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1 星河暗涌 下
一丸2024-09-20 20:4115,996

  飒星,我今天去吃过当地特色的食物,真的很好吃,你一定要来试试。

  我哪有这么多时间。

  有机会可以来,肯定不会后悔的。

  是吗。

  你会在很好的天气下,做任何想做的事,晒太阳,散步,看书,聊天,游戏.......或者什么都不做,都会觉得日子过得充实圆满。

  ……这样确实很舒服,会让人紧绷的神经得以喘息,能够明白你们去的初衷了。

  他恢复原本的状态,只想长久停留与她相处,会像是贫瘠的旷野万物生长,他从干涸里走出来,准备迎接新天新地。

  她对我很不好,总是抱怨我做得不好,生气时会无法控制说出侮辱的言语,拿我和她的前任比较……她没想象中爱我。

  你为什么会想和她一起。霓生问道。

  也许,是因为最开始觉得她是旧识的同学,在我回来的时候,对我比较好吧。

  .......我不想评论此事,可是我觉得你没做错什么。

  为什么你这样觉得。

  因为真心付出过的人,不代表是傻瓜,真心是现世很珍贵的东西,稀有又独一无二。

  我真高兴你这样说,尽管我现在想终止这个话题。

  那就终止吧,过去的事彼此尊重就永别就好。

  等飒星睡着之后,南絮问霓生,我们要不要订些夜宵呢。霓生看着手机屏幕显示的时间,晚上的11:27,她说,好的。

  南絮和她裹着厚重的浴袍,站在楼梯上,注视又开始淅沥的雨水,南絮从浴袍口袋里掏出香烟,点燃了一支,吐出的烟圈在冰凉空气中上升,再顺势递给霓生一支,她摇摇头。

  你知道吗,这种天气不算绝佳,但是却出奇的美好。可以和好友做伴,心中有稳定挂念的人,有不错的景色,可期的生活,食物。南絮对她说。

  南絮是她进公司就一直交好的同事,极高的个头,面容精致大方,个性热诚开朗,没有念过很好的大学,但是十八岁就进入航空公司工作,磨练出早熟的个性,独立自重,比霓生还小上几岁。

  外卖送来,她们点了极其富有云南特色的柠檬酸辣鸡爪,昭通烧烤,鸡豆凉粉,南絮从房间小冰箱拿出两罐冰啤酒喝了起来,开始聊天。

  我一直自认为能够合理地处理友情和爱情,可是前段时间,我发现真的会有那种无力感和孤独,所有人都认为我南絮,起码在这个圈子里,我可以游刃有余,能够平衡人与人的关系,良好的社交和发展,可是我还是个普通人。

  是的,其实我也一直认为你做得很好,特别是人际交往这方面。

  没想到吧,我之前被几个曾经我以为可以很好交往的朋友背叛,同时,我和我男友也因为她们导致的问题,和我一度决裂。就因为她们有人的男友提及我的前任,并说出了很过分的话,伤及我和男友的感情,到最后却怪我没有从中斡旋好,成为一个费力不讨好的丑陋人物,再互相散布我的坏话,我该说什么.......

  霓生耐心地听取她对难言之隐,所有人都在人生不断历险,守口如瓶的假装生活有趣又风景如画,最后回到家中,关上门的瞬间泪流满面,剥开无数妥善缠好的绷带,对着伤口独自舐到天明。有人暴露自己经历艰难,有人掩饰并强颜欢笑,但生活皆是冷暖自知;瓶颈期都会是世界崩塌的绝望,举目四望的无情。

  她们一直聊到半夜睡下,次日醒来已是中午,简单吃过午饭后去一家店里听民谣,点了一壶云南产的红茶,坐最晚的班机回去。

  马不停蹄回家后,次日又踏上驻外飞行的日子,颠倒黑白时常会有失眠的反应,必须靠服用褪黑素会好过一些,为避免依赖她开始暂停服用,强行调整睡眠,因为飒星一向有良好作息,边循着他的规律一起休息。飒星并没有认为霓生的习惯和他相悖,除了游戏,霓生还珍爱自然隽永宏伟,对人间烟火气留恋,她成为他的窗口,为他衔来美好的讯息,引导他偶尔探出洞口,前往生机盎然的世界。

  好的感情是在进步又融合,是无数道河流,最终都汇入共同的海洋,包容差异性,相似之处联系更加紧密,卷起浪花带着无数被爱密织的盐分,席卷过境,摧坚石化砾,灌微隙成壑。

  即将到来的节假日,父母结伴旅行,临行前母亲叮嘱霓生,让她和飒星好生相处。在霓生现下日益成熟,对她宽心并支持,霓生告诉母亲她决意与飒星在一起时,母亲表示赞许,能看出女儿是经过认真思虑后发展恋爱,发展对象的背景单纯,结识契机适宜,能够有未来可期,脚踏实地会让人放心。对于不算太远距离的问题持中立态度,她对霓生说,我不反对,但也的确有一定问题,这需要你们自己去解决,当然我更希望你能在身边或者大城市,这边的发展肯定会比小城市更好,你自己需要慎重,也要对得起感情。

  她知道母亲的思量,大脑中踟躇忐忑。

  获母亲准许,霓生带飒星回家小住,正巧霓生假日也有机会轮休,两人去超市买菜,在家做饭,节假日减少外出频率。两人平素忙于工作,家事鲜少问津,开始搭伙研究做饭,各自想出一道菜,提前备好材料。

  孜然土豆牛肉和水煮肉片。

  是简单的菜色,辅以炒时蔬,蒸好米饭。没有开电视,两人安静地聚在灯光下。互相讨论做法和称赞。

  我很喜欢这道菜,不会柴,刚好。霓生对他说。

  确实很不错,就着米饭,可以多添一碗吃下。

  飒星在她做菜时偷偷窥探,他总是目光在霓生那流连,诚意满满的清洗,解冻提前买的牛肉,再慢慢地切好,调好酱汁腌制,下锅烧油翻炒……她还是霓生,会甘愿下厨,她的神态柔软,人变得缱绻,很美。在他眼中忙碌。

