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天烁神色如常,言语未及。
我略带惊异地瞥向他。
他的墨色面罩在阳光之下,散发出淡淡的暗晕,仿佛有种隐匿的戾意环绕其身。
何等迷人。
我内心不觉涌起赞叹。
仍是那位昔日的少年将军。
对我,尚未抵至于不肯触碰的程度。
我撤回目光,唇角微扬。
幸得朝见皇上一切井然。
皇上亦只是随口几语,甚至于,误称了云宛如的名讳。
看来,云宛如在宫内亦算不得什么,只会在家横行霸道。
自然,无人敢于纠正天子。
皇后娴静地维持微笑,仅以「期望早生贵子」之类的话轻轻劝诫,随后便示意我们退下。
谁料,步出宫殿未久,凌天烁忽然说要去更衣,吩咐我稍待片刻,转身带领太监遽然离去。
独自坐在石椅上,心绪如微风掠过湖面。
寂静间,风声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未时,一君子步入眼际。
其容颜温润如玉,身姿似那挂天边的新月。
腰系之物,乃是价重万金的血玉如意,天下难觅。
虽未曾见过,但心中已然明了,此应该就是华妃之子,三皇子凌锦华。
他见了我,瞳孔微动,惊喜道:「宛如妹妹,你为何在这里?」
旋即,神色又黯然下去:「也是,宛如已许给了六弟,今日应当是来面圣的,我,又岂能再唤你为妹妹?」
言及此,他唇角含着苦笑,而眸中皆是我的影子。
似乎,有万分情深。
真能演。
我心中暗自哂笑。
面上含嗔,语气淡然:「三皇兄,以后言语须慎重,免得外人误会了。」
凌锦华怔了片刻,转身愧疚:「宛如,岂是怪罪于我?」
言罢,他踏前半步,其眼神似有言难启,满是哀愁之色。
这是耍美男计是吧?
我尚记他曾淡然道,若仆从不听话,发卖打杀了即可,可别因此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那受罚之人,乃是当时跪伏的我。
更何况,倘若他对云宛如真存深意,如此重大之事,他在赐婚前定已风闻,但他选择静默。
现如今事已如此,却又来惺惺作态。
想必唯有云宛如那个蠢货才信。
此念至,我浅笑,与其保持了一段距离,并避开方向:「三皇兄之言,妾身未能参透,还请皇兄速行其事,免得耽搁。」
此「辞退」之意,使其眼中闪过一丝阴霾。
我未曾回视,目光如水。
终,他低眉轻语:「罢了,是我欠你的。」
说完,他才一脸不舍地离去。
有趣。
他这是做什么?公然勾引自己的弟媳?
遗憾,我所知甚少,只能将此疑云按在心底,默数过去。
果不其然,凌天烁尚未更衣。
他在试探我。
「回去吧。」
他神情如常,未露半分试人之意。
我微微颔首,顺势牵起他的袖,步伐并行,言语未多。
盖言多不如默。
行动,胜于言表。
至跻身马车,他方开口:「从此,你与家臣同掌府事,望勿令本王失望。」
我转目瞻他:「王爷,今后无需再疑妾心,妾以身许君,自然心同意志。」
言罢,我眼中一闪,紧紧抱住他的手臂撒娇:「昔日妾身年少,不懂世事。望今后与王爷共绘人生,生儿育女,相濡以沫。」
他表情一凝,耳尖也露出微微羞红:「你向来说话都这么直白?」
我含笑,好奇地近其耳畔,轻触了一下:「王爷乃妾身之君,必将纵容妾。」
岂料,他竟撇下我坐远了些。
「莫轻浮。」
我仅是向他眨眼,绽放那历经无数练习的甜美笑容。
他唇稍颤,移目侧望,不再理会我。
我知时机已至,安然而坐:「三日后,归门之事,王爷伴我同行吗?」
此刻,我已舍弃「妾身」之称,直呼其名。
如此便显得疏离,我只想与他更亲近。
他短暂地与我交汇目光,旋即避开,唯有淡淡地「嗯」了一声。
随后,他又补言:「不需要日日盯着我亦或是来讨好我。本王早说了,你只要守分自守,本王自会履职。」
我轻扬唇角,笑容却似水中的月,稍显薄凉。
又是「履职」。
真是烦人。
「妾明白。」
我低下了头,不再多言,眼神转向窗外的景致。
他似有千言,终是未曾吐露。
或是,太过仓促?
