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钱咚咚和许伶仃之间的“恩怨”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早在许伶仃还没搬来和师父同住的时候,两人就唇枪舌战交过一回锋。那天钱咚咚在一家老字号的点心店做探店视频,许伶仃和同学正在排队等叫号。钱咚咚望了一眼长龙一般的队伍,直接走进店里找服务员,说我是抖音来探店的,然后大摇大摆地进去了。队列中有人提出抗议,凭什么她能插队?服务员不好意思地过来打招呼,说人家是探店达人,专门来给我们宣传生意的。许伶仃的同学听了嗤之以鼻,什么达人?不就是小网红来免费吃霸王餐吗?这年头谁有流量谁就是爷,一个一百八十线的小网红,真把自己当明星了?
许伶仃对钱咚咚的做法也看不过眼,不过他并没有说什么,劝了同学两句说算了算了。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许伶仃对钱咚咚产生恶感的。
钱咚咚那天的拍摄任务是推广店里99元的套餐,套餐里头有一客蟹粉小笼,一碟桂花糕,一份鸡油蒸糕,和一碗赤豆元宵。看过套餐之后,钱咚咚就说这搭配不合理,全是高碳水高糖分的东西,而且两个糕点在口味上也重复了。她提议要更换套餐内容。服务员做不了主,就找来了店长。店长为难地说套餐是总公司决定的,他也无权随意更改。交涉许久,店长也不肯让步,钱咚咚也生气了,扔下一句“到时销路不好你们自己承担”,板着脸开始拍摄。拍到一半又出了问题,钱咚咚把服务员叫来,说他们家的蟹粉小笼里,怎么一点蟹黄也看不到?服务员尴尬地搓着手说不会呀,钱咚咚拿筷子挑给她看,咄咄逼人地问她蟹粉在哪里?今天你但凡能找出一点蟹粉的影子,我就算输。然后又挑刺说这小笼皮太厚,真正的蟹粉小笼应该是吹弹若破的。钱咚咚质疑他们老字号的招牌,说这样的品质还找我来探店?我都嫌丢不起这人!
服务员是个十八九的小姑娘,想来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被钱咚咚问得面红耳赤,眼泪都掉下来了,店长又躲个不见面。许伶仃实在看不过去,挺身而出挡在服务员面前,和钱咚咚来了个正面相对。许伶仃说你欺负人家小服务员干吗,这事又不是人家的错。再说了小笼包里有没有蟹粉又不是什么大事,一个99元的套餐你想吃什么,天鹅肉吗?钱咚咚被问得莫名其妙,说我哪里欺负她了,我是就事论事。既然我来做探店达人,我就要替消费者问清楚了。许伶仃的同学窜出来羞辱钱咚咚,说你是哪门子达人,吃白食的小网红还挑上眼了?店里的人都被你呼来喝去的,满屋子都是你的声音,别人还吃不吃饭了?有食客跟着起哄,让吃白食的滚出去,别影响我们用餐。钱咚咚气得嘴唇都发白了,脸颊却红得发紫。许伶仃觉得让人家滚着实有点过分,刚想出言劝解,钱咚咚却指着他的鼻子,一字一顿地说我记住你了,以后你别栽我手上,然后抹着眼泪就走了。
许伶仃被钱咚咚威胁,还觉得有些好笑。栽在你手上?你武侠片看多了吧?他想不到的是,三个月后他搬到了师父家,和钱咚咚成了对门邻居。
搬来的第一天,许伶仃提着大包小裹的,和钱咚咚在电梯口狭路相逢。钱咚咚一眼便认出了他,眯着眼睛对他笑了一笑,闪身进了电梯,立马按下了关门键,留下还在发愣的许伶仃被关在了电梯门外。电梯上到十一楼停住了,一直不下来,许伶仃只好去按另一台货梯,发现货梯也停在了十一楼,无论他怎么按键楼层都没有变化。他在楼下站了十来分钟,才意识到是许伶仃在里头作怪,去找物业又没有人在,只好灰头土脸地负重走上十一楼。
