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州远离大唐陆地,敬晖在被贬之前,从未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能亲自以双脚踏上这片区域,且还是以这般苍老之躯。
渡海之时,苍苍老矣的敬晖心中甚至泛出一丝欣喜——虽早年至大唐南端见过沧海,但置身于其中,还是初一回。
之外,如此见过天海苍茫连成一片,也不枉于风烛残年之时,一件令自己甚为欣喜之事。
即便是于流放途中,这般景象,亦不失为解了人生游历四方,却未全见天地的遗憾。
然而落于琼州地面后,因壮阔物象而激起的心绪,也逐渐归于平静,隔海相望,却再难见对岸陆地,一时之间,年老之后易有的那般心切返乡、难忘故土的情思,瞬间涌上心头。
眼下回忆起当时那般恨不能走下水边,以年衰岁暮之躯就如此游至彼岸,哪怕溺死于这沧海之中,也算求得思乡之情得以全然释放,而死而无憾矣,敬晖不得见四下无人,而抬手抹泪。
至长安、东都的家书,已书写数封,足有一掌来高,可当时周利贞应承下的派人来取,代为转交,却迟迟未落于行动上。
即便如早些时候那般问询武侯,也只得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复,甚还为武侯揶揄如今敬晖早已不是平阳王,周利贞好歹于朝中任中书舍人,所行事务自然多有相差,何必强求周舍人记得当初的约定。
这般待遇,既存于武侯随意言语回复之中,则说明其上位,亦然为此姿态,而这些武侯的上位又还能为何人——自是当初由周利贞筛选而出的复周一伙之中,最为激进、对显唐一派最为厌恶之人,因此于这名前平阳王,又能有何样谦卑姿态,自是以欺悔、侮辱相待。
于平、于上为人委弃之外,所幸敬晖在琼州百姓之中,仍有相当拥趸——即便从未谋面,更是从未在任何场合有过何般交集,总之大多百姓,听闻敬晖乃是助本代开国之元老功臣,又曾为平阳藩王,且与他接触几日,见他亲和、全无朝中大员的架子,又喜体恤民情,常至街面与自己一众互动,便知这是一名不可多得的好官。
无论其他官员、武侯如何强调敬晖所犯之过,又是如何忤逆圣人,叛国叛朝的,百姓心中自然有一面明镜,世道如此,谁堪良善而谁又故作姿态,稍行感受,便了然于胸,只是身份低微,无法向上言明罢了。
但其中部分百姓,还是很和善妥帖地将自己心中所想,借着各样机会,说于敬晖知,以缓解这名以双目看去,日趋一日逐渐老去的前平阳王衰颓心绪。
平日若有船自内陆彼岸,至琼州一岸,总有百姓,尤以活分非常的年幼住民为主,纷纷快步奔跑至敬晖所住的草房之外,大声嚷着,“船来矣!船来矣!”
如此,敬晖便会随着他们一同,缓缓走向岸边,若此时从船上走下官差,则说明定是有公文或是新至告示,这些皆与敬晖无关,而官差若是下船,即见到敬晖,便从随身木箱中取出单独的一个小盒,其中则是放有单独予敬晖的信件或是文书。
身处琼州已足有一段时日,至目前,独有敬诚自长安写过一封问候书信,及随信附上的铜币绢帛至过,除此之外,再无后续。
家人写的家书再未收到,自己书的家信亦未曾寄出过,此般情状,唯有满心悲戚荒凉。
相隔数千里,他自然也不知敬诚为了与自己通信,已然派人去往东都,还遇上了源阳、源协那糟事。
敬晖能做的,也只有每每小儿跑来住处门前,“敬阿公,敬阿公”地叫着时,立刻能从坐榻上站起向外走去,遥遥地望着那艘渡海的船上,是否走下一名走向自己的官差。
每每失望,而次次期待。
而今回想上次官差至,却正是敬诚书信至之时,已然过去数日。
琼州边远,日日夜夜皆显得格外漫长,尤其盛夏,太阳似自早起之后,再不会落似地,即便落了,风中也夹杂着如何都难以降下的暑热,敬晖年长,体温大不如从前,却也终日汗流浃背。
至深夜,随潮汐涨落,终起了凉风,可偏这时半睡半醒,除身上衣物还有些润湿,体表竟已适应夜前的燥热,这时的凉风却让才睡些时候的敬晖,寒意尽起。
忽热忽冷之间,周遭又是在中原时,根本嗅不到的鱼虾海物腥臭气,更是难耐,本就于梦醒时分辗转反侧的敬晖再难入睡,拉开吱吱呀呀作响的屋门,正是一个残月之夜。
