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注定是防汛抗台战役中极为严峻的一个年头。超强台风"海燕"裹挟着太平洋积蓄半年的能量，在气象云图上划出诡异的S型路径。自从三月上旬海城发布首个蓝色预警以来，浦江水位以每天15厘米的速度上涨。3月1日外滩亲水平台漫堤，3月7日苏州河沿线三十七个小区地库进水，3月17日浦东机场取消全部航班，3月27日中央气象台发布红色预警——这个曾在1956年重创舟山的台风之王，正以14级风圈直扑陆家嘴金融区。
一开始的时候，谁都没料到这是一场持久战。闫阿婆从超市拎了大包小包的卫生纸、方便面回家，钱咚咚还笑话她大惊小怪。闫阿婆说你们年纪小，什么事都没经历过。阿婆我可是经历过三年自然灾害的，真到饿的时候，啃树皮的也大有人在呢。现在还能买到东西，有备无患总不会错的。闫阿婆说到这里话锋一转，说刚才我去超市的时候，还遇到对门小许的师父了，他也在买东西。听他师父说，小许报名做了小区志愿者。钱咚咚听了眼皮一翻，说了句沽名钓誉。
新晋党员许伶仃在第一时间就响应党组织号召，成为了小区抗灾志愿者队伍中的一员。活不重，主要工作就是协助楼组长巡查地下室渗水情况，分发应急手电筒。听说浦江水位过了警戒线还在涨，居民们扒着窗户见着穿橙色救生衣的志愿者就问：“气象台说风力要降到几级？”许伶仃抹了把糊住眼睛的雨水，防汛广播里播音员正通报最新数据：“受天文大潮影响，浦东段水位已达5.8米，超警戒水位1.2米......”
积水消退的速度比预期慢得多。原本说好维持三天的交通管制，如今第六天了高架入口还飘着隔离墩。3号楼开五金店的老张急得直拍大腿："我仓库里二十箱防水涂料全泡汤了！"许伶仃攥着卫星电话的手微微发抖，防汛指挥部刚发来预警：上游泄洪量增加15%，这意味着他们好不容易垒起来的沙袋防线，很可能扛不住今晚的洪峰。
不过这话他没法对居民们说。清泉小区是个老龄化社区，60岁以上的老年人占了半壁江山，其中大部分人患有基础疾病，每个月都要去医院配药。还有一个尿毒症患者，每两天就要去医院做血透。如果现在就告诉他们解除交通管制遥遥无期，，也不过是徒增大家的烦恼。许伶仃只好悉心劝慰大伙，同时记录下每个人的需求，再和居委干部以及其他志愿者商量，该怎么解决居民的这些问题。
根据防汛应急条例，每隔一天安排收一次生活垃圾。不知道为什么，前天垃圾车没来，两天的干湿垃圾都堆在小区的垃圾放置点。居委联系了杨浦环卫站，原来是值班人员带人抢修时被倒灌的污水冲伤了腿。环卫站已经紧急调派了加装涉水装置的清运车，等完成排污渠清淤作业，立刻让水陆两用车绕道过来。垃圾放置点已近饱和，今天居民家里的垃圾还没去回收，就算回收来了也没地方存放，居委工作人员也没了办法。许伶仃和其他志愿者商议过后，说垃圾还是照常回收吧，不然堆在那里，楼道不通风，也是隐患。
没想到回收垃圾的时候，又出了件奇葩事。
垃圾回收完了，许伶仃正和志愿者、物业工作人员再次分类打包，把湿垃圾归拢，再严密地套上几层垃圾袋，尽量减少异味流窜。正干得汗流浃背，电话响了。许伶仃接起电话，是5号楼的楼长，说有一户居民的钻戒丢了，怀疑是打包垃圾的时候掉进了垃圾袋里，想让志愿者帮忙找找。电话里，那位遗失物品的居民情绪很激动，嚷嚷着让我出去找，我知道我家垃圾长什么样，让我自己找。许伶仃赶紧让楼长把居民劝回，又询问了垃圾袋里大致有什么东西。挂断电话的许伶仃望着堆积如小山一般的生活垃圾，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面前已经整理好的垃圾袋。
“戒指大搜索”足足进行了一个多小时，期间其他志愿者纷纷提出要帮忙一起找，许伶仃都拒绝了。他知道这个志愿者队伍能拉起来实属不易，小区的年轻人本就不多，这里头有孩子还不满周岁的奶爸，每天要开夜车加班的设计师，还有骨折手术未满六个月身体还没养好的病号。许伶仃劝他们回去休息，在垃圾山里孤军奋战。
一个小时后，许伶仃终于在一个灰色的垃圾袋里翻出那枚钻石戒指，那一刻他兴奋得像个孩子，举着戒指又跑又跳，欢呼着说“找到了！我找到了！”然后五十米冲刺把戒指送到5号楼失主手中。
失主是个年轻姑娘，激动得当场就哭了，她说这个戒指是男友送她的订婚戒，要是丢了她真没脸再见他了。许伶仃憨厚地冲她笑笑，说下回可别再弄丢了。姑娘望着一身奇臭，身上防护服都裂了口子的许伶仃，捏着鼻子说了句谢谢。