钱咚咚的“复仇”还没有结束,接下来的日子里,只要许伶仃一弹琵琶一亮嗓子,不超过五分钟就能接到居委的电话,说有居民举报许伶仃扰民。到后来居委陈阿姨自己都不好意思了,说小许啊我也不是针对你,群众向我们反映问题,我们也不能撒手不管。又暗示许伶仃大度一点,不要因为和钱咚咚之间的“私仇”影响邻里团结。陈阿姨在电话里笑着说小许你是党员,应该起到党员先进带头作用,积极调解邻里矛盾,像这种举报电话居委不希望再接到了。挂了电话许伶仃真有点莫名其妙,气得要去找钱咚咚评理,被师父王忠贤拦住了。
王忠贤说这事真也奇怪,对门的小钱人蛮好的,以前他在家里排练她也没表示过不满,怎么自打许伶仃一来就结下了梁子。许伶仃只好把他和钱咚咚之间的“宿仇”说了出来。王忠贤听说之后,说你们对小钱的看法都太片面了。我虽是个老古董,我也知道现在那种做短视频的粉丝数很吓人的,动辄几十万一百万。你自己去饭店里吃饭,好吃不好吃是你一个人的事,可人家小钱是拍视频推销的,这个菜品质明明有问题,她不指出来那就是让粉丝吃亏上当。她跟店家争执,那是因为她有社会责任心,你们不该怪她。许伶仃立马反驳他师父,说他早打探过了,钱咚咚直播带货卖的首饰都是仿冒的,还有什么探店,不就是吃霸王餐吗?她有社会责任心,怎么之前电梯坏了物业不肯修,居民自发成立业主委员会的时候不见她出面?电梯修好了她倒开口了,说什么天天闹什么劲儿,电梯坏了物业能不管吗?这不是修好了?最气人的是她还做了个视频放到网上,起个名字叫揭露业主委员会乱象,说我们就是和物业有私仇,替物业叫屈。那视频点击量还挺高,还有人觉得她敢于揭露表象之下的真相,是妥妥的正能量。
许伶仃越说越来气,脸也憋红了,咬着牙说我就是看不上她这种网红!占据了流量红利就能把黑的说成白的了!
王忠贤看了他徒弟一眼,说小许你不知道吗?评弹团也在抖音做视频了,做得还蛮好,我们团长也成了个新晋网红了。有些从来没听过评弹的小年轻,小视频看多了竟然着迷了,特意到评弹团看演出,等演员说完书追着要签名。要我说啊,网络说到底就是个工具,就看你怎么用它。网红也不是什么贬义词,人家能红多少也是凭本事的。许伶仃也望了师父一眼,嘴唇动了动没说话。王忠贤知道他要说什么,这孩子虽然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却跟别的年轻人都不一样。游戏也不玩动画也不看,什么抖音快手碰都不碰。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因为这种碎片式的观感体验,让人们都变得浮躁起来,传统艺术的市场才被挤压得越来越小。从这个层面上来说,他和对门钱咚咚之间的互相厌恶,可以上升到意识形态的高度。这就比较麻烦了。王忠贤隐约有点预感,这对小年轻啊,八成要做一对冤家。
今天晚上这对小冤家又吵上嘴了。晚饭过后,王忠贤师徒俩歇了片刻准备继续排练,才唱了两句就听见有人砸门。许伶仃一听就知道钱咚咚又来找茬了,琵琶一放就冲上去开门。王忠贤没拦住,只好尾随在徒弟身后。
门才打开,钱咚咚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们要鬼哭狼嚎到什么时候?许伶仃也不甘示弱,说现在才七点半,又没到休息时间,凭什么不让我们排练?