  饭后两人一起蜷在盖毯里打游戏聊天、看电影,飒星早早瞌睡,趴在霓生腿上掩面睡去,霓生还在看最近新买的书,电视还在播放韦斯安德森的《特伦鲍姆一家》,飒星睡得不太安稳,眉头紧蹙,躯体微微颤抖,霓生拍了拍他的背,他才逐渐松懈。

  父母时不时向飒星打探他的个人生活,他会郑重并诚实地告诉他们,霓生的为人和性情,再加之霓生模样可人,家人也有所好奇,希望在他们恋情稳定后能够见面。飒星家也支持并尊重他的选择,希望能早日长久相处,但更重要的是将霓生留在身边。

  我家人今天要和我们一起吃午饭。他对霓生说。在某个晨起的日子。

  什么。女子的回答惊诧,犹疑数秒,又反问他。真的吗。

  是的,需要准备一下吗。

  霓生调整片刻,从床上坐起来,不用了,我起来洗漱收拾好了。

  在见飒星家人之前,他们一直住在不远的商业区酒店,有两次父母外出,得以带着惊喜忐忑去他家拿取需要的什物,做小小的参观。飒星家装修是灰白色的现代风格,上下跃层,飒星住在楼上,独立又与其他区域贯通。屋子通透整洁,是他母亲会日常进行洒扫。

  她那日穿戴稳重大方,手腕上涂抹马丁马吉拉的香水,慵懒周末。出门时又开始下起小雨,她跟着心爱之人的步伐去往家里,他时刻拉住她,害怕丢失。他背影里有憧憬洋溢,再被周身都是欢快和紧张氛围包围,在雨水中踏出水花,溅向花台草木。

  楼梯间里碰到飒星正好下楼的母亲,面庞柔和沉淀,亲昵的对霓生嘘寒问暖,霓生有礼貌且态度谦和作答,随后中午去往他们家经常光顾的餐厅,途中去接上飒星祖母,精神矍铄的老人家,她下车不便,霓生迅速替她开门,搀扶她步行;老人家没有多话,和蔼地注视她,握着她的手。飒星的家人都聚齐,一同聊天打趣,霓生也不拘束,会主动帮忙递送,盛汤,夹菜。她并没有想过去刻意讨好,只是因为是飒星的家人,同是长辈,她认为是本分,是需要恭顺得体地做好自己;如若以后与飒星成家,也是自己的家人。飒星的父亲声音洪亮,说了很多感慨和对年轻情侣的祝愿,喜悦并自持。

  欢迎霓生到来,以后和飒星要互相理解多包容,有困难多商量解决,家里人自然是支持你们,都是不反对的。日子还长,你们自己要对未来做好规划,希望你们能够彼此一致努力,同心同德,同样希望你能早点过来和飒星一起。

  飒星和霓生共同起立,举杯感谢长辈的祝福,霓生有轻微眩晕,她仿佛昨日还是从阵痛中刚愈的女子,对未来迷惘,此刻已经拥有珍贵的爱人,自认已得到家族的认可,受到喜爱和关注。她向后轻微踉跄两步,飒星扶住她,没有多言,目光深邃温润。

  我原来以为我会很久以后才结婚,能够觅到一个还凑合的人就满足,不敢奢求太多,因为之前的原罪,可能会耗尽良好的缘分。我自知罪孽深重,辜负一条性命的托付。霓生在丽江时跟南絮说道,南絮是为数不多知道她经历的人。

  你不应该过于怪责自己,这便是你的心结,你明知是错信别人才导致的悲剧,一旦提起,你都会像陷入流沙的孤胆过客,勇于担当却被牢牢禁锢,最后拖入万劫不复。

  我知道,但是还是会忍不住想,自己意志不坚定,受人摇摆。

  过去就尽量释然吧,霓生,你是个很好的人,每个人都会犯错,可能会是各种各样的原由,而你能够明白并从今往后避免,做好自己就行。

  我其实心里都懂,也看开太多,只是这件事终究是我有愧疚的部分。

  南絮过去拥抱她,她瘦削的身躯克制着过往,努力想生活的明朗。

  从席间离去,飒星笑她,你紧张了么。

  肯定有啊,只是没表现出来,你别笑,之后你也会的。

  霓生回家被母亲提问起见面经过,母亲迫切询问。他家人对你可好。是否喜欢你。都说了些什么。母亲故意这般说道,实则在敲打霓生,让她清楚洞悉他父母的意愿,不要被表面的客气误导。并告诉霓生,我给你父亲说起你去见了他家人,并考虑之后是否需要让你引荐他见面,又觉得时间过早还不合时宜,但你父亲告诉我,早晚都会见,你们也认识不短了,况且你们年龄都差不多,会在之后安排机会,这也是对飒星的尊重。

  她点点头,表示应允,她知道自己的恋情得到父母的谅解和同意,心中大石落下,也可不受阻碍地自由生活。年少无知对情爱的浪掷虽率真一往无前,缺少父母的信任,传统意义下,会被喝令制止,杜绝早恋,或大或小地采取必要粗暴的手段中断,少男少女们内心苦闷,只有在深夜的被窝里偷偷发送思念的短讯,上学路上有意无意地回眸,课间老师点名回答问题,同学此起彼伏暗示咳嗽着,才感知到面红耳赤的热烈。难免会以分手告终,过程亦有甘美非常,趋之若愚的人不在少数。

  与此同时,飒星的父母也在霓生走后和他讨论未来的规划,他们希望霓生能够留在飒星身边,并告知他,如果霓生能够过来,肯定要负起责任为她安排好之后的工作,如若只是随便打工的不稳定工作,恐霓生父母也不会轻易答应让她离开现在的城市。父亲此时对他说,即便霓生愿意过来发展,但现在多是独生子女,她的双亲也会疼惜女儿,不舍得她独身前往陌生的地方,我们这不比大城市,也该做的令她们家放心,家里肯定会尽力帮忙,你自己也断不能罔顾前程,也应努力上进。

