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咚咚的“阴阳八卦”算得不错，浦西果然没能顺利解除交通管制。
4月5日当天，全海城的人都守着电视机和网络发布平台，等待浦江水位回落的消息。闫阿婆年前加入了一个老年舞蹈队，队友遍地开花，分散于海城各区。这天舞蹈队的微信群里因为水位问题还打起了嘴仗，一个浦西的阿婆转发了一条快手视频，视频的内容是外滩亲水平台被江水淹没的场景。AI旁白不带感情地细数海城防汛期间的各项举措。地铁线路除了仅在浦东范围内运营的6号线和16号线，其余线路全部停运。长江大桥也封了，还有多条公交线路和轮渡航线停运。浦西阿婆心急如焚，说4月1日发布红色预警的时候新闻上明明写清楚了呀，预计5号水位能退到警戒线以下。这都5号了怎么还没动静呢？一个浦东阿婆回复她说，老阿妹啊你不要叫了，阿拉浦东比你们早淹四天，要退水也是我们比你们先退。浦西阿婆不高兴了，说阿姐啊，退水不退水又不是按照先后顺序来的，你们浦东排水系统都瘫痪了，怎么好说退就退。你们一退水，慢叫浦东的积水倒灌到我们浦西怎么办啦？东西两个阿婆正闹得不可开交，一个崇明阿婆发了一段语音，说两位阿姐你们不要吵了，快看新民晚报！又附上一条新闻链接。闫阿婆点开链接一看，新闻里写海城市防汛抗旱指挥部发布消息，全市继续实施交通管制。
闫阿婆冲进咚咚房间宣布这个噩耗的时候，钱咚咚也正好刷到了这条新闻。和闫阿婆焦虑的表情正好形成鲜明对比，钱咚咚居然咧嘴一笑，说这下好了，水位是没戏退了，我看那个许伶仃怎么应付小区里这些阿姨爷叔。
其实，许伶仃对继续实施交通管制的决定早有估计。地铁几乎全线停运，昨天的浦江水位突破了历史极值。防汛形势日趋严峻，我们即将面对的是一场艰难的战役。人命关天，这场战役是绝对不能失败的，作为一个党员，许伶仃有这觉悟。他没预料到的是，摆在他面前的难题比他想象中的更难攻克。
志愿者里，“奶爸”小林比许伶仃大一轮，又因为工作调动，走过五湖四海。所谓人情练达，他在继续交通管制的消息一发布的时候，就觉察出小区群里的气氛不太对。清泉小区是海城市文明小区，邻里关系一向和睦，谁家有难都是八方来助。宣布交通管制的前几日，小区还算风平浪静，虽然有个别不熟悉防控规章的居民，擅自下楼倒垃圾遛弯儿，志愿者劝说几句也就回去了。小区群里也都是些无关痛痒的信息，有发自家宝贝孙女儿照片的，有秀猫秀狗的，有分享搞笑小视频的。自从知道交通管制不止四日，积水消退遥遥无期开始，风向就变了。
那天晚上，许伶仃和小林两个刚收完生活垃圾，正在给楼栋的两部电梯做防水检查，小林手机响了，点开一看是群消息。看完消息，小林的脸色就不大好，他用胳膊肘碰碰许伶仃，说一会有人要下楼闹事。许伶仃就着小林的手机看了一眼群消息，一个金毛犬头像的人在群里刷屏，说凭什么不让我们下楼？我家毛毛是大型犬，几天不让遛狗，回头毛毛得了抑郁症怎么办？另一个猫咪头像的居民马上响应他，说我才不管那么多，我要下楼去喂咪咪了，几天不吃它要饿死的。
许伶仃认得这两个邻居，金毛犬头像的爷叔才退休不久，脾气挺耿但人不坏，之前许伶仃车坏了他还帮忙推过车。毛毛是他养的一条金毛犬，今年才一岁半，正是最调皮的时候，每回遛狗都横冲直撞的，牵引绳都拽不住他。猫咪头像的是一个阿姨，心地善良，小区里的流浪猫都是她在喂养。咪咪是一只母猫，许伶仃昨天还看见过它，肚子鼓鼓的，好像怀孕了。
“这怎么办？”小林搔着头问许伶仃，“都是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要是真和他们吵起来，以后还怎么处？”
许伶仃也有些为难。论理说，金毛爷叔和猫咪阿姨的需求都不算过分，活泼好动的大型犬确实需要遛狗散步来消耗精力，流浪猫妈妈也需要人定时喂养才能撑过这次汛情。可现在正是全力抢险的关键时期，整个城市都因为这场台风按下了暂停键，遛狗喂猫的诉求是否可以在这样一场大战面前暂时退居其次？