我吹拂着窗外的清风思忖,既已期盼良久,又何必焦躁于此刻。
然我所不知的是。
他归府之时,即命暗卫查探了我的来历。
8.
归门那天,凌天烁果真给我足够的尊重,备了重礼。
虽然他仍对我淡漠,也没圆过房,然经我的努力,两人关系已非初见那般陌生。
他只是冷面,其心实热。
与此不同的是这侯府,众人笑容盈盈,背后却如藏刃。
譬如陆安,他待凌天烁热诚满盈,其热情几乎至于奉承。
我视之不屑,将眼神投向云氏,心境得以稍宁。
今日她粉妆深重。
然而即便如此,也掩不去她眼底的疲惫。
我步前,握紧她的手,眉心拧成忧色:「母亲,何以容颜如此憔悴?」
她似欲缩回之手,但凌天烁旁观,仅能勉强浅笑:「是思念你过于深切。」
言毕,她轻拂我耳畔的发丝。
因为云宛如耳后有一颗红色的胎记。
但在她坠入水中之时,我划破了那处。
故此,云氏只得向我求证。
此刻,她见到我耳后那块胎记,终于放心,表情略显舒缓,而后开始关切地询问我近况。
我应答得恭顺,内心却是激动无比。
眼前的情形,让我有些舍不得杀她。
观其受折磨之容,竟比简单地结束她生命更为满足。
吃完饭后,我以如厕为由,前去寻陆安。
他正坐于书房,鉴赏着凌天烁所赠的字画。见我步入,他面上一片惊喜。
「宛如,你怎么来找爹了?」
我微微一笑,目光中充满锋芒:「爹爹,你再看清楚,我是何人?」
陆安的脸色逐渐变得苍白:「宛……宛如?你别吓我?」
我慢悠悠地接近他,低声道:「爹爹心里应当清楚吧?」
「难道您不想摆脱云氏的掌控,挺起脊背做一个真正的侯爷?」
他寂然不语。
我轻启红唇,目中流露一丝玩味之色:「与我联手,如何?」
与猛虎共舞,与狼共餐,此番定为风云变幻之事。
9.
归门之际,我心悠然如水。
乘坐马车之中,不自觉地唱起古调。
凌天烁轻抬凤眸,目光中带有些许的无奈:「行了,若后来还想家,随时可以回来。」
话音刚落,他又轻声补充:「唱得挺难听的。」
我顿感哑口,微微错愕,只能怒视他。
他轻啜了一口茶,恢复原来的沉静,手中的书页翻飞。
我微微皱眉,轻嗅:「你闻到了吗?好甜呀。」
他稍微停顿:「想吃了?」
我轻轻颔首,眼神中满是期盼。
他轻叹一声,示意随扈停驻马车,然后亲自下车去买。
我微微一笑。
心知,我只是随口一提。
原以为他会让侍从前往,岂料,竟是他亲自去了?