  他默不作声,他很了解父母,这话传达出来的是尊重,但真正的意图也只是希望霓生能够顺应他们的意思。以现在的能力可能还不足以照佛霓生,有新的压力应运而出。他既反感又想要顾及所念,矛盾里含混不清,目前只是在缓慢地推进工作进程,刚落定转正需要片刻喘息,尚许来不及多想,顿时又需加快速率,让他想起还在外地漂泊打拼的日子,面对日复一日的恓惶,惟愿敬谢不敏。不会明白爬到顶巅会收获什么,权势声名物质,除却后耄耋之年垂垂去矣,可能还伴有长年累月积攒的病痛和身体无法代谢的腐朽。到最后都具象成灰烬。

  还需要更多时间去梳理,才能领悟方向秩序。

  霓生给他发去信息,在渐渐入冬之后某天夜里。我感觉自己不太舒服,飒星。

  是怎么回事。

  就一直喉咙不太对,想咳又不能咳。还发干,应该感冒了吧。

  那你赶紧吃药,趁不严重。

  霓生在之前有过生病,发烧到38.7度,淋雨又加之上班穿着单薄,清晨就出门,回家就病倒了,还好后来去医院及时,两天就恢复。最近又着凉,频繁地生病使飒星很是担心,毕竟他这两次都在她身边,他感到自责,也会恐及她父母会认为他照顾不周,屡屡受寒。

  当天飞完航班回家,霓生的感冒加重了,父母也察觉她的异样。她笑着操着浓重鼻音跟他视频通话,他看着霓生不住地吸鼻子,呼吸受阻,眼睛因为病情而带有湿润,略显憔悴;他更加难过,还无法在她身边陪伴,只有无奈地叮嘱她注意休息吃药。

  她点头答应,告诉他不用担心,只是小感冒。

  休息日他过来探望霓生,霓生父母正巧也约他见面。

  偏内敛拘谨的个性,他不多话,偶尔客气礼貌地回答她父母的问题,父亲告诉霓生,飒星过于害羞,不善于应付人际关系,作为男孩子,还是有些欠缺。他本身就不参与过多应酬,只在必要时做交际,又因为是霓生父母,他甚至重视过头,头脑空白只顾着呵护生病的霓生。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被有心记下;父亲略有些固执己见,出于私心舍不得自己的女儿,故意挑剔。恰恰母亲从之前严格约束变得理解,言谈举止透露对飒星的看重,可能也是将他对霓生的尽心尽收眼底。

  他是个老实又单纯的孩子。母亲这样评价道。而且我能看出来,他的世界就是你,总是围绕你运转。

  飒星会留意到她每一个眼神动作,颦笑悲喜皆自掌握,他重视这个对他报以同样厚度真诚的人,她快乐和认真,是他最喜欢的。他从未多问她过去,过去都如烽烟,再难参与,而他能放下过去的结果也就是霓生带给他的光明,所以现在才值得分秒争取。没人能轻易走进另一个人,在最靠近灵魂安放处;身心契合也绝非轻易,有各种可能性;只是极其朴素的话语,笨拙务实做着点滴,又或者必须身被金鳞,脚踏七色云彩,神仙下凡霞光万丈。

  他是宝贵又简单的平凡,但他爱我的模样,远比星辰好看。

  霓生写道。

  她的病严重了,鼻塞引起的呼吸困难让她忍不住流泪,随时攥着纸巾准备擦拭鼻涕,声音沙哑,伴随浊音剧烈咳嗽,为防止影响第二天的飞行,她服用了药效显著的西药睡觉。当晚她送飒星去车站后,去公司过夜准备早航。翌日起床,她正常到洗手间洗漱,刚准备盘起头发,就骤然眩晕天昏地暗,使得她弯下身,她以为仅仅是太早起床导致的短暂供血不足,顺势坐在马桶上调整,结果丝毫没有好转,反而有冷汗冒出,霓生能感觉到自己的脸色迅速转变,身体机能已经不容许她再作当日工作。她开始迟钝地尝试站立,平复数秒往房间内走去,跌跌撞撞地半跪在床沿边,大口吸进空气,汗水已经完全濡湿睡衣,她摸索到手机,给飒星和母亲打去电话。

  飒星还在熟睡,直接从床上坐起来,让她不要勉强上班了,自责自己不该昨天就回家。让她赶紧联系母亲和给公司请假。

  我已经给我妈说过了,她也让我干脆请假去医院做检查,今天的航班也很辛苦,她担心万一我在飞机上出事。她回答。

  好的,现在还早,你请好假先休息会,等你母亲来接你。

  霓生的胸腔发出暗沉的轰鸣,从咽喉里粘连着倒灌进鼻腔,只有耳朵似乎还在啸叫着呼救。她没有感到无助,默默地承受身体的痛苦,稍微缓和后,让飒星再多睡会,此刻她看了一眼时间,才清晨6:00。

  母亲驱车将她带回家附近的医院诊断,并同时做了血液类蛋白检查,她的某一项指标尽高出正常区间一倍有余,她开始正式休病假。

  医院只建议她吃中成药,多喝水,没多增加药物。

  由于只请了三天假,到假后再次复查血液,指标还是异常,不能恢复工作。霓生上网查询自己的血液报告,发现是还有炎症没有消退,无奈之下只得去社区门诊再开药,门诊医生了解情况诊断后,当即就让她输液三天。她又继续续假养病,利用时间阅读,写作,睡觉时间被拉长,病情也向好转偏移。不放心的飒星又利用短暂的休息时间过来看她,看着她不停擦鼻涕,艰难说话,脑海又浮起自责的情绪。

  你家人肯定会怪我的,这两次都是跟我在一起,结果没顾好你,你回去就不舒服了。

  哪有,生病又不是你的错。

  我只是想你健康,工作本来就辛苦,还要这样撑着看我,我只恨自己平时不能时间多一点。

  霓生看着他,抚摸他的脸,轻声说,我最近不能吻你了,担心传染给你。

  他遂将她抱在怀里。

  护士端来输液用具,麻利地给她手臂上环上橡皮筋扎紧,轻拍她的血管,顿了数秒,拿取分别沾有酒精碘伏的棉签擦拭在突起的血管上,输液针头拔掉护盖,对准地板滴出药物液体。药物水珠坠落悄无声息。

