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范式转移的世界,老无所依
肖小跑2023-06-28 10:305,562

  故事一:LASIC世界

  戴维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放在额头上,量发际线给我看。

  我凑上去端详许久:您眉心上方半寸,有轻微脱落痕迹,但基本看不出来。

  我是在安慰戴维。鼹鼠也能看出,戴维已经干净利索地谢顶完毕。少有的发丝间隙,头皮在灯下锃锃反光。戴维说,这就是这个范式转移的世界带给我的礼物。

  2007年之末,金融海啸之前,他把自己的对冲基金关掉,潜伏在新加坡理工大学。打算等雨过天晴,周期掉头,再出来猎食。跟同行一样,他相信当下软塌塌的投资回报,只是被按下水面的气球,早晚会再次浮起。

  校园里风平浪静,时光荏苒。他开始隐隐感觉不对——八年过去了,气球还没浮上来。情况似乎越来越糟,经济仿佛没了周期。

  经济学家们说这是新常态,可是他到现在都还没找到“态”。全球经济风雨飘摇了许多年,现在这副样子,就像脱离正轨的少年,要家长没完没了地操心,要政府马不停蹄地印钱去托底。

  全球央行用尽洪荒之力,劝经济增长这头牛喝水,然而牛不喝。日本央行认为应该亲自喝水,向牛展示水的味道很好,便直接冲进了股市。央行购物车里的资产,风险越来越高。一切努力都是在推绳子(pushthestring)。

  细思量,这一切皆不寻常:

  增长非比寻常的缓慢,货币政策工具非比寻常的无效,下行风险非比寻常的大,仍未见底,投资收益非比寻常的越来越低,民粹和国家主义非比寻常的越来越强。如您所知,这就是达里奥所说的七十五年一遇之债务大周期,人一辈子只能经历一次。

  戴维说,我活了五十多岁,投资三十余年,从没见过一个市场如当前债市般被如此高估。如果美联储开始连续加息,美债收益率只要走高100点,就能看到1981年债市崩盘第二季了。而且只会更精彩,因为超低利率已经扎根于所有资产价格公式的分母里,这是全盘皆输的节奏。

  我觉得此处应有附和,但实在不知该表达何种情绪,就微笑了一下。

  戴维把目光转向我。为何我在他的眼里看到了怜悯?

  世界货币大水不退,漫到中国的房地产,冲起层层泡沫。勤劳朴实、存钱为本的中国人,纷纷开始借首付买房——这标志着中国房地产泡沫,开始向国际标准靠拢。

  家庭负债八年来升了五倍多,已占可支配收入的100%,终于跟美利坚看齐。而东南亚、迪拜,还有大家耳熟能详的2008年次贷危机,皆由零首付按揭而起:银行愿意借钱让您去赌,为什么不试试,万一赢了呢?

  2017年初至今,日经跌13%,上证跌1.5%,英镑崩盘,CDS全线上涨;台湾加权指数涨9%,表现最好的黄金涨22%。而深圳的房价,小半年便涨了41%。全球无资产与之匹敌。从我和几乎所有专业投资者角度看,这是个越来越薄的大泡沫,谁敢碰?

  戴维叹了口气:想当年,我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骨骼清奇,是投资界百年难得一遇的创新奇才。从风险平价(RiskParity),全天候(Allweather),到第一损失(FirstLoss),灾难债券(CATBond),一直走在创新的最前沿。我深深明白:要阿尔法,就要不断创新。每当没油可揩时,意味着开创另类资产的时候到了。

  但这一次,我根本找不到揩油的机会。2016年年末以来,全球对冲基金眼睁睁地看着四分之一的资产被赎回,连大市都没跑赢。别说20%的表现费,2%的管理费都不好意思要。全球投资者手攥超50万亿美元之巨的现金。这是美国GDP乘以三,全球央行资产负债表加起来乘以二,达到9·11事件之后和雷曼兄弟破产后的恐慌期水平。