他回来得甚是迅速,稍带尴尬地递给我糖葫芦:「这不是娃娃吃的东西吗?你倒是喜欢。」
我微微一怔,手接那串晶莹。
此情此景,让我回想起八岁的生辰。
那时,母亲已经病得起不来床,她舍弃了唯一的银镯,托人给我买了糖葫芦。
我凝视着她手中那串红得如血,裹有金色糖霜的糖葫芦,心中欢喜如泉涌。
遂与她共品,一人一颗,香甜入心。
她轻声细语,告诉我前方的日子终会晴好。
届时,她会带我回乡。
她述说那里,夏日时分,满目都是如波的金色麦田,美景如画。
我深信不疑。
然而未过数月,她便离世了。
而我,却早已遗忘那「故土」的方向。
……
「有心事?」
凌天烁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眼中的光影在阳光下犹如晚霞映照。
我低垂双眸,轻咬糖衣,焦糖般的甜意荡漾。
含笑挑逗他:「这玩意真甜,王爷想不想吃?」
话未落,便将糖葫芦递向他,唇畔沾染的糖汁被舌尖巧妙收回。
马车内的氛围仿佛瞬间被甜蜜和暧昧点燃。
然而,突遭轿子颠簸,我身形不稳,径直投入他的怀抱。于他脸上察觉到丝丝怒意之前,我俏皮地笑笑。
他握住我胳膊,示意我稳坐。
但我察觉,他唇角流露的,是一抹浅浅的笑意。
我随即收敛玩笑之意,专心地品尝那串甜滋滋的糖葫芦。
然而我深知,他对我并未全然放心,因为到了夜里,他依旧没来我这儿。
但何妨,时光如流。
我始终有信心,终会如愿以偿。
窗外,雨丝悄然而至,我的膝盖微微作痛。
或许是晨露之寒,夜半,我竟似患热疾。
迷迷糊糊中,一双温柔的手轻抚我炙热的额,似是幻觉,又似实在。
骨骼与筋肉酸痛难忍。
我屡次欲发出呻吟,但终是压低喉头。
心中依稀记得,痛苦的哭喊会遭叱责,会被视为嘈杂,故而必须静默。
再次醒来,意外地发现凌天烁依偎在我床边,头颅轻靠床沿。
在睡梦之中的他,缺少了平时的锐气。
修长的睫毛垂落,为眼角投下了一抹幽影。
我感受到自身汗湿的衣衫,体力极度消耗,仅仅起身都让呼吸急促,形象必定狼狈。
更让我忧心的是,妆容定然已经早已脱落。
我与云宛如的面容有七成相似,但最大的不同点莫过于双眼。为模仿其圆润之目,我每次都需费上至少一盏茶的时光,仔细描绘。
思及此,我便悄然掀起被单欲下床。然而刚移动一步,便被他紧紧抓住手腕。
下意识地抬眼,只见他微垂的双眸紧盯着我,低声道:「御医称,你体内积弊不浅,需静养调息。」
这话如晴天霹雳,令我瞬间如坠冰窖。
最让我害怕的事情还是来了!
身为世家侯府之千金,常有医女月月细诊,以药汤滋养。
待嫁之前,自有定例验其体魄,查其纯洁,察其胎息。
思索间,我脑中翻涌千般托词,欲言犹豫,恰逢宫女捧着热粥而入,打乱了我的思绪。
而凌天烁没发现我的异样,轻轻扶起了我:「吃些东西再休息。」
我瞧那桌上冒着热气的粥,喉咙一紧。
没下毒吧?
10.
还好,粥里没毒。
凌天烁如往常般,言之简短,神色恬然,与我并肩品尝此粥。
我轻抿薄唇,按住心中诸多言辞。
他都没察觉我的异样,那我何需多言?
恼火至极,竟在这个节骨眼上生病了。
「我还得去练兵,月半归来,你在家里好好休息,待我回来,带你去秋猎。」
「啊?」
我微挑细眉,虽心中千思万绪,仍然低眉答应。
胸中犹如焰火隐燃。
他必定心中存疑,唉,白费了我这么多的努力。
现如今,真想将那云宛如的遗骸从乱葬岗拖回来抽上几十鞭子。
「若是想出去逛逛,便召身旁护卫随行,莫自行轻举妄动。」
「好。」
我微感落寞,望着碗中尚存的白粥。
而他早清了口,正欲离去,眼见我如此,稍显犹豫地又回首,轻轻抚我额顶。
我手覆于首,茫然对他望去。
他轻清喉音道:「莫胡思乱想,本王……」
话未出口,我早已扑入其怀,朝他红唇急赴一吻。
「我等你。」
「你……!」
他手稍微环住我腰,犹豫片刻,再次牢牢护我,待我站稳之后方始转身离开。
然那脚步略显急促,更像是落荒而逃。
真是有趣。
我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
心想,倘若我杀了他,他是否会永世为我所独有?
我的小将军。
我手伸向其远去的背影,如同初见之时。
11.
那时,云宛如又莫名其妙地开始发疯。
她与凌锦华在细雨纷飞中闲逛,探讨诗词之雅,随后有佣仆为其撑伞。
而我,跪伏雨地,全身如遭霜打。
膝下如有千针刺痛。
袖中那支锋利的簪子,微微触及我臂,如电击般刺痛我的心。
我娘惨死,葬在何处我都未曾得知。
然此人,却在我面前眉开眼笑。
为什么?