  手稍微抬高点。护士对她说。

  精准地扎入皮下,霓生并无波澜,反是飒星心紧的轻皱眉宇。

  打着点滴,旁边有飒星陪伴,霓生忽然转过来对着飒星郑重其事地说道,我想考研,飒星,我决定了。她眼神晶莹,坚定的闪亮。

  可以啊,飒星笑着。可是你准备怎么安排接下来的工作呢。

  我不想自己停留在目前的处境,我还想写更多的东西,学习更多,也不想再因为工作性质分离,又疲惫不堪地奔波,需要尽早计划了,即使之前没有和你在一起,我也会再度面临选择。

  他想了想,认真地回答她,好的,我会尊重你的意愿。也会尽力帮你。并亲吻了她的额头。

  我也是想用自己力量做完所有想做的事,我从来不指望也不想做到位高权重那一步,我只想坚持自己……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用说了霓生,你现在需要休息,之后病好了,慢慢来,好吗。他语气没有对她的轻慢,关注她当下的病况。

  她立刻噤声,依偎着他,和他一起看视频解闷。

  病情在输液后立刻有了起色,霓生开始查阅资料和网页信息做前期的考研准备。她想回到川内念书,选择了一所心仪且颇具盛名的重点大学作为目标,由于还在工作,选择以非全日制形式就读,她准备精心复习一年,再进行考试,选择的专业也不是特别热门的专业,仅仅是喜欢而已,于是选择的是文物学与艺术史。

  如果能够得偿所愿的考上,此生也就不枉费。如此还能离飒星近一些。

  这条河流宽阔,水势急迫,似是一场持久的博弈。

  她从来没有这么迫切地想要为自己争取命运的机会,也许是因为曾经念过的专业仅仅是遵从家人的意愿,四年大学时光里的反叛的骨骼疯长,上课睡觉,逃课去网吧,和喜欢的年轻男孩约会,草草结束不喜爱的课业,对那些枯燥古板的内容毫无兴趣,这门与喜爱文字地理历史语言类都无太大关联的专业,虽被太多人视为能够谋取良好前程的工作,却在她面前形容枯槁,缺善可陈。

  我不是觉得这门专业不好,每种类型的专业能够出现肯定有其用武之地,但是很遗憾,我没有办法对它用心,这是我的问题。她之后对家人说道。

  飒星为她买了很厚的复习资料和书籍,她开始专心自学,态度非常严谨的对待喜欢的专业,自学会逐句推敲直到自己理解为止,用不同颜色的记号笔圈出重点,背诵刻苦,学完当天的课业她甚至惊讶自己竟然会如此认真。因为对文科类一直都擅长,她进度很快,两个月就理解并背诵完半本书,背诵内容众多,她还特意买了专用的草稿本,她认定自己是一个跨专业且年长的考生,所以她用功学习,没有怠惰情绪。

  草稿上密密麻麻前后两面全是背诵时写的要点,她认为,自己已经不是学习巅峰的年纪,需要用笨拙且有力的方式去记忆,值得庆幸的是,她的成果还不错,心中安慰。

  一日她在温书,正值下午临近黄昏,她觉着口渴,去接了水回到桌前,她看到一束阳光正好恰到好处地在摊开的书页上,整齐地将书本斜分为二,她心爱的胡萝卜中性笔安静地躺在一侧,有温暖的暗示乍现,她没有立刻回到桌前,只是会觉得,有更多的力量在支持她走完人生的每一个心驰神往的坐标。

  虽然会减少玩耍的时间,连写作的时间都被缩减,但扎实的生活让她日复一日的飞行生涯里渐渐有了崭新的期待,和飒星互相看望的时日里,飒星会很主动地留时间让她得以学习,他在一边安静地戴上耳机看电影。这种互为默契的爱,贯穿心野,心领神会无需多言,也是恋人间自在又舒适的存在。

  她想到爱人的身边去,为长期的奔波书写句点。

  我其实挺希望你能到我的单位来,起码在这个小城市算收入中上,又稳定的工作了,我没有办法做更多调动,也不知道这样是否会委屈你,你知道我曾经厌恶异地带来的苍白无力,也是在有你之后我产生改观,然而出于私心,出于爱,想你无时无刻地留在身边。

  我明白你的想法,现在父母都会希望子女留在身边,我的父母亦是如此,何况大城市的发展前景宽广,我虽谈不上会谋求如何完美的前程,但是得天独厚的环境会让我起码在生活上更舒适,虽然我自认网络发达,很多需要的东西不必再由环境决定。可是需要我迈出这一步,我内心需要抗衡很多。我相信你会待我很好,这我没有怀疑。

  她没有告知她的踟蹰,也许考研也除去很多因素,还引申出霓生对未来变动的逃避,想用更多的时间来缓冲,在婚姻家庭到来之前有更多时间来考虑自己。

  她跟母亲讨论了对未来的规划,她告诉母亲,如果要跟飒星一起,最终肯定会告别飞行,回到地面做一份自己定好目标且喜爱的工作,不再变动,注意力会随年龄和面临的人生大事转移,她询问母亲,如果飒星希望我能去他的城市,你和父亲会同意吗。

  母亲没有作太多思考,迅速回答她。

  如果是出自爱,我和你父亲不可能答应你,即使我从你懂事开始都严格约束你,这是出自于父母本然的责任,需要对你有要求,并且让你健康地长大成人;飒星对你的好我们可以看见,我们也会放心他照顾你,但是从我的角度,他再疼爱你,也不及我和你父亲从小对你的养育,我可以这样武断的结论。可是,同样是出于爱你,我希望你拥有自己的幸福和归属,他在乎你,也能够使你快乐,目前为止,我能够认可他,倘若他能一直对你拥有耐心和坚韧的爱,能够有能力使你的下半生了无遗憾,我们会让步,虽然不忍割舍。这是为了你。