道理是这个道理，怎么让爷叔和阿姨理解这个道理，那就是言语的艺术了。许多事情并不是占着理就行，许多问题也不是什么大是大非的问题，人与人的交流是有技巧的，而许伶仃缺乏的正是这种人际交往间的技巧。他的表达方式太直接，喜欢和憎恶也太明显，这样的性格，即便占着理也得吃亏。
果不其然，许伶仃在与金毛爷叔和猫咪阿姨的“交锋”中败下阵来。金毛爷叔和猫咪阿姨是一起下楼的，像是私下里约好了，一开电梯门他们气势汹汹地就冲志愿者奔过来。小林说了一句“不妙”，低头假装整理角落堆放的可回收纸箱，许伶仃却直接迎了上去。他也不等两人开口，先就重申了防汛期间足不出户的规定。猫咪阿姨不等许伶仃说完，白眼已经翻到了天上。
“小许啊，你不要拿什么声明啊规定啊来吓唬我们老年人。我就问你一句话，阿姨我住在清泉小区，我到小区里面散个步喂个猫，违法伐？”
许伶仃很认真地告诉猫咪阿姨，从法律角度来说当然不违法。后面紧跟的“可是”两个字还没出口，猫咪阿姨大手一挥，说，好，我就等你这一句话。既然不违法，阿姨就放心了。在家里憋了许多天，真是憋坏我了，我要到花园里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猫咪阿姨说罢这话，打起雨伞就往外冲，许伶仃只好挡在她的面前，客气地说阿姨你不要这个样子，请你理解我们的工作，不要为难我们。听了这话，猫咪阿姨的情绪一下激动起来，瞪大了眼睛说，小许，你这话不对，阿姨什么时候为难你们了？阿姨是有素质的人，就事论事，哎你不要人身攻击哦！
许伶仃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想往回找补，却越说越错。小林看不过去，凑过来嘻嘻哈哈地插科打诨，说阿姨你又去喂猫啊？我刚才看见小黄白了，放心，它在雨棚底下躲雨呢！我看它越来越漂亮了，毛色那叫一个顺滑。去年它刚来我们小区流浪的时候，可怜的哟，发育不良。现在多漂亮？简直判若两猫！那都是阿姨你的功劳啊！阿姨你真善良，善良的人都有好报。你看你这几年精神焕发，越活越年轻，这就是猫咪的报恩啊！
一番话说得猫咪阿姨心花怒放，抓着小林的手开始念叨她救助的那些猫咪。小狸花得了猫瘟，兽医都说治不了了，是她一再坚持才保下它一条小命；小黄贪玩跑上街被车子压断一条腿，成了名副其实的“三脚猫”，是她给它装了个假肢，它才能和小伙伴一样又跑又跳。小林嗯嗯啊啊地听着，瞅准时机接过猫咪阿姨手里的猫粮，说阿姨外边还下着雨呢，你快回去吧猫我来喂。
猫咪阿姨千谢万谢地走了，金毛阿叔见“战线同盟”已然瓦解，自己一个人寡不敌众，也就打消了闯关的念头，和猫咪阿姨一起坐电梯上楼。许伶仃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对小林竖起了大拇指。小林把猫粮塞到他手里，说猫还是你来喂吧，我要上去给娃喂奶了。家里囤的奶粉也不多了，也不知道要关多久？别管关多久了，只要别再出什么幺蛾子就行。
真所谓一语成谶，“奶爸”小林的这句谶语第二天就破了功。隔天市里统一安排防汛应急演练，抢险队员们六点半就要到小区。许伶仃五点起床，睡眼惺忪地坐电梯下楼做准备工作。摁了好几下电梯键都不亮，打电话问物业才知道，两部电梯的控制面板都进水了。还有一个更坏的消息，负责修电梯的师傅也被困在家中，无法上门维修。
许伶仃挂了物业的电话，在电梯口前傻站着，大脑一片空白。四月头上，春寒料峭。早上五点的风还有点刺骨，窗户缝里挤进来的春风像小刀一样割着他的脸。他想起今天要组织居民检查防水设施，又想起清泉小区7号楼总共22层，每层8户，总共176户人家，363个居民登记在册。现在电梯坏了，这300多口人只能爬楼配合防汛巡查，其中不乏七八十高龄的老年人。许伶仃想到这里，不觉打了一个冷颤。
怎么办？他问自己。窗外，春风呜嚎着，却没有给他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