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翘,我们回去吧,我不想看了...”
可刚走出没两步,后面马月墨缇身下的马如同发了疯一般,冲着我飞奔而来。
“护驾!护驾!”
太后在一旁喊着,所有人慌作一团,可就在我转身时,扬起的马蹄瞬间踹在了我的腰上。
我匍匐倒地,口中霎时喷出一口鲜血。
不光如此,下腹开始变得隐隐作痛,一股暖暖的血流顺着大腿而下。
“孩子,孩子,救救我的孩子...”
我紧握住连翘的手,口中含糊不清。
再醒来时,我已经躺在了自己的府里。
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泪水夺眶而出。
那里似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感受不到我的小杏仁在动了。
我的孩子,它还没有穿上我给它做的小衣裳,小帽子,怎么就走了呢。
我挣扎着下床,又摔在了地上,连翘在旁边哭成了泪人。
“郡主,您的身子要紧啊,郡主...”
房门打开,周峤大步踏进将我抱回到了床上。
我紧抓着他的袖子,几乎用尽了我所有的力气对他怒吼:
“你不是说会让她走吗!周峤!”
“你骗我!你还我孩子,还我孩子...”
我一下下地捶着周峤的肩膀,什么礼仪端庄,我都不要了。
我只想让小杏仁回来!
周峤一把将我摁在怀里,他不顾我的挣扎,牢牢地将我禁锢住。
暴雨般的吻顷刻而下,而我却觉得恶心无比。
‘呲啦——’周峤的脖颈处多了三道血印。
他摁住我的肩膀,眼眶红肿。
“洛儿,洛儿,我们还会再有孩子的,洛儿...你信我。”
我空洞地望向他,周峤说的每一个字落在我的耳旁全部化成了泡沫。
“洛儿,你听我说,现在你救救阿墨吧,好吗?现在只有你能救她。”
“我替她向你赔罪,向你磕头,只求你与太后说饶阿墨一命,好不好...”
我哑然失笑,到这个时候,周峤心里仍然想的是别人...
可我这个傻子竟然真信了他的话,信他会成为我的一心人,成为我孩子的慈父。
我哑然失笑,抬手猛地扇了周峤一个巴掌。
“滚!周峤,你给我,滚!”
“沈洛初!”
周峤敛着满身急躁,下一秒,他直接在我面前跪了下来。
“你有什么怨气都可以撒在我身上,我杀了阿墨的母族,我不能再对不起她了...”
“郡主,末将求您,救救她!”
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周峤的膝不是为江山折,为百姓折,而是为一个杀害了我孩子的凶手而折。
周峤,我真是,看不起你。
我恨死你了...
你装了这么久,在我面前演得那么真。
我怎么就能相信你所谓的真心啊!
周峤还在说什么,可我已经听不清了。
我握紧床橼,嘴里大口吐着鲜血,最终晕死了过去。
我睡得天昏地暗,根本不知道时辰几何。
梦里,我看着小杏仁慢慢长大,她穿上了我做给她的衣服,笑着叫我阿母。
可每次就当她要落在我怀抱中时,美梦总会惊醒。
无边的黑夜告诉我,一切都是假的。
我在床上躺了多久,周峤就在太后和圣上的面前跪了多久。
他一是请罪,自责让我生命垂危,二是希望皇上太后能够网开一面,饶月墨缇一命。
可我知道,一是假,二才是周峤的真正目的。
“连翘。”
这一日我精神好了一些,看着外面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地面,投下几缕斑驳。
“你帮我进趟宫,启禀她老人家,绕过月墨缇吧。”
“郡主...”
我抬手打断了连翘的话,转头轻轻嗅着窗外传来的桃花香。
“还有一件事,也一道帮我办了吧...”
06.
周峤抱着月墨缇回来的时候已经临近黄昏。
他将人安抚好后走进了我的院子。
“洛儿,多谢...”
周峤面露难色,眉心处好似有解不开的结。
“你我是夫妻,何必客气。”
我望着周峤微微一笑,退后两步,没有握住他伸出来的手。
“今日官人就在偏院陪月姑娘吧,她伤重,需要照顾。”
周峤点了点头,接纳了我的提议。
往后几天,我看着他带着月墨缇去跑马,去西郊的平地上放风筝。
月墨缇也时常用得意的眼光望向我,似乎在说:“看,周峤不还是归我了。”
看到她的目光,我也只是一笑了之。
毕竟,周峤的心里有谁,我已经完全不在意了。
“连翘,外面套好车了吗?”
