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六点，本地新闻台正播送台风"海燕"的路径预警。今天是浦东地区启动三级应急响应的第二天，情形似乎并没有好转。最大风力14级、降雨量突破历史极值的惊人数据，让正在厨房忙活的闫阿婆心里跳了一跳。
有传言说浦西也要交通管制，闫阿婆有点着慌。七十岁的她身体大病小灾的不少，真要遇到内涝，配药首先就是个大问题。钱咚咚安慰闫阿婆，说气象局预测台风会转向，我们先别自己吓唬自己。再者说了，就算积水严重也只持续四、五天，闫阿婆的药还有两个礼拜的量，怎么算也足够了。
闫阿婆的菜烧好了。一道红烧粗扁鱼，一道小鸡炖蘑菇。鱼是她自己吃的，闫阿婆在老年报上看见一条推送，专家建议七十以上的老年人群要多吃鱼，说吃鱼能降血压，保护视力，还能预防风湿。钱咚咚对所谓的专家建议嗤之以鼻，她跟闫阿婆说，网上网友们都说了，建议专家不要建议，您还当个宝儿听。闫阿婆冲钱咚咚笑笑，也不反驳她的话，低头以优雅的姿势剔除扁鱼的鱼刺。
闫阿婆和钱咚咚原本是隔壁邻居，后来成了“室友”。闫阿婆今年七十，钱咚咚二十四。都说隔代人更亲，两个人一见面就成了忘年交。钱咚咚大学毕业两年，没正式职业，用现在的话来说算是“灵活就业者”。要说灵活，这小囡的脑子的确灵活，什么能赚钱她就做什么，从来不挑工作，也不怕学习新事物。两年来她积攒了许多“名号”，什么探店达人，带货主播，视频博主，还给人做过情感咨询师。闫阿婆听说咚咚在给一个大学女生做情感辅导的时候，真有些不敢相信。她知道咚咚心里有一道很深的伤疤。她曾有过一段失败的感情，对方是她的大学同学，谈了四年恋爱，一毕业就结了婚。谁知结婚证才领了三天就换成了离婚证。
闫阿婆还以为是小两口闹了别扭，她握着咚咚的手，语重心长地劝她，“再怎么说，也不作兴结婚三天就离婚的——结婚毕竟不是儿戏！”
“我当然知道结婚是大事，就因为是大事，我才不能一错再错！”说这话的时候，钱咚咚的神情很平静，倒是看不出难过。可闫阿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咚咚的眼睛像蒙上了一层霜，冷得让她觉得陌生。闫阿婆还记得咚咚刚搬来的时候，挨家挨户敲门，给每个邻居都准备了小点心。
“阿婆，这是我老家的特产豆面饽饽，您尝尝——甜甜您的嘴儿，以后咱就是邻居了，有事儿咱互相照应！”门外，钱咚咚提着一袋点心，眼睛弯弯的，笑得格外灿烂。也就是这个笑容，让闫阿婆想起了远在英格兰的外孙女，对咚咚也就多了一份疼爱。
“咚咚，你可想好了，就算才结婚三天，你领过证，就算是离异人士了，以后再找可就难了！”知道咚咚闪婚闪离，闫阿婆真替咚咚着急，“你倒是给阿婆说说，他家怎么欺负你了？”
提到“欺负”两个字，钱咚咚再也平静不了了，眼圈一红，泪点扑簌簌掉下来。她倒在闫阿婆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告诉闫阿婆，她和男朋友是偷偷领的结婚证，因为她的准婆婆是个厉害脚色，男友怕他妈妈不同意两个人在一起，所以提议“先斩后奏”。
“这件事你们做得不对，结婚这种大事，怎么可以瞒着家长。”闫阿婆打断咚咚的话。
“我也知道不对，后来他妈妈知道了来找我们谈话，我紧着道歉。我说阿姨对不起，这事儿是我们欠考虑了，可我们是真心爱对方的，我一定会和你儿子好好过的。”
看咚咚态度不错，准婆婆虽然脸色难看，到底没当面撕破脸皮，当下在一起吃了个饭便散了。第二天，她忽然一个电话打过来，说要单独约咚咚谈一谈。
“她带我去了一个高档餐厅，坐下还有人在后面给你拽椅子那种，我哪儿见过这阵仗，吓得大气儿都不敢出。”
钱咚咚说起当时的情形，还有些心悸。她是东北农村里走出来的姑娘，拿了全额奖学金才到海城来念大学，一直刻苦朴素，哪享受过这等荣华富贵。
“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咚咚这么跟闫阿婆形容。闫阿婆听到这儿，就觉得不对劲——咚咚这准婆婆不简单，她这是要给咚咚一个下马威啊！
