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黑龙江省哈尔滨市,籍贯是山东省平阴县,我从来没有去过这个籍贯地,只是在填写简历时作为一个填空题的答案。
不熟悉籍贯地这种情况在东北很普遍。黑龙江大约有三分之一的人口祖上都来自山东,即所谓“闯关东”。
我爹娘闯关东时狼狈不堪,是断没有电视剧《闯关东》那般光鲜豪气的。
李云龙饰演的闯关东是闯王的闯,是勇猛无畏打出一片新天地,普通百姓的闯是为生活所迫,是穷的活不下去只好背土离乡,是生死由天富贵在命的闯。
在关里老家时,我爹和我娘是一个村的,此村至今犹存,号做“辛庄村”,在山东省济南市平阴县下的某个位置。
我爹娘都是四零后,现已是耄耋之年,七十年前的辛庄村在他们的记忆中极为穷困,此庄至今经济状况依然不佳,没有跟上时代的脚步。
头几年他们回老家省亲,居然还能找到记忆中的许多场景。看来贫穷不是偶然的,地理位置相当不利于经济发展。
虽然都是贫苦人家,但还是下意识地想再分出一个上下高低。
我爹会说,你们方家的姑娘穷得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破衣烂衫,都遮不住身子,跟个野小子似的。
我娘会说,你们王家有上顿没下顿,雪天还得出去讨饭,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你们王家穷得不务正业,你娘还去当媒婆呢。
我爹就会反驳说,你们方家也不咋地,你爹还给人抄写记账求神问卦之类的。
这样的车轱辘话我们不知听了多少,他俩各说各话,一直闹不清楚到底哪家更穷些。直到今年春节家宴,无意中找到了“树”这个度量衡,才算有了定论。
阖家团圆之际,又到二老忆苦思甜之时,不由得又说起哪家更穷的话题。眼看又是鸡同鸭讲,不了了之,我就问了,别总说咱两家,全村哪家最穷呢?
“崔寡妇家!”爹娘异口同声,瞬间达成了共识。
“那是啥也没有啊。”我爹感慨着,说话间,他拈起一片荷叶饼,烤鸭皮、葱丝、黄瓜条,一样样精细地蘸酱码好,妥妥帖帖地包了一卷,手里稳稳拿着鸭卷,先呷了一口年份茅台,吐出一口酱香,才又接着说,“只有一只鸡、一条狗,连一棵树都没有!”
“嗯,一棵树也没有,最穷。”我娘连连点头,夹起一块拔丝地瓜,拖着长长的糖丝,潇洒地在空中画出一条弧线,熟练地在啤酒杯里重重蘸了一下,保持了一秒钟,同时目光扫视过来,表示严重同意。
村里其实都是穷苦人家,地狭人稠,经济落后,除却几亩薄田,都环堵萧然,家无长物,传统的财富衡量方式基本无效。好在那时村里有一个简单有效的土法子,就是数一数家里有几棵树。
比如我们王家只有一棵树,是村里极穷的,崔寡妇家一棵也没有,是最穷的。而我娘所在的方家有“几趟子”树,几十棵呢,枣树、杏树、桃树、香椿树……一棵棵数将过来,我爹家的那棵独苗枣树自然无法应付树军团,也就只好甘拜下风。
胜负已分,已有定论。我爹一边嚼着烤鸭卷,还会强调崔寡妇家一棵树也没有的事实,最后的收尾意味深长,余音袅袅。然后就是“滋滋”的白酒入口的声音,这个话题也就此打住。
除了感慨崔家的凄惨命运,言外之意还有不论多寡,毕竟咱们都是有树的人家,有树的人家就是有田的人家。
尼采说过“有一个和一个都没有之间,有无穷大的差别”,我想我爹就是这个意思。
后来我们知道,解放后,一棵树都没有的崔寡妇家定成分为雇农,有一棵树的王家和几十棵树的方家都定为贫农。村里还有一个中农和一个富农,居然地主都没有一个,辛庄村真是集体根正苗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