我现在还饿得头晕眼花呢。
此情此境,我心境濒临崩溃。
正当我欲起而报仇时,天雨似已停歇。
仰望,原来非是雨止,乃有人为我遮挡风雨。
此人银甲隐现,面目虽带幼气,但已崭露锋芒。
他摊开斗篷,遮我于雨下,眉间紧蹙,指责云宛如与凌锦华道:「她是犯了什么错,要罚她跪于寒雨中?」
我微微一愣。
初次有人为我护翼。
云宛如瞬间错愕,面颊泛红,毕竟形象尚在,正欲开口为自争辩。
凌锦华却轻描淡写,语气悠然:「不过是个丫鬟,惹主人心烦,赏个教训亦无妨,需要什么理由?」
凌天烁眉锁:「如此,便是故意虐待?」
云宛如口封言止。
凌锦华轻轻一笑:「皇弟凯旋归来,功名显赫,岂料连侯府之内务也插起手来了。」
……
那日,紧张氛围笼罩。
具体事态如何化解,我已不甚记得,但清晰地,当凌天烁搀扶我时,那厚重的暗云被撕裂,阳光铺满他英挺之躯。
我,浑身沾泥,目不转睛地凝视他。
胸中犹如有火焰燃起,躁动、汹涌,但终被清醒压制。
待众人离去之后,他掏出一块糕点,宛如哄儿童,轻声劝我:「回去饮些姜汤,勿让寒气侵体。」
言罢,转身离去。
然他不知,我连一口暖水都没得喝。
于是,我只能眼中追随,心中死死锁定他的背影。
心中默念,必定有日,我会并肩站在此人旁,与他共度风云。
无论手段如何
每当心力憔悴之时,我都会忆及他银甲熠熠之影,于心中种下,让他渐渐长为蔚为大观的巨木。
但总忧心,此情对我而言,是抚平伤痕,还是走向灭亡?
12.
凌天烁赴军营,却也为我带来些许宁静。
云宛如每日之学,皆我悉心代她完成,因此,账簿对我并无难度。
然骑术,却成了绊脚石。
她骑技高超,马背之上如风,甚至能玩弄跃马之技。
我却素未习骑。
秋猎之期即将来临,凌天烁或许对我身体之事漠然,故未留意。
但我若骑术涉猎不深,恐将露出马脚。
言出必随,谎如雪球,滚大无边。
我心中已有打算,倘若事情难以收拾,便摔下马背,扮作失忆。
即便凌天烁起疑,我亦可装作茫然。
然此为末策。
于是,我命令总管为我备马与骑术师傅,愿在秋猎前精进骑术。
总管答允,翌日便为我备妥一切。
但出乎我意料,那些琴棋书画,尽管曲折,我都能顺利习得。
唯有骑马,是块这么难啃的骨头。
初骑马背,我头晕如旋,仿若随时会坠落。
且这匹马似乎踌躇不前,尽管被牵引,却依旧东摇西晃。
每当它低头啃食,我都感觉身子摇摇欲坠。
试着用力夹紧马腹,它却露出不悦,反跃欲起,我险些被它甩到空中。
马夫皱眉警示:「夫人,以您现在的情况,一月内能骑得稳,已是难得。过于急功近利,只怕会受伤……」
我急道:「一个月!」
暗自捏紧了手指:「纵然碎骨,也要我习得此技,你可明白?」
那马夫愣了片刻,未发一言,只是带我起舞马间。
日落时分,我浑身疲惫,腰腿似已不属于我。
修长的大腿内侧,因频繁的摩擦显露红痕,犹如待泣的朱唇。
然,我仍日日不辍,勤于习练。
红血染透轻纱,滴落如珠,我却不曾稍息,只是紧咬银牙,坚持而行。
或许,我真非天命之选。
十日过后,我才堪堪可以独立骑乘。
但这速度,实在太过于缓慢。
更可怕的是,午后,凌天烁回来了。
若为往昔,我此刻定是欢心满溢。
然而此时,实乃机缘巧合至极。
这段时日,我未曾懈怠,细心打探凌天烁之事。
他喜以红辣为食,性情深沉,日常只沉浸于兵法之中,惟独钟爱围棋。
一入军营,短则旬月,长或半载,罕有提前归府之事。
我心中疑云重重,难道他已识破我的身份?
纵然这样,当他质问之际,我又该如何回答?