  霓生没有说话。

  年末飒星告知她,他工作单位开始公招,询问霓生是否有意向,霓生自认为没有做足充分准备,并且想先尝试考研拒绝了。

  我想再多飞一段时间,她说,现在感觉自己能力不如以前了,想多积累,做足准备。

  飒星没有再勉强她,他知道霓生对他充满爱意,现在面临重启另一段人生,会有唐突和慌张,他不愿意强迫和尝试说服她,毕竟背井离乡已不再是他,他能够明白那种取舍的艰难,她父母的担心,他们依旧年轻,却也不是年少,会面对中年将至的责任负担,未成家立室的意犹未尽。

  世间风物似凛冬雪纷纷,应景显现,沓至而不归,且融穿遍野,但到消迹,已是新芽丛生,旧日年岁洗濯殆尽,绝然未现,然却感慨,还妄在昨昔。

  圣诞节飒星在霓生家度过。

  飒星请霓生父母去山里寻了家山景火锅店,傍山夜照广厦,华灯初上的景色和出众的味道颇有名气,由霓生推荐。他这次见面变得自如不再拘谨,大方和他们聊天,帮忙沏茶,夹菜,霓生碗里少了,他迅速给她添上,山风把霓生的手吹得冰凉,他就始终捏着她的手,攥在自己手心里,对霓生他自始至终珍惜。第二天,又随霓生一家去郊区温泉,阳光甚好,霓生父亲安静地开车,偶尔和副驾驶的霓生母亲聊天,他和霓生并排在后,霓生看着窗外,他被偶尔刺穿安静的阳光晒得微微朦胧,靠在霓生肩头,被霓生下意识的接住,他闭上眼睛,察觉到霓生在抚摸他的脸颊。

  他们换了衣服进入汤浴池,霓生父母离开他俩,留他们自处。飒星看到眼前的女子,将头发挽成发髻用抓夹固定在脑后,有几缕松散的头发垂落下来,没有一丝妆容,霓生除去上班和必要时几乎不会化妆。她素面朝天,面色被温暖的温泉水熏得绯红,她惬意地趴在池边,和他谈论最近的工作,

  霓生父亲平素对霓生宠爱有加,之前霓生的恋爱也极少过问,自从和飒星在一起之后,他一直严苛地看待他们的感情,没有反对,但是对飒星的评价并不如母亲高。飒星在家人面前不会重视交际,会让他担心飒星的能力和发展。然而飒星使父亲改观,对霓生的爱护,让他能够宽心,甚至放心交予。

  哎,为何要去小城市……不过消费水平低,生活质量会高些罢。霓生父亲有次自言自语道,被霓生母亲听到,后来告诉霓生。

  那时候会突然觉得父亲老了,又心疼他。

  她支开不喜欢汗蒸的飒星,和母亲单独坐在汗蒸房里面,因为大量高温的水蒸气在空气里,说话声音变得浑浊,她听着母亲低声谈论担心两人的未来,她没有说话,喘气很频繁,感觉头上的汗水贴着头皮就像迷宫里的蠕虫,不断迷路聚集,最后顺着鬓角就干脆地滑到下颌。

  父亲在圣诞过后离开家,前往外省长期出差,新年也不会返家。

  而飒星成为了这一年新年陪伴她的人,正值她休息头一天,她还在航班上,原以为飒星明天才回来,但是却收到他的信息,嘿嘿,我到了。

  你不是明天才来吗?

  我真的来了,没想到吧。

  骗鬼呢。

  呵,你以为我在第一层,其实我在第八层。

  她迟疑到怀疑自己了,就看到他发来照片,穿着在霓生家才有的睡衣悠闲的样子。

  她询问母亲,他来了吗。

  是啊,母亲虽然极力平静,但是还是漏出喜悦的马脚,我也不知道他今天来了,刚准备出门,听到敲门声,结果是他,还把我吓一跳。

  这是一个惊喜,她明了,至少这个新年能够开心。

  母亲在厨房忙着做饭,用豉油蒸鱼,上面铺了青红辣椒丝葱丝,姨妈家送的新做的香肠,每逢过年都会有的沸腾虾,热油还在劈啪作响,昨天就炖煮好的牛肉,牛肉的浓厚馥郁的汤汁沾到了桌子上,简单用蒜泥清炒的时蔬,组成了三个人的年夜。

  那就新年快乐吧,虽然缺少父亲,但是也有深深的幸福感。

  因为怕冷,蜷缩在飒星怀里,玻璃体里被投影着节日里五颜六色的烟花和节日里热闹的各类节目,灵魂仿佛找到得以栖身的场所,彻底放松下来,缓缓地沉睡过去。

  飒星总是早起,新年里休假的日子总是帮着做事,虽然他不善言辞,但是一要求他做事,他自始至终从不会拒绝抱怨。母亲喜欢悄悄在背后打趣他的样子,说他像一只憨厚的小白熊。

  霓生就笑,其实她一直觉得飒星比较像海豹。

  你是海豹。

  为什么?

  因为你的眼睛像海豹,我记得搜索词条上面这样描写的,眼大而圆。

  她记得刚开始的时候这样说过,他不否认抗拒,而后还偶尔给她发网上的可爱海豹视频片段。这是在爱情中不自觉突显的优点,大气有温度的男子会心怀默契地理解女方对他充满喜爱的调侃,不会因为三言两语间没有明显的褒奖就质疑对方的动机,或者急于展现自己而在玩笑中过激的反感。

  或许,爱一个人不是插满艳丽的羽毛急功近利的炫耀,那副洋洋得意一股脑地将身上的优点夸张放大,到头来就像放归大海的鱼,入水泛起激烈的波澜,然后就无迹可寻。

  十六岁开始,被母亲管束的叛逆与日俱增,当时的母亲固执偏激,看重霓生的成绩,总是怪责霓生不好好学习,并且会用刻薄的语言激怒她,拿她比较,只要还嘴,耳光和更大声的叱责就会来临,霓生隐忍,一直到高三,迫切地解脱只好用情感填隙,她以为自己喜欢上了一个男孩,他没有任何具备的优秀,可是他却拥有当时霓生觉得最为宝贵的自由。