许伶仃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敲过晚上十一点钟了。一开门，前师娘邹莉莉就冲了出来，嚷着“什么味儿什么味儿”。看见如同拾荒者模样的许伶仃，邹莉莉捂着口鼻倒退两步，半天才憋出一句，“侬要死快啊，哪能弄得这副瘪三样子！”在邹莉莉的监督下，许伶仃扔掉了外衣外裤，又洗了两遍澡，才被获准踏入客厅。
师父王忠贤还没睡，晚上十点钟之后照例是他的“学习时间”，往常他会放一些名家唱段，什么蒋月泉周云瑞范雪君，在已经过世的这些老前辈的熏陶下，荡悠悠进入梦境。今天倒怪，电视里周云瑞的《秋思》唱得婉转动人，王忠贤却连头也不抬一下，专心致志地盯着手机屏幕。许伶仃坐到他身边叫了句师父，王忠贤哼了一声算作敷衍，手指继续在屏幕上滑动。
许伶仃好奇地凑过去看，发现师父正在翻看某人的朋友圈。朋友圈的内容无非是一些养生经验的分享，大部分都是无稽之谈，师父却看得入迷。许伶仃终于忍不住了，他问师父这是谁的朋友圈。王忠贤如大梦初醒一般转头看了他一眼，继而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坐直了身子冲徒弟笑笑，说我刚加了对门闫阿婆的微信，她朋友圈里有很多文章蛮实用的。
许伶仃“哦”了一声，心里有些奇怪，听说对门那个闫阿婆从英国回国也有三年多了，和师父也不过是点头之交，怎么突然加上好友了？闫阿婆那个忘年交室友钱咚咚和他是死对头，师父偏偏又和闫阿婆登上了友谊的小船，他总觉得这事有点怪，于是决定打探打探师父的口风。他向师父提起了闫阿婆和钱咚咚的关系，问师父他们是不是远房亲戚，所以才住在一起。
“不是的。她们没有血缘关系。小钱原来住在1103，是租的房子，后来才搬到1107和闫阿婆一起住——听说那阵子小钱刚离婚，心情不大好，闫阿婆担心这小囡想不通做什么傻事，就提出一起住，也可以开解开解她。”
王忠贤告诉许伶仃，他和钱咚咚还有点缘分，他们是同一天在同一个民政局办的离婚。说起咚咚领证三天就离婚的故事，王忠贤还有点感慨，说这个姑娘有魄力。他回忆起咚咚在大雨里迈着欢快的脚步离开民政局那一幕，说那天他差点就动摇了，是咚咚义无反顾的背影给了他力量。
许伶仃是第一次听说钱咚咚离异的事，之前他一直以为对门那个张牙舞爪的女孩是被宠坏的孩子，所以才这么目中无人。得知她结婚三天就离婚的经历，许伶仃倒对她有些好奇起来。他追问师父钱咚咚离婚的原因，才开口却被师父的一声惊呼打断了。
刷着手机的王忠贤正好捕捉到闫阿婆的一条朋友圈新动态，那是一张照片，拍摄的是一个年轻人在月光下埋头翻垃圾的背影。照片中的人肩膀的轮廓有点像他的徒弟许伶仃。王忠贤把手机递给许伶仃看，许伶仃这才知道自己被志愿者同事，“奶爸”小林给偷拍了。可是这照片怎么会传播到闫阿婆的朋友圈？许伶仃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点开小区居民的微信群才知道，这家伙几乎全程直播了自己翻垃圾的过程。这下可好，小区四百多户人家都知道了许伶仃勇闯垃圾山的光辉事迹。
钱咚咚也看到了那组照片，看着许伶仃“犀利哥”一般的狼狈样，她笑得满床打滚。闫阿婆看不过去，说你这孩子，人家小许是为了挽回人民群众的损失，才做出了那么大的牺牲。你倒好，还笑话人家。钱咚咚捂着笑得酸疼的肚子说，怎么啦，许他反垃圾还不许我笑啦。明天我还要当着他的面笑个够呢！
钱咚咚说到做到，第二天许伶仃上门派发防汛物资，她一个箭步冲上去开门，不无夸张地以崇拜的目光看着许伶仃，哇的一声说我们的垃圾英雄来了，失敬失敬。许伶仃板着脸不理她，钱咚咚却越发来劲，冷嘲热讽地说，这双弹琵琶的手去翻垃圾，实在是大材小用。她甚至还哪壶不开提哪壶地提起了许伶仃最为介怀的事。下个礼拜就是许伶仃进评弹团之后的初次登台，照如今这情势来看，演出取消的可能性极大。
“真可怜，你和王叔叔排练了得有三个来月了吧？要是演出取消了，你那鬼哭狼嚎不就白嚎了吗？”
许伶仃听了这话胸闷得要死，本来想跟钱咚咚来一场唇舌之战，转念一想现在是特殊时期，自己还有志愿者工作要做，何必跟她一般计较。于是许伶仃只是看着钱咚咚闷哼了一声，说你那么有精力怎么不报名做志愿者？说废话倒是起劲。
钱咚咚哼了一声说我才不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呢，你是党员你觉悟高，我们小老百姓，躲祸还来不及。许伶仃一脸严肃地反驳咚咚，说你这人怎么这么说话，志愿者工作是光荣的任务，什么祸不祸的。钱咚咚发出一声讥笑，眨着眼睛对许伶仃说，你看着吧，等5号那天水位警戒线下不来，你再回头看我这个卦算得准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