是告之他,我一个小丫鬟,因他片刻的温良,便深陷梦境,甚至为此谋杀至亲?
唉。
毕竟,云宛如与我何曾真「亲」?
正当我心翻意转,凌天烁的声音响起:「在想什么心事?」
13.
凌天烁素常不露笑颜,与当初那满脸笑容的少年大为不同。
此刻其语,亦带些寒意。
我细细品味口中的饭菜,待其下咽,轻声道:「只是在想夫君罢了。」
他愣住了。
「这种浑话,何处学来的?」
「自学成才吧。」
凌天烁再度愣住了,好半晌才憋出了一句:「你日日送来的汤,本王全吃完了。」
我颇为惊异地望向他。
他静默地吃着菜,眼未斜瞥,似乎只是聊述寻常。
然此般平淡之情,令我不觉眼中含泪。
实不愿……叫他察觉此情。
我犹如饥渴已久的狼,终于捕获猎物,却又恐肉从口中被夺。
此心,何其劳累。
我没出声,只静静托碗,指尖不觉轻抚碗沿。
深藏心中的念头,竟有片刻欲将他囚于身旁。
然心又不忍。
忽然,一抹粗粝的指尖划过我的颊,带着轻微的疼意。
我诧异地瞧向他,凌天烁却皱着眉问:「哭什么?」
我愕然:「?」
我这才发现泪已滴滴而下,待他欲放手时,我紧紧握之。
他手上的茧虽厚,但传来的感觉是那么温暖。
「只是,心中欢喜。」
我凝视他,唇角微扬,眼中却带着那份不属此时的坚决。
本思他会避讳。
意料之外,他突然靠近,轻轻搂住我,声音低沉:「都过去了。」
我嘴唇微张,头紧贴其胸,双手紧握他的衣襟。
他身上混杂着阳光的味道。
那香味,使我欲罢不能。
「王爷,今宵,便留在此处?」
我抬首,目中波光荡漾。
他稍矛盾,终是轻轻点首。
然而我心中随即生出懊恼,因为我大腿的伤实在是难以示人。
「其实,王爷,今宵书房或更宜为宿。」
凌天烁微摆其首:「今宵,我陪你。」
我……
14.
真让人无奈。
凌天烁早已沐洗,安于内室。
而我沐后,腿上的伤痕更为明显。
原本的伤疤未曾痊愈,如今沾湿后,有些发炎了。
我便裹上了数圈纱布,方敢步入。
幸喜凌天烁未对我多加打量,只是静坐床榻,手中捧着一本棋谱,神情淡定。
「睡吗?」
他目不离棋谱地问。
我心中热意攀升,紧张情绪未散,首先的反应却是微微一笑。
可惜,我似乎误解了他的话。
他说的睡,真的仅是睡觉。一人一个被窝,交流罕少。
这对我,算是幸事。
但想着凌天烁比我长了八载,岂不应更为热络?
难道他有断袖之癖?
或者,我非他所倾心之人?
这可怎么办,他得对我动心才行。
此念头闪过,我转身望向他。想不到的是,他也在此刻转向我。
我们之间的距离,短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气息。
皎洁的月华斜洒,给他罩上了一层梦幻的轮廓。
我手指欲触及他脸上的遮掩,然而在触碰之前,他已轻抓我的手腕。
「勿动。」
他垂下双眸,随即躺平,再无言语。
「睡吧。」
我唇角微微收紧。
这种感觉,难受至极。
于是,我趁势跃至他之上,要去摘他那面具。
他轻捏我的手腕,但并未真正抵抗,只是淡淡地凝望我。
我果断地揭去那层掩饰。
他的脸上,一侧如璧明洁,一侧却如刻痕深重的青石。
那昔日阳光帅气的脸,如今与这带着隐隐痛楚的双重面孔相叠。
他目视我震撼的神情,轻轻地笑了笑:「很不如意,是吧?那位姑娘在见到我的真面后,便惊悸而亡。」
我深知,他所言乃是大理寺卿的千金。
我温柔地覆上了他那受损的面容。
他显然未曾预料,眼中露出惊诧之色。
我轻轻地在他的伤疤上留下吻痕,试图用我的情感,化解他那深藏的自卑与伤痛。
他,是我心中最好,最勇武的小将军。
曾为我带来一抹暖阳,告诉我,我同样有资格享受这人间的温情与情感。
不言破碎半缘颜,纵骨断筋、化作尘烟,仍是我心中所望。
「一张皮而已,岂能遮掩你的光辉瑰丽?更何论此,孤军奋战、斩首敌帅之伟业,我又岂会畏惧?」
他深深地凝视着我,目如夜曜,独映我影。
引得我心悸动、乱如红线。
当我误以为他欲更近,为自己腿上的伤感忧时,他紧紧拥我于怀。
「睡吧。」
我抬起头看他。
为什么他的神色,似乎,仍带着忧愁?