王忠贤想劝几句,奈何两个年轻人乌眼鸡似的你啄我一口我回你一嘴,根本没他插话的机会。钱咚咚的声音越来越大,许伶仃的嗓门也越吊越高。闫阿婆正在屋子里熬中药,听这动静只好关了火出来劝架。王忠贤和闫阿婆打了个照面,不知道为什么两人都有点羞赧,就跟没管好家里的孩子是这两个大人的错似的。
中国式的家长有个习惯,总是先说自己孩子的不是。闫阿婆也是如此。她问咚咚,这孩子怎么不讲道理,你做直播是要紧事,人家小许和他师父演出排练也是要紧事,大家互相体谅一下就好了。
王忠贤点着头对闫阿婆说闫大姐我姓王。闫阿婆笑笑说我知道的。王忠贤和这位归国华侨邻居接触不多,楼道里见面她总是招呼一句小许他师傅,就和以前弄堂里称呼人家谁谁他爸一样,带着点老式做派的亲切。两家孩子虽是死对头,却不妨碍王忠贤和闫阿婆精神层面上的相互欣赏。每回王忠贤在家里排练,唱一支开篇或是说一段书,对门总是很体贴地把电视音量关小。有一次王忠贤还在书场里碰见过闫阿婆,她来听他新编的一套中篇,在台底下拍手拍得起劲。演出完了却静悄悄地走了,也没和老邻居寒暄几句。王忠贤其实挺喜欢这位老大姐的,尽管算起年纪来,这位闫大姐要比他大十二岁,要论三岁一个代沟,两人之间这段年龄差可以算是沟壑纵生了。不知是不是人老到一定阶段就停止了的关系,总之王忠贤没觉得他和闫阿婆之间差出那十几岁,倒像是一辈人。
一辈人有一辈人的风度,闫阿婆那厢客气,先把钱咚咚教训了一通,王忠贤也不能让人下不来台。他打着圆场说是我们不好,小钱你多包涵,我们再练个把小时就好。
王忠贤和闫阿婆在这里斯抬斯敬的,钱咚咚和许伶仃却不接翎子。许伶仃说师父我们凭什么要向她服软,我今天还就排练到半夜,有本事你再去居委会嚼舌根呀。钱咚咚说这话你说的,我今天不去居委会了,对付你这种不讲道理的人,那几个阿姨杀伤力不够。我要报警!
闫阿婆一听报警两个字,忙拽住钱咚咚的手,说咚咚你不要瞎胡搞,邻居之间闹个小矛盾就要报警,你也太不懂事了!
“阿婆,不是我不懂事,是他太过分了!每回我一直播他就在那儿鬼叫,我直播间的粉丝都觉得奇怪,说咚咚你怎么净喜欢这种老年人听的东西?今天还有个新粉追着让我关美颜特效,说我是不是五六十的中年妇女装嫩骗粉丝——阿婆,你听听!我都快信用破产了!都是他害的!年轻人学什么不好,抱着个琵琶叽叽歪歪,你是‘出土文物’成精了吗?”
钱咚咚拐着弯骂人,还骂得挺有水平,许伶仃想回敬她一句,奈何嘴皮子没有她利索,憋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绝妙好词来,急得跟他师父搬救援。要他这位说了三十年书的正宗说书先生替苏州评弹挽回颜面。
王忠贤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正为难呢,电梯门开了。外出打麻将的前妻邹莉莉风风火火地走出来,见几人在那里争论,她神神秘秘地凑过来。
“哎,你们也听说了吧?气象台刚升级红色预警了!浦江水位马上要破警戒线!”
就是这句话,像一道闪电般劈开了这场邻里之间的战火。闫阿婆和王忠贤领着两个孩子各回各家,钱咚咚还没吵够,一步一回头,以眼神向许伶仃示威。女人的直觉如果真是准确的话,她和许伶仃在日后肯定要鏖战一场。暗涌从来没有停止过,就是不知道导火线是哪一根。可让钱咚咚想不到的是,她和许伶仃之间小打小闹其实无关紧要,因为后边有一场真正的战役要打——此刻外滩亲水平台已没入浑浊的江水,十六铺码头传来沙袋告急的求援,而苏州河下游三十七个小区的地下空间,正随着上涨的暗流发出危险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