“好了郡主。”
我笑了笑,对家丁说:“我去远明山看海棠花,估计两日才归,将军回来告诉他不必为我担心。”
家丁点头,承诺我一定会将话带到。
果然,两天后,周峤从远明山的山底找到了我。
不过,他找到的,是我的尸首。
07.
在周峤抱着我的‘尸首’痛哭的时候我已经坐上了前往金陵的马车。
其实‘失踪’‘身亡’是我一早与太后商量好的。
在我七岁那年父母走后,太后顾念着与我母亲的闺中情谊,将我接进了宫,悉心教导。
因着她老人家的面子,宫中上上下下皆称我为郡主,甚至圣上都将我视如亲妹。
在遇到周峤之前,我已经相看了许多公子,可他们身上总是有那抹跳脱不开的矜贵气,好像生来就应该高人一等。
可是我不是。
我出生在金陵,本就是普通女子。
父母举案齐眉,十分恩爱,有了我不久,父亲便考取了功名,一家人至此来到了京都。
也就是在此时,母亲和当时尚在闺中的太后相识,成了挚友。
所以我知道自己并非出生于皇家,所得一切也不过是太后眷顾。
由此,我也别无所求,只想能够遇到良人,像阿母和爹爹那样,过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生活就好。
粗茶淡饭与山珍海味在我看来并无什么不同。
太后知晓我的心意,她对我说:“囡囡,你放心,哀家一定给你找个好人家,不让你受冷落了去。”
见到周峤的第一面,我就信了太后说的话,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能够领兵统帅四方。
太后特许了我们俩的婚约,说周峤是我难遇的良人。
婚后一年,周峤待我极好,我相信他就是我此生的良配。
那时我只觉得周峤有军功在身,为人正直,祖上又是三代忠良,定不会做出什么逾礼之事。
更何况,成婚后他的确对我极好,像极了当时父亲对待母亲的模样。
果然,二十岁的沈洛初活在了自己的梦里。
现在,梦该醒了。
08.
看到连翘传来的信上说太后与皇上得知我‘身亡’后悲痛不已。
太后让周峤签和离书,周峤不肯签,他声称对我爱得深切,定要和我死同穴。
最后还是皇上下圣旨,逼着周峤签了字,斩断了我与他在世上的一切纠葛。
至此,月墨缇十分开心。
她不光整日在府中以女主人的身份自居,更是看不惯我留在府内的一切东西。
可就在她命人将我所有的衣物扔出去时,却被周峤破口大骂了一顿。
周峤当着所有人的面骂月墨缇不知天高地厚,他惦记着当初月墨缇相助的恩情才同意留她在府,她根本没有权利处置我的东西。
连翘说,周峤开始整日喝酒,夜夜抱着我的衣物不肯撒手。
他晚上睡在我的床上,嘴里还念着我的名字。
可是,这有什么用呢?
周峤,我曾经对你付出过所有真心的啊,是你将它看得一文不值,掉在地上踩得稀巴烂。
现在有表现出这副深情的模样,当真是,令人作呕!
09.
我来到金陵后去秦淮河转了一圈,又在几个佛寺中辗转徘徊。
最终,我在紫金山的脚下开了间绣坊,又救了个没饭吃的小姑娘,给她起名叫阿予。
阿予长得十分灵动,我想,如果我的小杏仁还在的话,等她长几年也一定能变成一个小美人...
我把从小学得的江南双面绣教给了阿予,不久之后我们俩的绣坊正式开业。
往来的客人皆为金陵城的贵眷,生意不好不坏,但也足够糊口。
可这一日,却来了个胡人模样的商人,长相唤起了我尘封久远的记忆。
他用蹩脚的中原话说要入京城去找自己的主上,还问我女孩子喜欢什么花式的绣样。
我将柜子上第二排的格桑花的图案取下来交给他,商人的眼中却流露出了惊喜。
他说他祖上最喜欢这样的花色。
我笑了笑,将尽数绣有格桑花图案的锦帕都卖给了他。
在他离去的那刻,我亦让人送了今年江南新下的瓜果送往宫中给太后品尝。
六月,国内发生了一次大的暴乱,好在暴乱很快平息,百姓们的生活没有受到很大的动荡。
可同时京城传来消息,月墨缇死了,周峤亲手杀了她。
10.