  世界变了。他问我,读过叶芝的《驶向拜占庭》么?我表示没读过。他又问,那你看过科恩兄弟的电影《老无所依》吧?片名就是

  引自诗的第一句。当然,我是科恩兄弟的忠实影迷,他俩每部电影的台词我都能

  倒背如流。那你可知这部影片在讲什么?说实话,整部电影我完全没看懂。但是从片名上理解,似乎是

  在讲老龄化国家嫌弃老年人。

  戴维说,你还是回去重看一遍吧。

  所谓“老无所依”,指的是,这个世界没有一劳永逸的公式,人生没有固定的规矩。面对随时可能反转的剧情,你的武器无法依靠,你的身份无法依靠,你的能力也无法依靠,如果死守固定模式,终将老无所依。

  原来的投资理念,也已经老无所依。世界变了,范式也转移了。

  传统资本游戏第一局结束,无人通关,整个版本已经升级。升级版本的主题,叫作“LASICWorld(LASIC世界)”。L=Lowmargin(薄利)A=Assetlight(轻资产)S=Scalable(可扩容)I=Innovative(革新)C=Compliance-easy(易合规)轻灵飘逸,不拘招式,以柔克刚,四两拨千斤。这是古墓派的

  境界。

  我们该做的,不是继续在旧范式里寻找解决方案;而应以最快的速度定位到新范式,掌握新的游戏规则。必要时,顺便给整个世界找条出路。

  后记:

  2015年初的一天,戴维闲来无事,陪儿子玩电子游戏。

  在游戏中,发现了一种奇特的“货币”。

  他的新探索就此展开。

  故事二:特朗普时代的锚

  在特朗普变成总统的第二天,我见到了约瑟夫·王。一见面,王吐出四个字:美元要完。他已着手把现金换成比特币,准备多渠道、多手段、多网点收币。

  他说,这标志着人类社会正式从“少现金(lesscash)”迈向“无现金(cashless)”。

  我说,您太悲观了。美国人的事儿您瞎操心干什么。何况这是值得中国人奔走相告的好事啊。别的不说,咱可以首先竞标海外修墙工程。

  勤劳勇敢的中国人,早在秦朝就修过长城,砌得一手好墙——砌法规范,灰缝饱满,横平竖直。如果特朗普愿意以“筑墙换技术”,免费修也是可以考虑的嘛。

  只要想方设法保持“Win-Win”(双赢)的中美大国新型关系,全球经济就不用愁,您说对不?如果您还是放心不下美国,很多专家说特朗普是当代里根、乱世枭雄、美国制造业的救星。他当选后,美指突破100大关,市场乐观情绪高涨也的确是事实。

  综上,我认为,人民币没有长期贬值的基础,美元也没有长期

  要完的基础,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王没有让我具体展开,他抬起手放在耳旁:听到了吗?那是太平洋彼岸传来的印钞机预热的嗡嗡声。美国预算问责委员会算了一笔20多页的账:按照特朗普竞选

  承诺的所有项目计算支出,连整带零,十年内突破五万三千亿美元,比希拉里的承诺预算高出整整25倍。

  先不谈筑墙,不做大规模基建,光全美减税这一项,就不知要

  印坏几台印钞机。

  要么赖账,要么继续发债。无论用哪招,美元贬值无法避免。

  贬多少?以尼克松当年放弃美元同黄金挂钩时为对标。

  说特朗普是当代里根,我不以为然。里根减税加发债,虽然债

  务一飙再飙,但接踵而来的两个利好:结束战争,全球新技术革命,让新兴经济如干柴遇烈火,一点即着。再加上星球大战计划启动,“实力获和平”的外交政策,当年的美元,随着美国带头大哥的地位,冉冉升起,如日中天。到了特朗普这届,债务底裤已全现,规模今

  非昔比,债主们也不再见债就扑。

  特朗普做真人秀可以,当世界警察没兴趣,他觉得重振制造

  业事大,大企业回归本土为上;重返亚太就算了,小弟兄们自求多

  福吧。

  国际货币因大国地位而生,美元需要其他国家的坚决拥护,才

  能持续坚挺。

  巴里·艾肯格林连写了四本大部头:《金色的羁绊:黄金本位

  和大萧条》《全球不平衡以及布雷顿森林体系的教训》《美元沉浮

  及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未来》和《镜厅:大萧条与大衰退》,只为

  说清一个道理:从古至今,没有一种货币体系能永远存在,终有瓦

  解之时。

  美元也逃不开这个命运。不管会不会在这届发生,特朗普定会

  对此作出贡献。听到这里,我感慨不已:这一点,美国真得向中国学习。我国的人才选拔制度太优秀了。王说,这很重要,但并不是我对美国货币丧失信心的根本原因。让我们来脑补一个场景:某天清晨,特朗普醒来,顿觉周身烦躁,五脊六兽。于是发了一条推文。此推文一出,能否实现已经无关了。没等他下床喝咖啡,市场