  他肆意妄为的习惯,故作洒脱和得意,对当时霓生欺骗,告诉她自己有过多段情史,有好些优秀的女孩爱慕,虽然没明示,但他表现出霓生很默默无闻,能够幸运地和他一起。她很高兴,她甚至以为自己可以独当一面的控制自己的人生了,学会逃学、欺骗、离家出走,漠视关心里迅速膨胀可悲的无知,当她意识到一切的时候,高三已经结束了,毕业聚会的当晚,她听说他喝太多,急忙地走到男孩班聚会所在的KTV,推开门就发现他醉状狼狈地抱在另一个女孩怀里;失去了憎恶的感觉,只有酒气的恶心使她脑袋一热,她可能早就意识到他只是虚假地在享受她的单纯,只是她揭穿不了。

  别开脸,也永远看不清真相。对这个男孩,她就是被那些他故意显摆的张扬蒙蔽太久,她太想冲破母亲的阻碍,急不可耐地坠落下来;于是她直接果断地一脚踢到了他的脸上……她甚至没有去听其他同学的惊呼,也没有来得及看清别人的表情,因为用力过猛,她摔在地上,看着面前那个挣扎的躯体,她觉得是自己的胜利。

  多无耻的人,你他妈算什么东西啊,她破口而出,被前来劝架的同学拉扯出去。

  她脸上挂着泪水却没有抑制不住地伤心,突然就卸下了负担,朝着楼下拼命奔去,她一路跑过几条马路,直到筋疲力竭地坐车回家,第二天她醒来,她甚至已经忘记男孩的脸……

  他是第一个这样的人,却不是最后一个。霓生和南絮一起飞行的时候聊到过,我青春前半部分的爱情是很笨拙的,可能是善良,有希望吧,总以为下一个人就会好的,然后在误以为别人是真的不错,还对我坦诚的情况下,我总是毫无保留地把自己暴露出来,我的伤口,我的尊严,都像随处可见的杂草一样并无新奇。自己不由自主地以为楚楚可怜,善良脆弱,换来的是短暂的怜爱吧,我不可否认还是会有真心爱我的,但是时间长了,我发现我不缺爱,我只是孤独,在报复母亲以前的错误,我发现那人不合适,可我会因为自己的自私去选择别人。

  母亲现在会自责以前没有太让我自己选择人生,让我学会独立看待问题。我也不恨她,她的性格也是因为我们家庭的特殊性。

  什么问题?南絮问道。

  她离过婚啊,虽然再正常不过了,但是她的前夫,我生父……不堪入目。霓生淡淡地说道,拉上服务间的帘子,去客舱为旅客送水。

  南絮没有太过惊讶,待她回来,突然问她,如果结婚,你想辞职吗?

  霓生手里的工作停下片刻,我会吧,可是,一谈到结婚,我却真的感到很慌乱,我不是不爱飒星,可是很无助。

  我和你有一样的感受,有些东西,不是男方可以理解的,作为女人,我们有时候真的必须成为牺牲和迁就的一方,我自认为我这样的人会做不到,可是当我面对的时候,我真的犹豫不决。南絮说。

  因为你爱他,同时他的工作稳定性更高,所以你必须辞职过去陪在他身边,我也是,可是会想凭什么他就不能迁就我,我也是父母心中的无可替代的宝贝,可是真正在爱里不会去计较这些得失,有的东西被弱化了,你明明感受到他是真心实意包括他的家人朋友都爱你,对你好,可是你还是会感到决定是没有那么轻易地做下。霓生低下头;我以前会幻想婚姻,会想早早地结婚生子,而当自己经历过几段感情,直到遇到真正适合自己的人,却几乎停滞的犹豫,凡是关于自己的任何理由都其实是为了掩盖扑面而来未做好的准备,以及不甘。你不再是孤身一人,两个家庭即将融合,不同的思考,出身,环境,即使有很多相同点,但人与人,终究有别。

  如果不是异地,也会有其他的困扰,家庭观念悬殊,差异化个性,经济基础.......而能够从长以往的最是美好。

  因为飒星我会辞职的,霓生告诉南絮。我需要把剩下的人生分给我另外的事,我想继续写文章,从事书写类的文职工作,现在决定考研,提炼自己的内核,挖掘潜力,而我现在最需要的是自己的时间,所以早晚的事吧。

  我支持并理解你,因为我也一样,需要为接下来的人生规划,不是不再热爱这份工作,而是是时候完成其他目标。

  虽然霓生会羡慕那种一份工作贯彻始终,可是不适用于不同的人生。

  由于无意间霓生替部门写的宣传材料效果很好,她的写作特长被发现,故被推荐常为公司写材料和文章,她没有抗拒,在工作之余会努力完成,她的能力有目共睹,部门领导之间都非常看重她的才华,推荐她为优秀骨干,但是被部门总经理驳回。

  她的理由是,因为霓生有不遵守公司规章的前科。

  霓生一直不喜欢这个女人,为人自私利己,让她想起第一份工作时故意针对自己的某位领导。

  她自己倒是看得淡然,飒星和南絮替她不服。因为对于荣誉褒奖之类,只是一时庆贺,对一个醉心于文字的人而言,被更多人津津乐道,反复阅读推敲才是肯定。

  两年前,霓生因病告假休养一段时间,回公司销假被告知手续不全,必须补齐,而当时看病的那所医院因为搬到新院区,所有电脑设备和文件全部都处于被拆除运送阶段,只有等待搬迁妥当。而就因为此事耽误,被处以三日旷工处理,她当时去申辩,被告知没有在一开始休假就将需要的手续证明开具好,是她对办理流程没有理解,并且不重视程序。