然而随后,我便沉浸于他的暖怀中,嗅着夏日青草之香,沉沉入梦。
待我再度睁眼,他已穿好了衣服,再度罩上那面具。
「不用再练驹,待秋猎时与我同骑就好。」
「呃?」
我微觉愕然,却听他说:「此行我当至秋猎前一晚回来,你养好身子。」
说完,他轻抚了下我的发顶,便转身离去。
我坐在床上,凝视房门,心有所思。
他是否知晓我的真面目,抑或与云宛如关系仅浅如此?
但再思又觉不对,倘若他知我不是云宛如,情绪为何没有丝毫波动?
我心中纠结。
然而种种疑云,尚未得以解开。
正好又接得陆安送来的帖,于是整容细饰,归向侯府。
15.
才入府门,陆安就跟我分享了个好消息,云氏不小心坠楼把腿摔断了。
说话时,他眼中尽显悲愁,但语气里却难掩喜悦。
还真是好一个不小心呢。
我对他微挑唇角:「领我去瞧瞧。」
……
云氏那院里仅数人来往,其哭泣之声遥遥可闻。
陆安未为她请来御医。
室内腥臊不堪,我掩鼻而行,目光转向躺于床上,面露愤恨之色的女子。
她形态狼狈,望我眼中,似存万般期待:「宛如!速去皇上那告状!又或报官也可!嬷嬷被那混账害死了,女儿快救娘出去。」
言语之间,她手伸向我,空气中之腥臊更浓。
我笑颜如花:「你去找宛如救你呀,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她眼神呆滞:「你说什么?」
我含笑不答,冷眼注视。
终于,她哭喊着冲向我。
然她断了腿,我身形一闪,她身子不支跌于地。怒火中烧,唯有向我发狂地诅咒。
我一脚踏于她断足之上,疼痛使她只能不断嘶吼。
声音如春风过耳:「骂人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她依旧咒骂个不停。
我蹲下身子,从袖中取出匕首,随后,在求饶声中狠狠地插进了她的嘴巴里。
终于安静了。
我看着她扭曲痛苦的样子,意外地觉得索然无味。
于是我出房寻陆安,吩咐他在寻个医者,为其救治。
愿她活得长久些。
陆安目视房中,轻轻颔首。
我沉吟片刻,又补言:「哦对了,云氏还能写字。」
陆安难掩紧张,再度轻轻点头。
我知道他怕了。
我含笑温婉地道:「爹爹,祝贺您成为侯府之主。」
他眼中初显恐慌,随后化为得志之色,眼神渐显锐利。
我心知,他必定不负我所望。
我淡淡地言:「若她死了,便安个空棺为之,遗体就丢往乱葬岗,让她们母女俩团聚吧。」
陆安颔首应诺。
但他未知,我对他亦无好感。
那赌坊中与他关系甚佳的富商,是我的人。
接下来,便看他自己的选择了。
我独行至淹死云宛如的井边洗手。
可谁知还没起身就被打晕在地。
醒来时,是在一个极其奢华的房间,我的身躯被绳索束缚,无法动弹。
凌锦华坐于我前,笑意盈盈:「小丫鬟,果然有几分本事。」
我静静地望他,目中流露出浓烈的不悦。
他捕捉到我的情绪,眼中瞬间闪过严寒,但又立刻化为风轻云淡的笑意,缓步走近,捻起我之面颊,递入一颗药丸。
我咳嗽不止,脸色苍白至极。
他只是悠然地观望,像是在看一条小狗。
待我勉强吞下,他方缓缓松开,轻轻言:「来,说条件吧。」
我咬着牙:「什么意思?」
「秋猎之时,为我除去凌天烁,此后,本王为你解毒,如何?」
「想必,对你来说,他也不过是你复仇的棋子而已。」
我沉吟片刻,微微点首。
他看起来很是欣慰。
16.
