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伶仃正和师父王忠贤对坐调音。快到四月了，海城的春天潮湿不过，琵琶弦子隔几天就得调。许伶仃是去年考进评弹团的，目前还在学艺阶段，图方便就住在师父家。师娘对此颇有微词，家里居住面积统共四十平方，鸽子笼一般大的一室一厅，简直没有下脚的地方。
“侬嘞评弹团攒几个铜垫？还要带个拖油瓶回来？侬吃饱了！”
师娘骂骂咧咧地摔门走了，许伶仃心里正过意不去，师父却冲他摆摆手，轻声说一句，覅睬伊。婚也离了，还要来管头管脚。
王忠贤去年离婚了，这婚离得也怪，看似莫名其妙，其实却顺理成章。许伶仃曾问过他师父，之前他和师娘还好好的，这才过去一个月，怎么连离婚手续也办下来了。师父讲起这事来好像心里一点波澜也没有，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她老早就想离了。嫌鄙我一个说书先生没本事，要啥唔拨啥。她想跟女儿到加拿大去开中餐馆。我不肯去。
王忠贤这段婚姻是经人介绍的，他对女方没啥感觉，可介绍人是评弹团的老团长，他只好半推半就地点了头，认识三个月就办了婚礼。这段婚姻结得爽气，离得也很痛快，财产分割一个晚上就谈判好了，清泉小区一套小房子归他，其他的都归妻子。说来也有点戏剧性，两人走出民政局的那刻，突然下起雨来，他们只好在门口站着等雨停。沉默中，妻子忽然呜咽着叫了一句老王。王忠贤应了一声，转过头去发现妻子哭了。
“蛮好不要办手续的。其实囡囡说了，阿拉不离婚，就给我一个人弄去加拿大，也不是不可以。我就是气不过，几十年了，你还是这副样子，不争不抢，缩头乌龟一个……”妻子搓弄着手中那团皱巴巴的纸巾，语气一转，难得温柔起来，“可是离婚证真的拿到手了，我又不捂心了，碰巧天又落雨……老王啊，你说，阿拉像今天这样，再在一个屋檐下看雨，也不知道要等到啥个年月了？”
妻子含情脉脉地看着他，那意思他懂，只要他王忠贤肯说句软话，手里的离婚证就能再变回结婚证。结婚三十年，他自觉是懂她的。她嫌弃他，却也舍不得丢弃他，说到底夫妻之间还是有几分感情的，就算不是爱情，那也是感情。
但是这次王忠贤没有点头。三十年前稀里糊涂的一点头，断送了他的一生，现在他已经五十八岁了，后年就要退休。眼望着半截身子就要入土，他不想稀里糊涂地过下去。于是他冲妻子挥了挥手，独自走进雨中。
离婚之后的王忠贤并没有过上清净日子，因为疫情影响，出境签证审批暂时被搁置了。妻子去不了加拿大，就回过头来继续骚扰他。她打着女儿的旗号大摇大摆地搬回来住，说囡囡心疼阿爸，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帮忙照顾你，要不然谁稀罕管你。王忠贤知道她心怯，所以才故意装出那副讨人厌的模样，他倒替她心疼她自己，于是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她折腾。后来评弹团新来的演员许伶仃提出要跟他学艺，王忠贤听说他是个孤儿，养父养母早已过世，他一个人住在评弹团的宿舍里，蛮可怜，便让许伶仃磕头拜师，索性住进了自己家里。
妻子因此大闹了一场，疑心许伶仃是他跟某个野女人的私生子，养大了来认祖归宗，好分他老王家的遗产。王忠贤觉得好笑，他问妻子我是哪朝皇帝啊，人家等着我继承皇位啊。妻子嗤地一声，脱口而出你不是还有这套房子吗。王忠贤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什么，嗫嚅着说，原来还是因为房子。妻子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不声不响地走了。
和徒弟许伶仃对弦子的时候，王忠贤正回想妻子那天的话，最近他耳畔总有个声音在说房子，房子，她就是为了你这套房子。每当这个不存在的声音响起，他的心里就要难过一阵。自从女儿去加拿大念书又定居在国外，三五年也回不了一次国，和妻子的感情纠葛就成了王忠贤在这世上唯一的情感羁绊。一个人活在这世上是需要感情的，无论是爱也好恨也好，没有感情的人就是低等动物。王忠贤明白这一点，所以他和妻子亦远亦近，分分合合，始终斩不断连接的那根线。可是他现在知道了，没有什么感情，一切都是为了房子，为了仅剩的那一点没被榨干的利益。
何至于此呢。王忠贤有点胸闷。许伶仃调完弦子，问他今天还是学《劝漪》吗。王忠贤点点头。拜师的时候，他让许伶仃弹唱了两段，敏锐地发现他的嗓音清亮，可塑性极高，沈调俞调都唱得，是个难得的人才。只是苏州话说得不好，总带一点海派腔。王忠贤便让许伶仃学说近代书《秋海棠》。
《秋海棠》由民国时期的一部小说改编，讲的是被迫嫁给军阀的女学生罗湘漪和戏班青衣秋海棠之间的感情悲剧。故事发生在海城，里头大段对话都是沪语念白，许伶仃说这部书确实轻松不少。可另一个问题渐渐浮现了——这是一个爱情故事，而且是惨痛的爱情故事，书里写尽了秋罗两人的血泪史。可许伶仃偏偏没有谈过恋爱，叫他深情并茂地讲述这段带点禁忌色彩的爱情，他不会。
其实王忠贤自己也不会，他结过婚，却没有真正爱过一个人。什么是爱？为什么秋海棠宁可被毁容也要保护罗湘漪？王忠贤也不懂。所以他选择和徒弟一起“突击训练”。还有一个多礼拜就是许伶仃在评弹团的首次亮相，这一个礼拜他们师徒俩要在唱段里摸，在旋律里找，什么是爱，什么是真爱。许伶仃也明白师父的意思，耐着性子日复一日地磨，睡梦里都在唱“鲜红的年华正消亡”。
谁知这一场突击训练没把许伶仃逼疯，邻居钱咚咚却受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