  已经天翻地覆。这种不确定性,就像每天枕着定时炸弹入睡。我们坐在船上,驶过这惶惶不可终日的世界,波浪如沸羹。突

  然发现船没有锚——美元已经靠不住,拿什么稳住自己?要找到答案,也许可以思考一个问题:我们乘坐的这艘船,正

  驶向哪里?答:一个数字世界。整个世界正慢慢变成一个巨大、透明的网络生鲜市场,点对点、

  人连人、物联物。世界不再是一架封闭的机器。

  这虚拟的数字“蔬菜大棚”式社会结构,需要一个新的价值交

  换体系。它也应该是分布的、网络化的,由大家的共识决定汇率,

  且没有终极的价值锚点。它也许是比特币,也许不是。

  我从不极端,也非愤世嫉俗的比特币朋克。但我认为,游戏世

  界往往能道出真实世界的真谛,比如“生化危机”和“黑客帝国”。如果某一天,您突然感觉周围的世界有点奇怪,那可能是因为

  系统升级,规则更新,您习惯的角色换了服装。换句话说,范式转移了。你要做的,是尽快更新至版本N.0。新版本开始会有bug,但

  这是留在游戏里继续晋级的唯一选择。哦,对了,忘了介绍约瑟夫·王。王是计算天文物理学家,比特量化实验室首席科学家。他的名片上,有一个公式——爱因斯坦在广义相对论中提出的

  重力场方程。

  相对论中有绝对论,变化中有不变性。美元、人民币、比特币、以太币、黄金,谁会再次改写历史?未来如何?引发点也许只是个随机事件。所有的变化都是表象,背后总有不变的规律。他每次试图解释这一切,都会把听众吓跑,于是干脆把公式印在了名片上。

  我和您的生活都差不多。朝九晚五,每年目标确定,每季度每星期,每月每天,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都能以百分之七十三的准确度预测到。该做什么?别人期望几许?你要交付几成?舍弃多少?好像都能被量化,行动纲领明确。

  车尔尼雪夫斯基说:创作源于生活。如果我的生活是一架线路清晰、路径工整的机器,那我挤出来的文字,正常情况下也该像一本说明书,至少得有点指导意义。

  可是我从小就不太正常,这可能跟身体不好有关。

  时不时咳出一口血,然后踏着雪,恹恹地偎在树旁看梅花……然而这不是我的形象,虽然我很想变成这样——艺术工作者在我的想象中本来就该是这种形象。

  而我却是一百四十多斤,满脸雀斑,年年铁饼冠军,跑起步来能震倒家里的花瓶。

  带着这幅身板,从小学到大学,我一直像程序里的一个bug,一段跑调的电波,总是游离在不太协调的路径里,频率常错。这一点在求学过程中,以及之后职业生涯的选择上,都被诠释得淋漓尽致。这里就不展开叙述了。

  为了成为文艺工作者,而一直坚持不合群的策略,现在看来全白费了。如今变成金融这架大机器的一滴润滑剂,不要问我为什么会如此选择,我也不知道答案。

  尽管人在机器里,带着这种跑调的品性,也有可能发出奇特的声音,但我毕竟不是卡夫卡。他能在现实世界中,把臭虫写成《变形记》,我写的臭虫可能真的只是臭虫。而且大家时间都很紧迫,花两分钟看你描写臭虫,实在令人发指。

  为了挽救自己,工作之余,我一直努力学习金融说明书写作——写群众喜闻乐见,同时彰显自己专业性的文章。毕竟曾用“干货”骗人家叫过我老师,一日师徒百日恩,必须硬着头皮一装到底。