  她没有说话,愤怒从她的眼神里兽形遁逃又迅速回折,这种情况重复并掩埋进在无数普通人的生活;由于各种原因,被迫妥协,对错对当事者来说难以辨别,无心之失和有意为之,都是来自大脑绸缪的结果,处置结果显得正常的犯错全是有违常理,将人用耻辱紧紧包围,仿佛指责可以成为确有其事,被有心记录在暗处,时不时被抖搂出,确认是伏诛状态,需要手起刀落地铡掉,环绕在旁的优点表现有目的地视而不见。

  见惯太多类似发生,似乎记不起公平一词,还会觉得自己真的不可饶恕。

  经理不止一次的有意为难霓生,包括正常的晋升考取资质,她都会以此考据,并不在意现在的状态。

  固执桀骜,难以管束,是她对霓生的看法,她甚至认为霓生的病假是作假。

  我不会再参与任何晋升了,何必去她面前受她指点。霓生痛饮了一杯酒进嘴里,告诉南絮和飒星,他们难得一聚,姗姗来迟的还有另外一位朋友,莞尔。

  她比南絮和霓生晚进公司两年多,岁数也小,生性单纯敏感,生人面前话少,因为个性偶尔会被人压一头,只有在她们面前显得活泼一些。她俩珍视她,就是少有的可爱又纯真的灵魂,她们会羡慕,没有被太多刻薄和社会指染,毫无阻碍,活地干净简单。

  你们都想辞职,我也想。莞尔坐定后不久打断她们,还来不及让他们过多疑惑,她补充道,因为我真的想当一名老师。

  我觉得你是我们当中最会留下来的一个,我们俩是因为感情和其他因素要考虑离开,你完全是可以有更好发展,你居然也会想走。

  也许吧,我知道我自己的想法,留下来或者离开,都是选择,其实最重要的是跟着自己心做决定。即使理智会偏向谨慎保守,但未来注定要靠意志支撑,才会有接下来的新天新地。

  直到凌晨他们才散去,几乎不饮酒的霓生居然出乎意料地喝了很多。走出门外,夜晚的风低语不清的戏谑般掠起发丝,抛入冰凉的空气,南絮下意识压住头发一端,接到男友的电话,男友告诉她自己刚落地,询问她何时回家,她边回答边转头,看着莞尔开起飒星的玩笑,霓生走在后面,仰面看到城市夜空难得一见的星星,微弱闪烁且高悬沉默,呼吸都显得掷地有声。

  这年春天结束时,霓生的奶奶病逝了。

  奶奶走前一周,霓生去探望过她一次,因为工作原因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老人了,虽然和奶奶关系不甚亲厚,亦无血缘关系,但人性深处的善意与关心不会使她冷漠。她与母亲一道走进病房,房间原本有两个床位,隔壁床的老人在几天前抢救无效去世,现在已更换洗涤过的床单,空无一人,存在的痕迹早已抹去。她忍不住死死盯着那张床,也许不久前那个老人在床上饱受病痛的精疲力竭,食管导入咽部,嘴大力张开,早已无法发声,血管泛青遍布针眼;氧气勉强维持着将死身躯,他吃不下任何东西,生命之光在眼神里逐渐枯竭,缓缓转动地眼珠在绝望呼救,意识被逐渐吞没,每分每秒的煎熬最终成全他的解脱。

  受罪啊。奶奶非常吃力地告诉霓生。她现在的情况能说的话不多,只是尽力地维持着,生的渴望和死的坦然此时就纵横在老人仅存的意识里,既不悖逆与生俱来的本能,可再也不愿甘受折磨。

  护工是个40多岁的妇人,她最近开始照顾奶奶,之前的年轻护工受不了每日每夜的辛苦悄悄辞职换她走了。母亲叹了口气,和护工聊起奶奶的病情,彼此心知肚明。护工轻轻撩开床单,看到老人的腹部因为无法正常消化排泄苍白的肿胀,肚脐几乎消失,被迫穿着尿布,瘫软无力地拘禁在床上,护工开始帮她揉脚。

  她的脚有点凉。

  霓生听到这句话,下意识地懂得这个讯号。

  前些年爷爷离世时相同,原本开朗精神的老爷子不成人形,头一晚跟母亲念叨了很多话,第二天就再也不能出声,母亲成天守着擦拭身体,翻身……次日摸着他的脚温度渐失,不久后床单被失禁尿液和排泄物打湿,心电图拖曳平直……

  母亲总是做的得体,两位老人平时都是她鞍前马后的照顾和帮助,从未生分。

  葬礼当天,父亲的航班因为天气原因取消,连夜十几个小时的动车回来,直奔殡仪馆,飒星也来了,工作完后就马不停蹄地赶到霓生家。

  他和霓生一同出席,霓生父亲脸上的疲惫更多,自然的生死面前,泪水只会茁壮痛苦;依靠点滴和药物抑制的日子,还不如了无牵挂地迎接安宁。所以父亲显得比之前爷爷过世后坦然许多,见到他们俩,父亲抱了抱霓生,拍拍飒星的肩膀,让他们在灵堂坐会儿。

  晚上,霓生有些失眠,她思考着生死,在这有限的生命中,能够留下的,割舍的,只会无足轻重交汇在银河的湍流里。她又想起了那天的星星,或许燃烧的时间已过去,呈现在视觉里的仅仅是过去的剪影,则生命却早作齑粉一吹即散。

  飒星第二天需要赶回上班,他离开后,父母也仍未回家,家中她孤身一人。她窝在沙发里打开几年前很知名的一部美食纪录片。她反复看过很多遍,停留最多的就是第一集。并不是其他集数不够精彩还是她懒惰;她喜爱的镜头是看着稀有的野生菌类被均匀切片,有助于她安抚心绪。在稀薄海拔的雨后山林,潮湿的灌木深处隐藏着精灵珍馐,村民轻柔完整的采拮而出,沾满松针和泥土,简单清除后带回在清水中洗净,流水声注入活力,焕然一新地被郑重其事的放在案台上,一旁的柴火劈啪作响,有庆贺的火星凌跃;小心翼翼扶稳,刀刃锋利娴熟地嵌入结缔纤维,清晰悦耳又爽脆剥离,每一帧都使毛孔像破茧的蝴蝶,剧烈盛放。陶土锅已烧热,涂上少量油脂,将切片夹取煎熟,遇热迅速卷曲,浓烈的香酽逼出,是鲜美矿物质发酵的过程中遭遇树脂的拦截,扭打成团一路滚落沾泥,却反常地出尘绝然尤甚豪华尊贵,在漫长成长期里成为备受自然骄纵的幼子。

