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平区警局灯火通明,刑侦组的所有人都无心睡眠。大家沉默不语,两两相望,谁都没有说话,各怀心思,满屋寂静。
法医的解剖室,涂一祎面对解剖台上这具烧成黑炭的焦尸,已经无法从外部形态上看出是个“人”了,唯一那块皮肤组织正静静的躺在实验台上。可是唯独就是这块皮肤组织是整个案件中最大的疑点。
姑且说这个“人”已经被烧得不成人样,全身的组织细胞已经严重碳化,为什么偏偏会留下这么一小块皮肤组织还没有被烧焦?难道说大火长了眼睛,能避开这块皮肤组织?
打印机“吱吱”作响,涂一祎拿过报告,目光落在最后一页上,和文秀利的对比结果为99.999%。也就说这块皮肤组织,是属于文秀利的。
但是这能证明这具尸体就是文秀利吗?
涂一祎转头,看着解剖台上的黑炭,陷入了恍惚和迷茫。
一夜无眠,直到凌晨天色发白的时候,死寂一般的解剖室被来人打破了。
官长河脚步匆匆的从走廊的一头跑进了解剖室,目光刚一触到那具焦尸,人就瘫坐在地上,整个人像是被抽了魂一样茫然无措。
跟在他身后的刘大石和李风,一人一边把官长河架起来,硬生生的拖到解剖台前面。
刘大石眉眼阴沉,死死的盯着官长河,指着那具焦尸说道,“这就是疑似文秀利的尸体,你的妻子,官浩的母亲,你现在认真看,看仔细,看看是不是她?”
官长河仿佛吓傻了一般,眼神掩饰不住的恐惧和无比的厌恶。这样一具散发着血肉烧糊味道面目全非的尸体,是文秀利?是哪个和自己生活了十多年的女人?是官浩的母亲?是那个曾经温热灵动的人?
官长河剧烈的挣扎着,想要摆脱刘大石的束缚,想要逃离,逃离这个地方。他什么都不知道,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按照文秀利的计划做而已,他根本不知道文秀利最后的计划会如此血腥和残暴。
这不是人能做出的事情!绝不是。
官长河猛然发力,大声嘶吼着将刘大石和李风推开,踉踉跄跄的夺门而出。李风追了上去。只留下刘大石和涂一祎两两相望,从对方的眼神里,都明白了一个意思。官长河没有演戏。
刘大石一直在观察官长河的言行,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落在自己眼里,那种恐惧那种厌恶那种抗拒不是假的。所以,文秀利的最后计划并没有告诉官长河?
文秀利能对自己这么狠并不意外,但是,她真的能放下官浩吗?刘大石的心里有太多的疑问,然而如今能解释这些疑问的人,已经无法再开口了。
办公室里,官长河捧着一杯热水瑟瑟发抖,他似乎被那具焦尸吓坏了,整个人魂不守舍,面色苍白,血色全无。将近一米八的大个子蜷缩成一团,防御着所有人。
刘大石走了进来,李风等人纷纷离开,把办公室留给他们。
刘大石拉开一张凳子坐下,看着官长河许久之后,想了想,从怀里摸出一张信纸,递给官长河,“这是在现场发现的一封信,是文秀利的绝笔信,我从证物室里复印了一份,你可以看看,但是不能带走。”
官长河略显迟钝的抬起头,看着刘大石,片刻之后才把目光放在那封信上,犹豫着将水杯放下,缓缓的伸出手,颤抖着接过信,一点点的打开,一个字一个字的看过去。
“我叫文秀利,这是我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封信,不管是谁看到这封信,都不重要了。与其说是信,不如说是我的一些心里话,一些长久以来压抑在心里无法倾诉,也不能倾诉的话。如今随着大火将至,我在世间的一切罪孽因果,都将焚烧殆尽。”
夜色下,女人注视着不远处的河水,在微弱的光芒下闪耀这温柔的宁静。执笔者面色平静,眼神里有着许久不曾见的柔和坚定。