  几年后,我发现再这样下去,并不会有什么出息。原因如下:我不是专家,修行不够,难以把握大势。我没有深刻的生活经历,除了曾在一些国家生活过。我也没有受过多少委屈,最多在青春期,总被人同铁饼联系起

  来。鉴于我离举世闻名还差几步,暂时联系不到风云人物促膝而谈,

  为我提供独家爆料。我唯一有的,就是想象力。我只能用它,来约索罗斯喝茶,让格林斯潘陪我唠家常。只能用它,把自己提拔为银行行长,或是央行领导。指点江山,

  审时度势,还可以自己批评自己。也只能用它,跨界穿越,跟梵·高等相见,看能碰撞出何种化学反应。有了它,我才能把枯燥的现实讲得像卡夫卡的小说一样清奇。有了它,我才能在面对现实时,看到完全不同的可能性。最终才有了这种连我自己都无法定义的文风。被大家批评不知

  所谓,我也欣然接受。我知道它有副作用。有时候,想象力是现实世界中的不和谐音符;没有它,我反而

  能跟世界和谐相处。如果过度放任它,会变得很危险。这一点,是我在读《指环王》时悟到的:万物之父伊露维塔,谱写了天地人间的大乐章,由成千上万的

  埃努(天使)和谐地演奏。唯一发出不和谐音的是米尔寇。因为他想象力最丰富,总试图把跟大乐章主题不协调的音符入曲。

  这种行为在遭到伊露维塔屡次压制后,便一发不可收拾:米尔寇索性肆意破坏,成为邪恶之源,一切黑暗由他而始。后来虽然他死了,其仆从索伦,随即成为指环王三部曲中一切痛苦的源头。

  托尔金试图告诉我,如果想象力太丰富,坚持跑调,容易走极端。我当然不服,找他来辩。在昏暗的灯光下,托尔金抿着小酒,听我激情澎湃的自白,笑

  眯眯的。末了他拍拍我肩膀,说:姑娘,你真像我年轻时。再过些年头,当你回想起这段时光,会明白世界运行如量子力学,本身毫无逻辑。任何你觉得必须要坚持的,都只是混乱中的短暂状态,随时会戛然而止,毫无理由。

  我对托尔金说,我理科没学好,量子力学理解不了,只记得结晶。记得在结晶实验时,溶液中的分子聚集,再散开,反反复复,慢慢聚成一簇。一旦到达临界体积,过程便不可逆,晶核就此形成。

  我觉得要不要坚持想象这种事情,更像是结晶,临界点之前,始终有选择。到了临界体积,就不可逆了。

  你可以继续跑调,一直跑到临界点,从此就是奇葩一个。也可

  以继续纠正发音,每天打磨自己的犄角,一直打磨到临界点,从此

  就是一个普通人。

  如果非要给这个临界点加一个期限,大概是入社会十年之后。十年之后,大部分人都会朝向“普通人”的临界点无限接近,

  包括我自己。然而世界上仍有很多顽固分子,带着无处安放的想象力,朝着

  相反方向越陷越深。我身边就有好几个。比如王。第一次见到他,是在西装革履、香车宝马的中环。他套一件布

  满虫眼的秋衣现身,背上印着“万家超市十年庆,折上加折”,整个人像一只丧家之犬。我鼻子一酸,忍了很久才没装作不认识他。

  作为投行里的量化交易工程师,他一直是天体物理学家中的不

  和谐音。十几年后他落得有上顿没下顿,全因为他坚持想象交易的

  另一种可能。

  又比如小伟同学。一个咨询业界中的不和谐音,一直在想象赚钱的另一种可

  能——不占别人便宜。突然有一天,他发现自己在柴湾工厂里的一间“地下媒体”中,

  带领一队信息科学家,试图用区块链来改变中国奶粉的名声,顺便

  帮老板赚到十年来的第一笔收入。还有S。无论身在何处,都背着相当于一头种猪重量的备份硬盘。几乎

  免费为请不起交易员的小经纪商开发自动交易系统来对抗贪得无厌的PrimeBroker(主经纪商)。因为他坚持想象用机器来创造公平的另一种可能。

继续阅读:另一种可能:我们无处安放的想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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