  她目不转睛地吞咽刚到的外卖,大脑有意识地将所见和真实的味道麻痹混淆。很多人都采用这种简单直接的方式来增加用餐的体验,因为自身经济条件、时间、消费模式不受允许,用播放视频的方法才可以迅速将慰藉铺开,将画面中声色有目的的代入,尽管盘中粗陋甚至空空如也,然甘之若饴的体验却每每大快人心。

  七月中旬,霓生休假和母亲去往南京探望父亲。

  古老的城市早已进入夏季,有空气熟透的味道,灰青色的城墙伫立在过去与现在的横贯所在,高大的梧桐树掩映其间墙角,树叶盛不下阳光,左右摇晃之际,将光晕抛向秦淮的倒影。他们在停留的第二日晨去了钟山,霓生穿着吊带的白底黑色波点裙子,温度非常高,肩胛骨上的汗水清晰可见,光影不断从上面滑过,她的头发没盘妥当,有一缕头发从抓夹缝隙松散的掉落,她没有发现,轻薄的白色德训鞋踩在石砖上声音极小;行至中山陵时,一场巨大的暴雨彻底地浇灭体内过度的灼热,百来号人拥挤的躲在陵下的碑亭里,因为起雾,阶梯上零星的人影被山间飘来的雾气模糊不清;她夹在人群中,旁边人伞边的雨水不断滴进鞋里,雷声很近,有孩子在小小的惊呼,大风直接将水汽吹到了她的脸上,潮湿的窒息感贴满鼻腔,在离开鼻黏膜时留下草木混杂的清新有力;受中山先生庇佑,雨水小了一些,回程时她站在写有大道之行的匾额下,撑着伞,耳傍有飞起的发丝,母亲迅速拍下了照片。

  晚上他们回到瑞金路上的酒店,因为白天过度的疲惫和用餐匆忙,他们点了宵夜,是南京特色的鸭血粉丝汤,来自当地一家有名的老字号连锁。她和父亲互相聊天,父亲呆了将近半年,被晒的黝黑,又注重身体问题开始减肥,精神很好,这次她们来异常健谈,看得出父亲很高兴,最后将汤头一饮而尽。

  是汤很鲜吗?霓生问父亲。

  还好吧,就是觉得不浪费,我在这边经常能吃。他说。

  我觉得挺好吃的,比之前飞过来去航站楼买来的更浓郁正宗。

  我们明天还可以去吃其他好吃的,我熟悉。

  霓生和母亲停留期间随父亲去了市区不少地方,她休假尚未结束,父亲因为工程需要提前一天回到施工区,中午带着她们去新街口吃饭,下午便离开。第二天,她们也即将返程,上午,去了霓生朝思暮想的南京博物馆,因为正值暑假,人非常多,霓生特意租了便携讲解器,戴上耳机后,原本嘈杂喧闹的展厅便只属于她一人,旁边的人群像极了延时摄影中快速移动、隐退,她只听到清晰的人声解读藏品,眼神被灯光照亮。她郑重地欣赏并审视,想要用力将所有知识全部汲取干净,她之前怀疑自己只是想用考研的途径弥补自己怅然所失的大学时光,此刻,有更冷静的对立面指出她是真正喜爱并想把这个专业变为终身的给养,再丰盛的老去,就算不是为了工作,也是为了拥有诗意与浪漫的无悔人生。历史与见证物,彻底成为她的力量,使灵魂变得紧实圆满起来。疑今者察之古,不知来者视之往;她想起这句话。

  她已经为考研学习半年,从来没有如此刻苦谨慎,不断用碎片化的时间累积,背诵,用艾宾浩斯记忆曲线的软件协助,几本参考书被随意摆放,本来不想占用太多时间整合归纳,还是买了笔记本誊抄。这是让她觉得最幸福的事物之一,眼看着未来的规划变得逐渐清晰,她开始迫不及待地奔向它;对于霓生这样的人而言,终于接近目标和想要的生活,是多么重要又宝贵,不具备早慧懂事,没有全面的知识能力,优渥的家庭,笨拙地学会用自己去碰壁,再勾勒,再走下去。

  后来她才发现,考研不只是想拼命抓住青春和遗憾,也是对那时恋情发展的暗自抗拒。

  在快接近三十岁的年纪,才做着自己认为正确的选择,写着自己平时的记录和情感,静下来学习,没有任何关系,靠着一些天赋和执念,摸索着方向。曾经几次中断过写作,因为母亲曾经蛮横地认为耽误学习,也不能谋生;而对于考研母亲又开始有了以前保守偏执的看法,依然围绕如何立足,为自己带来收入保证,以后还要面临结婚生子的时间分配;她一时半会难以消化霓生的信息,于是索性霓生就缄口不谈了,她需要为命运精心铺设稳当,毕竟证明自己的意是义值得付诸的。

  结束旅行后,她回到正常上班的日子,即将到来的八月份是交往一周年的日子,为此,霓生把剩余的假期又都安排在了八月,和飒星准备再次去丽江,这个她能逃离之地。飒星没有去过太多地方,对旅行充满期待和好奇,他每次听到霓生提起,霓生总会在后面补充一句,你一定会喜欢那里的,相信我。

  我没有迎来我们心驰神往的纪念日旅行,相反,我面临的问题要比我想象中艰难,而我毫无准备面临的考验突然就彻底吹散了我所有在脑海里做好的规划全都成为空中楼阁。这似乎成为我黯淡人生里的固定波长与规律,每当我似乎要拥抱收获,却因为错误的量化和运气,又变得一败涂地。

  霓生在她的文章中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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