定魂草为救命之物,此短短两日,府门所经之人又岂在少数,于是吾与阿娘,详作思量,你二人非为何人所指,去行此救世之事,而是你二人当以自身所欲,从而救世。”
“方才之正颜厉色,不过欲再试一番你二人之决意,确未使为父失望。”
源乾煜眼中满是为子女二人所感之骄傲,与顾氏侧身立于一旁,让出由源阳、源协走向府门的道路。
细想之下,此为过去三件异案之中,仅有之一次,父母亲双双赞同两人前去涉险。
源阳、源协与双亲对视,迎着这一日煦暖的日头,朝家门外走去。
“以守礼之见,朕当否于日蚀一日往东都去?”
雍王将日蚀之日告于真人、圣人知,真人往东都去后,圣人忽而对雍王问道。
“下臣不知圣人此问,是为何故,故不敢乱答,还望请圣人明示下臣,此问出于何意。”
“你倒谨慎起来!?”圣人始料未及雍王竟作这般回应,“朕以为,日蚀是为天象,自不得避,亦不得使其不生,若母亲真于日蚀之日复生——无论究竟,是否当往东都行去,以迎……”
他脑中不断闪回往事,说来为母的武后,从未正视作为亲生第三子的自己,就算自己经一番惨痛往事后,又被召入东都为太子,为母的武后亦从不觉此第三子,将于国君之位上,得有何建树,且处处表现地使他本人知晓。
然后,贬损也好,轻视也罢,但只以短短两年不足,除却繁杂朝政,内外国事,还要频繁遭遇异骨、僵血、鳞症等怪事,心力实感憔悴。
就算太子已定,但圣人自身终不似自觉力所不能及,而决意直接将皇位传于皇储之人,依他之心性,得应付之时,终得应付一阵。
然此时得知武后——虽不明其法,但总觉她终将得以复生——便以她将复生而论,若此千年才得出一位之女皇复生,以圣人所思,将皇位还于母亲,却确好过传于太子。
雍王未敢回话,只待圣人自行将话说完,“以迎或重返大唐之母亲。”
圣人说罢,怔怔地望向西内苑空处的树木出神,“或由你去迎,似还好些,毕竟母亲于你还多有些赞赏,之于朕,便非同等对待矣。”
“下臣只觉所谓则天大圣皇后复生与否,还未得确凿,圣人返或不返东都,下臣以为皆可,只凭圣意罢了,只不过,眼下鱼怪横行,唯独此一项,下臣觉或不动为妙。”
圣人当时默默颔首,而此刻再度望向树木出神,便已是一日之后的当下,雍王早便不于面前,圣人双目忽而不受控地微颤着合上——此为真人正在施以造梦术。
“老师忽而如此,可是东都又有何新境况?”
“是了,贫道本欲再观察一番源氏姊弟二人所栽药草现状,却听得东都城中一件新奇事,”真人索性以手展开源府四人与武侯相谈时的场景,由圣人看了个完全。
“洛水倒灌?岂非水患?”圣人大惊失色,连后半段皆未看全。
待看罢时,他才舒缓了些许,“敢问老师,此状是为何如?莫非天意又于朕有何启示?”
“哲郎近几日,日渐心绪发慌,贫道只以为凡事还当宽心些,尤以身为一国之君,岂至每每遇事而不知当如何应对之理?”
圣人显然未全然将真人之言听入耳中,只又自言自语道,“河水倒灌,若以水患论,后两日便有日蚀,灾祸、异相似在处处警示朕。”
“说来,确当由朕再返一趟东都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