“我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小山村里,山村其实并不丑陋,丑陋的是我的家庭。我曾经无数次的想过,为什么我会来到这个世界?为什么又要让我在这样的家庭里受罪呢?佛家说,因果循环,一切都有业障轮回的。所以,我在今世遭受的罪孽是不是因为我前一世做了坏事,因此遭受了报应呢?唯有如此想,才能让我对生活依旧充满了微弱的希望。”
伴随着温柔的水声,人影微动,只见她拖着一个巨大的物体放在平地。依稀能见那平地上的东西是个人,只是已经没有了动静,任由她随意的摆布,整理整理了衣服,摆放好四肢,动作轻缓,仿佛在对待一位挚友。
“希望是一种毒药,一种能让人续命的毒药。如果没有这样的希望,我想我活不到现在。只是已经够了,我已经活的很久了。在我的生命里,我感受过爱和温柔,也给予过爱和温柔。我无比感激我的丈夫和儿子,因为他们,我才体会到什么是美好的人生,什么是充满阳光的生活。”
黑暗中的人影来来回回数次,将一桶一桶的汽油搬过来,有些吃力,步履蹒跚。但他没有停,慢条斯理的将一桶桶的汽油打开,撒到地上。一遍一遍的覆满了那人的身体,直到浸湿。
“但是,我的内心依旧有着无法弥补的空洞,那空洞就像是个黑洞,每日每夜都在折磨着我。我看着丈夫和儿子,他们每天都在对我微笑,他们都是那样的温柔和美好,但是为什么要用在我这种人身上呢?我不值得啊,我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美好和阳光?我不值得。我怎么能辜负爱人的情意呢?我怎么能够一边享受着爱人的关怀,一边在内心里向往着其他的世界呢?我不能忍受这样的自己,也无法原谅这样的自己,所以,我离开了。我的爱人,长河,对不起。原谅我的不告而别,原谅我的背叛和不忠。我没有勇气面对你,也无法面对我们的孩子。所以请你忘记我,请你放弃我,请你不要再来找我,也请你不要再去追寻我的过往。念在夫妻一场,给我留下最后一丝体面吧。人生若只如初见,我定不会与你相识。再见了,长河。”
火光映红了整片河水,那温柔的光芒被打碎,炽热灼烧着空气。远处的人静静的伫立着,那火红色的光芒映照在狰狞的面容上,唯一完好的眼睛,流露出了一丝黯然和痛苦。片刻后,他将一截小拇指扔进了火堆里,这时才注意到,他的左手小拇指缺了一截,用纱布包裹着。他看着那截小拇指被烧的蜷缩,渐渐模糊。
文秀利死了。
官长河看完信,脑子里出现了这几个字,他终于相信,这个叫“文秀利”的女人已经死了,彻底的,完全的在这个世界消失了。
今天过后,他将在户口本上注销这个女人的信息,警局的户籍档案里将再没有这个人的信息。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一个叫“文秀利”的女人。
是的,她真的已经死了。
天边开始发白,晨曦即将到来,那些仅存在世上的人们开始从蜗居里出来,展示着他们蓬勃的生命力。
在某个城市的角落里,一辆没有运营牌照的中巴车静静的停靠在阴暗的小巷里。一个皮肤黝黑,满嘴方言普通话的男人蹲在地上抽着劣质香烟,一身脏污的皮夹克,表情冷漠的注视着上车的人。
“等等,”男人忽然叫住其中一个人,在烟雾中说道,“把口罩摘了。”
那人依言摘下口罩,男人的表情突然跳动了一下,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厌恶和恐怖,但随即又恢复平静,挥挥手,“上车吧。”
戴口罩的男人登上了汽车,坐在靠窗的位置,视线落在窗外的世界,片刻后,闭上眼睛,压低了鸭舌帽,将自己彻底的包裹住。
一切都结束了,但是我还会回来的,等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