而周峤也从一品镇国大将军被贬为了右斥候。
因为那日送往京城的果篮下还压着一封我给太后递呈的密信。
后来我才得知,原来从一开始月墨缇就在下一盘大棋。
她与周峤的相遇并非偶然而是人为,透露给周峤宫室地图也在她的盘算中。
月墨缇是她父王最小的女儿,从来不得恩宠。新的王妃上位后更是每日对她虐待凌辱,她对自己的国家和父王早已怀恨在心。
见国内形势不利于自己,月墨缇便想利用周峤来个借刀杀人。
她让周峤喜欢上了自己,之后又成功怀孕,残忍杀害了自己的孩子。而她做的这一切只不过是想让周峤产生愧疚心,让他永远能够听自己摆布。
她远知道一个男人的愧疚与怜惜远比一个男人的爱维持得更久...
所以,周峤哪怕屠尽她的全族也要留她一人性命。
在京都三年,她甘心当一个令人玩弄的舞姬,鲜少露面。
三年后,周峤已经升至高位,又得皇上信赖,而她利用这三年的时间则是搜罗了族中剩余的百姓,并让他们奉自己为主上。
她承诺,早晚有一日要带着他们复国!
不过,月墨缇的算盘落空了,在太后收到信件的当晚,宫中,京城就已经进行了严密的部署。
周峤在得知一切时仍然不相信,所以他借着酒醉,将虎符放在了显而易见的地方。
不过,事实的确未能如他愿。
在月墨缇得到虎符的那一刻已经对周峤起了杀心。
所以,当匕首即将刺入周峤脖颈的那刻,他更快一步刺穿了月墨缇的心脏。
这个周峤昔日口口声声怜惜的爱人,就这样倒在了他的脚下。
11.
月墨缇一死,剩下的兵士四散凋零,根本成不了气候。
没用多久,周峤将功补过,带着禁军剿灭了叛乱残众,其中就包括,那个曾到我的绣坊里来买过格桑花的客人。
暴乱平息,百姓安定,一切又与往常无二。
可是因为那条绣锦帕,在到金陵的第二年秋天时我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彼时阿予已经能够独当一面,绣坊内外的事务都做得十分妥当。
那时的我已经完全空了下来,有时间去完成自己的另一个愿望,我想办一个女子私塾,名为‘成苑’。
成苑,成愿,我相信,每个女子的心中在某一刻都有想要学习诗书的心愿。
秦淮河畔的河东君写得一手的好文章,诗词书画无一不通。
我曾和她简短地聊过几句。
她说“女子生在世上本就不易,出身烟花我没得选,可是自己的人生要怎么活我却有的选。”
“你若是有意办女子私塾那我也来凑一份力,我搜集了不少的古籍拓本,也认识不少的学者大儒。如你需要,我可帮你。”
所以,当周峤来找我时,我正看着河东君送来的先生名单。
12.
“洛儿,我就想见你一面,就一面!”
珠帘那头一阵喧哗,说话人的嗓音没有变。
“我跟你说了,我们当家的有事,您要看中什么我跟您说...”
阿予推搡着周峤不让他进来。
“阿予...”
我抬手掀帘,出现在了周峤面前。
面前的人仍旧俊朗,可是岁月还是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些许痕迹。
周峤变得沧桑了。
“洛儿...”
周峤眼角泛红,说话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妾身柳荫,见过公子。”
我慢慢抬眼,带着周峤走到了二楼雅室。
“洛儿,你没有死,那具尸首其实是...”
我倒茶的手一顿,周峤的话也停了。
他说不下去。
他无法面对我用尽各种方法也要逃离他的现实。
我将茶杯推到他面前,对他轻笑:“公子,往事如浮烟散,并不是所有的人都需要重逢。”
“金陵风景如画,糖芋儿和甜水酿都很好吃,公子若是得空可以去品上一品。”
“我就不奉陪了。”
刚走出两步,周峤一把拉住我将我拥进怀里。
他紧紧地箍住我,隔着衣物我都能感觉到他蓬勃的心跳。
“洛儿,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给我个机会好不好。”
“我周峤此生要再负你,就让我战死沙场永世不得回。”
我叹了一口气,对于周峤竟生出了几分可怜意。
他放开了我,深情地望着我的双眼。
周峤沉默了,因为从眼神里,他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都已经过去了,周峤,放下吧。”
我对他行了一礼,转身下了台阶。
13.
