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利贞为中书舍人后,虽官职不甚高,但有了其先以卑微之位,与圣人单独对谈之例,在长安朝中,却有些呼风唤雨起来。
但他之行动,七成都不由自己决定,或言,他所行之事,大致方向皆于早先定下他为中书舍人将来人选时,由武三思与韦巨源商议定下,再由他执行。
而至后来,周利贞自己于长安颇有了些官场心得,且日常事务要忙于早先常时许多,故而与东都之中武三思、韦巨源的交流多以书信为主。
武三思、韦巨源稳固自身于东都的地位,亦为一件要事,双方各有其职须履,各有其事要做,便渐渐连书信也无了。
此先此后的时辰,不过一月有余——官场,尤其至朝堂层面,只需几刻,相互之间地位便或生巨大落差,顾自身不及,又如何顾得了他人。
但如周利贞这般,蒙荫上位之人赏识,又最终官至朝堂之中之人,一面是对武三思、韦巨源之知遇之恩心怀感激,一面即便不念及他二人,一经想到如今不上殿前,但依然坐拥半个大唐之韦后,谈不上感戴,至少也多有些忌惮其威。
这一日,周利贞仍旧在中书省内行走,路过众主簿将机要公文整理拢合之处,见常为自己与静德王与韦尚书传递消息之主簿,向自己一侧眼神飘忽,便知过去这许多时日,东都一处又是有新的消息传来。
周利贞对主簿使下一个随他来的眼神,继续自顾自向前走。
主簿仍就在原本位置继续处理自己事务,约莫两刻之后,身周其他同僚或多或少都已离开自己位置数次——或便溺,或有其它事要去行,此时此刻,这名主簿才煞有介事地整理好案台上尽数物件,起身向早些时候中书舍人周利贞所行的反方向走去。
绕过中书省所在大殿半周,四下无人处,远远便见得周利贞双手背在身后,似悠哉观赏庭院内一棵曾传言开过两回花的铁树。
主簿悄然靠近,距五步外时,顿了顿脚步,轻轻嗽咳两声。
周利贞经此举动,便知是这名主簿,“铁树喜光,稍耐半阴;喜温暖,不甚耐寒,故而不易开花,可在此大唐宫中,铁树不止开花,早先闻人言,竟还二度再开,足见古往今来,过往历朝历代,尤以吾等大唐其势之甚。”
“方才自舍人身后来,竟未曾认出舍人,”主簿声音抬高,以防有人经过见此二人于这一处,心生怀疑。
主簿双手叉起,朝周利贞背影行礼,外人看去,便似是偶遇。
“主簿可亦是事务闲暇,来观此铁树,一感当今盛世?”
“确是闲暇,却非只为观此铁树而来,而是触景生情,想彼时缘何东都却无这般奇景,反倒生出那般异案……”
“异案一面算得天灾,天逢其时,时机孕育,难免生有奇状怪事,另一面则是人祸,想那静德王、韦尚书,何等人杰,竟亦于不时之时,行出不堪之事,所幸迷途知返,自告其所犯之误,亦是甚得吾等传习之格……”
“舍人所言极是,如今大唐繁盛,要的便是格,事不调,难以成;人无格,不堪用。”
“事不调,难以成;人无格,不堪用……不愧他日将荣升,文笔言语确是多有造诣。”
所谓荣升,并非此名主簿真于某日将升迁于何官职,乃是一句暗号,示意这一句之后,便可开始述说正事。
然而所谓正事,于此大庭广众,人来人往之中,同样不能以白话相告,都须另存于其它言语之中。
主簿向铁树一侧靠了靠,“不知这铁树开花,是否可为后世留得一处典故?近些年,下臣观历年文书、典簿、记录,独有一事,常闻静德王殿下提起,又是早年则天大圣皇帝朝所生之事,可称得上乃历朝历代堪称为官至宝之典故。”
“嚄?主簿既如此言,周某少不得洗耳恭听一番……”
如此,主簿便将此一回源自何处,又是关于何事的消息梗概,尽数告知于周利贞了。
所谓一事常由静德王提起,便是在说这次的消息是武三思亲命,而为官至宝之典故,是言此事事关重大,静德王殿下与韦尚书再三叮嘱,须得格外留意。
周利贞这时背着的双手才自然放下,面朝彼一棵铁树,实则是向主簿看去,四目相望,才方至交换消息之时。
“既舍人愿听,则下臣便献丑,说得一番。”主簿简单抬手一拜,开始说起那件武后朝发生的事来。
彼时武后才方登基,老臣如狄仁杰那般,或自行致仕归隐,或再三请求去往远离长安、神都之别处,不愿与女皇同朝。