敬晖见月色泛红,一道弯钩朝向沧海那端的陆地,然血月不足为惧,可是当微弱月光透过蓝灰色的丝状云,竟似又有一对残月悬于空中——以古书言,此乃大凶之兆,亡国之征,不由地喃喃自语道。
“《吕览》有指,‘其月有薄蚀,有晖珥,有偏盲,有四月并出,有二月并见,有小月承大月,有大月承小月,有月蚀星,有出而无光’,‘国有此物,其主不知惊惶亟革,上帝降祸,凶灾必亟。其残亡死丧,殄绝无类,流散循饥无日矣。’”
“此皆乱国之所生也,不能胜数,尽荆、越之竹,犹不能书。故子华子曰,‘夫乱世之民,长短颉啎百疾,民多疾疠,道多褓襁,盲秃伛尪,万怪皆生。’”
敬晖于屋外自言自语,内心又不自觉伤感至甚,自以常言道,人老不以筋骨为能,可此时此刻竟连内心的一丝苦楚也无法控制。
他有意以当下残存的体力冲向海岸,面对如何眺望也只能看见一片沧海的大唐内陆,用尽全力嘶吼,抱怨自己于当下之年,如何还要遭遇这般不公;控诉不过一切为了大唐与李氏一族保有万世,却最后落了个褫爵流放;责难如今世道不分青红皂白,不论功过相抵,不论尊老之伦理纲常,将年岁加起已累计过三百载的五人各自发配至天涯海角,不得再见。
而念及其他四位藩王,敬晖亦有诸多后悔之处,就如早先同于东都时,不因以圣人三两句嫌怨怪罪,便真如圣人、韦后、武三思及复周一派所期待那般,五人在东都之内,再少往来,只当从未结交过。
且纵使圣命如是,只许五王初一、十五进宫面圣,其它日子便再也未出现于宫中别处,面圣不许,可凭品级与金鱼袋,还有开朝功绩,谁又敢拦?
就算如此,也未再去往过一回,眼下想来,那时若不以隐兵为计谋,剑走偏锋,多往宫中去,与显唐一众朝臣多行联络,想必眼下处境亦不至此。
然时辰便如眼前沧海潮汐起落,月升月降,风来风往那般,再无同一回环,如今此众人于长安如何,又于朝堂怎样,皆一无所知,但每每至此夜深人静之时,一旦想起,却又追悔莫及。
是否人至年老,则总是心神不宁,纵有如此广阔海景,所思所想却仍是朝中那些当放,却又不知全然放下,再能行何事——毕竟自己眼下被困于孤岛,家人老友无一人能联络得上,还有何事值得自己操神分心。
他起先想起此一众事项时,是在住处门口,如今猛然嗅到浓浓海腥气,恍然抬头,便已行至距岸上滩涂不足十数丈之处。
敬晖笑着摇摇头,只觉自己是真的老了,竟连出神时的脚步也控制不了。
琼州这般远离内陆之孤岛,夜间宵禁不过十数名武侯沿几处码头往返巡逻,其它时候再未得见任何防备,且武侯对熟悉面孔也不堪费力去管——这便亦是孤岛的好处,任你作恶,只要牢牢把控出逃的唯一工具,人于岛上,终有一日无处可藏。
敬晖挑了一处潮水迫近,却始终无法沾湿的沙地坐下,残缺血月之下,是为几名武侯慵懒提刀的身影,还有不远处渔户家中为了哄小儿安然入睡,双亲嘤嘤啱啱地哼着童谣。
此处虽清苦,倒民风淳朴,百姓逆来顺受惯了,也不觉官吏于自身有何不妥,品格好坏于自己心中自有说法,但做法,终是唐律使然,也未有太多值得龃龉之处。
如此想着,方才烦躁杂乱的心境反倒静了下来,安然地听起了童谣,不消多时,困意竟透过哈欠蔓延至满脸。
他起身,一面学着才方入耳的童谣调调哼唱,一面拖动步子向住处返。
至于何时回的住处,又是如何以此刻的姿态醒来,他便记不得了。
只觉外头又有数双小手拍打着门,一声起一声落地“敬阿公、敬阿公”地喊起自己来。
敬晖同往日一样,站起身,笑着敷衍着,“又是何事啊?日日都有船来,日日都敲门唤我,又此辰光,何不去念几句书本来得好些?”
屋外小儿对这番言语亦是习惯,直回复言,自当是又有船来,且自船上下来一名官差,指名道姓要敬晖前去“领字”。
“是何领字?”敬晖大笑,“自是领旨,平日要汝等多念些书本,这回字、旨倒不分了。”
听闻官差寻自己,本以为有家书至,自然欣喜,而此刻又闻是为领旨,更是多有期待,直觉前一晚天之异象实乃自己误读。
而就当他带着这番心情,行至官衙门前,在场众人的面色似又是另一番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