往后几日,周峤总是开门来,打烊走,在二楼的雅室一坐就是一天。
可是从那天后,我再未让他见过我一面。
因为我终于决定了‘成苑’的选址,就在贡院的西侧。
天下书生皆从贡院出,那么女子也可从‘成苑’来。
刚开始来的只是一些金陵城的贵女,可是久而久之,越来越多的普通百姓也开始让自己的女儿上‘成苑’读书。
阿予和河东君说我做了一件顶好的事。
是吗?
我在心里笑了笑,最起码,我是开心的。
九月十二的时候,金陵城下了一场暴雨。
那天周峤就站在‘成苑’外等我出门。
他浑身被雨水打湿,雨珠划过鼻梁滴落在地。
见我走了出来,他立马迎上前。
“洛儿,今日雨下得大,我来接你...”
他来接我,不带一把伞...
或许二十岁的沈洛初会为周峤此举感动,说不定还会躲在他大氅内一路跑着回家。
可是现在,周峤唯一能感动的,就只有他自己。
“周峤,不必了。”
我将阿予的伞放到他手中,转头上了马车。
“将军,珍重。”
周峤没有来追,我的马车越走越远,周峤的身影也逐渐在雨中化成了颗米粒。
也许是知道再努力也是惘然,亦或许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在我的生命中泛起丝毫的波澜。
周峤终于放弃了,当晚就驱马回了京城。
14.
转而到年底时,金陵城下了场百年不遇的大雪。
京城传来消息,边境三国搅扰得百姓不得安宁,周峤再一次披甲出征。
漠北苦寒,百姓们都在说在边疆的战士辛苦,这一仗打得实属不易。
与敌军鏖战了几百个日夜后,周峤骁勇而归。
我曾远远地在金陵桥上见过他一面。
坐在马上的他虽然还是那么英姿飒爽,可他眼角下垂,再没有了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
我在院中和阿予烤红薯时收到了京城来的消息。
周峤死了。
15.
那天本是要给周峤开庆功宴的日子。
可等宫里的内侍传旨到将军府的时候却发现周峤浑身已经凉透了。
他自刎于内室,身上穿的还是那件在战场上往来厮杀的戎装。
走的时候嘴角微微带着笑面容安详。
他留下了一封书信,让下葬之人不要在墓碑上给他写字,他要立一块无字碑。
他说这一生已经没有办法赎清自己的罪孽,犯下的错只能来生以清白之身再补。
周峤下葬的时候全城悲恸,众人都在感慨这个未到不惑之年的将军就此逝世。
小厮在一旁念完书信的时候从怀里掏出了另一枚东西给我。
他说这是周峤的遗愿,让太后务必将此物转交予我。
我看到了,这是一枚绣着洛水芙蓉的荷包。
这是我与周峤成婚那日亲自交给他的。
里面装着我与周峤的青丝,取的是‘结发夫妻,携手长宁’的好意。
上面的血迹已经干涸,针脚细密处已经有了起线的痕迹。
不难想象,这枚荷包曾被它的主人多少次地拿出来摩挲,又放回。
可是现在,都没什么用了。
16.
炭盆中火星噼啪作响,燃起的炽热火光像极了我与周峤大婚那天点的龙凤双烛。
“共剪西烛,话夜雨。官人,往后岁岁年年,我们也要一起对烛长谈,好不好?”
我一脸期待地望着周峤。
他捋开我鬓边的碎发,答了一个“好。”
想到这些,我突然感觉眼前有些模糊。
眨眼时,一滴泪珠摔在了荷包上发出了轻微的闷响。
我叹了口气,将荷包扔进了面前的火盆里。
至此,周峤能带给我的也不过是这一滴泪罢了。
往事随风,皆化尘烟而去。不必想留,自有归处。
17.
‘成苑’的学子越来越多,又过了两年,太后劝皇上允许开女子科考。
‘成苑’中有了第一位进士,她叫程茹,在一众进士中获一甲十六名,官拜大理寺正使。
至此,‘成苑’的名声越来越响,我的绣坊也在江南地界中小有名气。
两年后,阿予遇到了自己的命中人,我欢欢喜喜地送她上了花轿,告诉她良辰美景不可辜负,有值得的人就要与他好好相爱。
秦淮河畔的画舫夜夜如醉,金陵桥上往来的人群络绎不绝。
花开花落又一年。
而我知道,未来还会有更多好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