而还有一众,则是无论言语、行动,都对武后针锋相向的。
而武后为了镇压此一众反对自己的人,另行任用起一批手段狠毒、为人暴虐的酷吏。
之中有两人,狠毒之甚,无人可敌,一人谓之曰周兴,另一人名为来俊臣。
二人对待反武后、反大周之人,无所不用其极,无论诬陷、控告,还是惨无人道地用刑,直接将许多体面直率、刚正不阿的文武官吏和能明辨是非又毫无反抗之力的平民百姓。
其中一回,有一封告密信的内容,不胫而走传入武后耳中,后更是直接取得那信原件于手中。
其内容更是超出一般预料,信中所写竟是告发周兴与人联合,意图谋反。
武后见之大怒,责令同为酷吏之二——来俊臣,去严查这件事。
来俊臣与周兴,平日关联可称是唇亡齿寒,而此时知周兴意图谋反的来俊臣,心中不免犯起龃龉,一面心想,周兴乃狡猾奸诈之徒,平日对待他人,便诡灵至甚,如今仅凭一封即便是送至武后手中的告密信,定无法让他说实话。
然而,若万一迟迟查不出结果,紫微宫武后怪罪下来,自己又怎有气力担待得起,于是究竟当如何去做此时,便是一道难题,因此来俊臣苦苦思索多时,终于思出“妙计”一条。
来俊臣先是于家中备得了一桌丰盛的酒席,再盛装亲自出行,邀请周兴至自己家中。
两人推杯换盏,一人劝一人喝,好不热闹,终喝至交心之时,同为酒过三巡,来俊臣忽而长叹一口气,故作无奈地说道,“周兄不知,来某、在下平日办案之时——周兄亦经历过,常得遇到一众死不认罪、软磨硬抗之人,不知周兄于此一众,有何甚妙之法否?”
周兴喝得正兴起,不无得意地大声嚷嚷,“此,如何为一件难事?!”
说罢,举起酒杯,再抿了一口,高喊一声,“好酒!”
来俊臣见状,连忙附和,且迅速装出一副恳切的模样,拍着周兴的肩膀求问道,“周兄平日便手段高出来某许多,今次定是再度将为来某之师,还请快快指教。”
周兴放下酒杯,满脸阴笑,醉醺醺地回拍来俊臣肩膀,“此刻便去寻得一座大瓮,四周以火红炭火将其烤热,之后再让那嘴硬不肯认之人,进入瓮中,来弟且思量一番,得如此一瓮,还有何顾虑,其人不得招供哉?”
说罢笑得更加大声,来俊臣跟随其后,笑得异常浮夸,一边连连点头称是。
而在此期间,他随即命人从别处,快速抬来一口大瓮,就按周兴所言那般,在四周点上熊熊炭火,走下酒席,伸开双手向瓮旁一指,转头对周兴说道,“宫中武后得一密信,周兄想必业已知晓,是有人密告周兄谋反,武后私下命我严查。”
说罢换上一副同周兴之前一样的阴笑,“还求请周兄宽谅,眼下,便请周兄,自己先行钻入瓮中如实以告,如何?”
周兴闻之大惊,慌忙起身,手边酒杯啪地应声落于地上,但他未尽来得及留意,便面向来俊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不止,哀求道,“周某自有罪,自然有罪,自当招供,切莫将周某置于这般瓮中!”
主簿绘声绘色地讲述起这段往事,言至此处,向周利贞叉手一拜,说道,“由此周兴便认了罪,武后念他于过往,对逼供犯人多有相助,可言有功,则没有下令处死,仅判流放之刑……”
“而他之死,却是在流放途中,为仇人刺杀。
“还有那来俊臣,害命无数,弄得天怒人怨,之后不知从何处借来的胆量,审讯竟至往武后亲族头上,武后此番再无可忍,只杀之而后快。”
主簿一面摇头,而一旁的周利贞此时一面接上他的话,“酷吏来俊臣死后,仇家争抢刑场之上上佳位置,以便剜其肉,掏其心,顷刻间,将其踏为肉泥。可有此事?”
“典籍之中,自是如此记载,而在下只当彼时记录之人,有了共感,因感而发之文笔罢了。”
“确亦有些道理……”周利贞颔首,转而问向另外一件事,“除此事之外,主簿可还曾记起静德王殿下提过何事?”
“未尽提过,倒有一件韦尚书——韦相所言之事,是近些日子才方听闻的,”主簿言至重点,“韦相提到,‘倘若开国功臣之前五王,为来俊臣、周兴之辈,而何人又当请此五人入瓮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