果不其然，咚咚一进高档餐厅，气焰就低了一截，浑身不自在。看着她局促不安的样子，准婆婆开口了——
“咚咚啊，你知道我们家境还算可以，我儿子我将来是要把他送去美国的，投资移民的签证已经在办了。你知不知道你们突然结婚，对他的前途，对他申请签证，有多大的影响？”
“阿婆，我对天发誓，我真不知道他在申请什么投资移民的签证，我连他打算去美国都不知道……”钱咚咚一肚皮的委屈，“他妈把这账都算到我头上来，说我不懂事，说我拖他儿子后腿……我可冤枉死了！”
闫阿婆拍着咚咚的后背安慰她，她的心也跟着凉了一截。婆媳矛盾并不少见，两个不同年纪不同性格的女人，因为一个男人，忽然成了最亲的人，冲撞、磨合是难免的——左手和右手还打架呢！可咚咚这事儿，不是简单的婆媳问题。闫阿婆听得出来，咚咚那位准婆婆是在全盘否定这个准儿媳，不，应该说她根本没想承认咚咚是她的儿媳！
“然后……她就劝你们离婚？”
闫阿婆以为自己看穿了那位准婆婆的路数，没想到咚咚却摇了摇头。
“婚是我要离的。他妈提的那些个条件，我一样也做不到。”
咚咚的准婆婆提了三个条件，一是等他儿子申请去美国的签证，如果成功了，咚咚暂时不能跟去，得过个三五年，等绿卡到手了才行。二是这期间，咚咚要努力挣钱，他家要三百万的嫁妆。
“我家的家产少说也有几千万，你家出三百万的嫁妆，不过分吧？”准婆婆的话真有些扎心，“咚咚，你心气这么高，空手套白狼这种事，你总归做不出的，哦？”
当咚咚听到三百万这个天文数字的时候，心里这一团火，已经腾腾地往外冒了。想着对方毕竟是长辈，忍了这口气，回头再算这笔账，咚咚一句话没说，低头看了眼手机。
手机提示有一排未读消息，咚咚点开一看，是男友发来的。男友叮嘱咚咚千万不能惹他母亲生气，无论她说了什么难听的话，都不能反驳。
“我跟你私奔已经得罪我妈了，真把她惹急了，我们以后也没好日子过。咚咚，你看在我为你付出那么多，也得忍下去……”
咚咚就是因为这条微信，对她那位相恋四年的男友彻底失望的。她按了关机键，把手机放进背包里，抬头看她准婆婆，问她还有什么要说的。
准婆婆皱了皱眉头，对咚咚的催促表示了不满，她说我还有第三点要求没说呢！
“哦，我都忘了，您还有第三点要求呐？”咚咚饶有兴致地远观准婆婆的表演，一边说话一边呷了口汤。那是一道法式浓汤，味道是真的好，价格也是真的贵。咚咚从这碗汤上，开始品出些有钱的好处来。她想如果我是个富二代，如果我家也趁什么几千万的家产，我这位准婆婆还会拿鼻子眼看人，提出这样苛刻的条件吗？
让咚咚没想到的是，她以为前两个条件已经突破了她的底线，其实和第三点要求比起来，那只能算是毛毛雨。
“我儿子去了美国，总要回来探亲的，你俩抓紧努力努力，在他回国的时候，把生孩子这个任务给完成了。现在正好开放了三胎，你们就先生三个。我们不像你们东北人那么迂腐，男孩女孩都喜欢的——当然了，至少要有一个男孩。要是三个都是女孩，你们就再生下去。放心，我们家养得起！”
听完这句话，钱咚咚当场翻脸，隔天便去民政局领了离婚证。
“祝你妈找到符合她标准的‘好儿媳’，也谢谢你为我‘付出这么多’！”
从民政局出来，外面下起了大雨。她洒脱地向男友和准婆婆挥了挥手，转身就走。眼睛的余光瞟见墙角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她对门的邻居王忠贤，他也和妻子来办离婚手续。两个人似乎都有些恋恋不舍，他妻子邹莉莉的眼圈红红的，低声细语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钱咚咚却没有舍不得，她在大雨里蹦蹦跳跳的，转着圈跳舞，庆祝自己的劫后余生。在车站等车的时候，一个年轻男孩见她没打伞，浑身淋得湿透，走过来把自己伞下的空间分给她一半。钱咚咚望着那个男生的脸，突然就哭了。她想起她和男友就是这么认识的，大雨滂沱的校园，她去拿快递，他去拿外卖，两个人合撑一把伞，然后就爱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