秋猎很快便到了。
我与凌天烁装束整齐,驱马并驰。
凌锦华的身影矗立于近处,对我展露和煦的笑。
真是令人作呕。
我微微低头,避开他的目光,转向凌天烁,轻声道:「我听闻西侧丛林内有众多狐狸,我想裁一件狐皮小袄。」
凌天烁微微点首,便带着我深入森林。
一切皆如意料之中。
被众刺客包围之间,凌锦华驾马出现,对凌天烁阴阳怪气地笑道:「皇兄,被自己的妻子背叛,感觉如何?」
他话语落地,目光转向我。
而我,早已悄然拔出匕首,迅速地刺向凌天烁的心脏。在他眼中掠过的震惊之际,我将其推倒在地。
「你……」
他口中鲜血翻涌,气息奄奄。
我只是泪眼模糊地向他连声道歉,身体不断后退。
凌锦华见此,疾步下马,眼中露出意外的喜悦。
那一刻,或许是他最为放松的瞬间。
待他回神,胸前已被一把锋利的匕首所贯穿,正是他腰际所佩之刃。
与此同时,四周暗影窜动,众多暗卫迅速现身,紧紧围住了他的随从。
凌天烁,自然是安然无恙。
凌锦华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心中疑惑,难以理解这般自私、冷酷之我,何以舍命为赴?
然而他未曾明白,我的冷漠与狠心,皆由侯府熏陶所成。
唯独我能存于世,全凭凌天烁之故。
为他,纵然生死交替,我亦不避讳。
倒是要感激他,给了我此机缘,让凌天烁与我的纽带更为深厚。
……
凌锦华的随从很快便尽数倒下。
他却趴在地上,鲜血不断从口中涌出,眼中却带着嘲讽的笑意。
此刻的他不再是昔日风华绝代,而是满身尘污,展现了他内心最真实的一面。
他咳笑道:「贱婢,你也未必胜出,因为,我并无解药。」
我心头一震,听他如此称呼,悄悄瞥了凌天烁一眼,见他面无异色,才淡然回应:「呆子,我又没咽下去。」
那颗大药丸,我又咽得如此爽快,离开府邸后便紧捏喉咙将其吐出。
他愣在原地,随后咳出一口鲜血。
我再次挥刀,一刀了结他的性命。
当我正要用刀破其容颜,凌天烁紧握我的手:「行了,一会儿父皇那边难以交代。」
我不满地嗤了声,但还是放下了手中的武器。
……
往昔,凌天烁遭受如此重创,皆因凌锦华暗地里的计策,致使粮草延误十日。
若非如此,凌天烁岂会单军深入敌地?
这仇,我怎能不记?我愿将他千刀万剐,为凌天烁复仇。
正这么想着,却感到凌天烁紧握我的手。
他对我露出了微笑:「谢谢。」
此刻,阳光如金缕般穿透云层,照亮了他的身影。
我的心,似乎跳得更加快了。
17.
龙颜震怒,下令钦天监深入调查此事。
但出乎意料,或许是凌天烁处理得太过完美,又或许有其他隐情,尽管他显得最为可疑,但经过简短的询问后,便被放了。
我与凌天烁间的关系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似乎没变,又似乎有所不同。
他回宅的频率增多,每次都会为我带来些精巧的玩物,至于华丽的绸缎和珍贵的宝石,则如流水般源源不断地进入我的院落。
每个夜晚,他都会紧紧拥我入眠。
其实,这样的生活很美好。
但人心常有所求。
因此,我尝试更加主动地靠近他。
然而,他似乎并未受到我的影响。
终于,我忍不住询问他,是不是身子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深深吸了口气,牙齿紧紧咬合:「闭嘴。」
我只好静静地依偎在他的怀中,轻声叹息。
其实,我心知肚明,他极可能已经识破了我的真实身份。而如今,陛下的身体日渐衰弱,其他几位皇子也伺机而动。
宫中斗争永不停歇。
我担心凌天烁也为权位而战,坐上龙椅后又将我遗弃。
因此,我想趁现在与他创造更多难忘的瞬间。
……
正当我陷入深思时,他轻轻地在我额头上落下一个吻:「等你准备好了,那时即使你哭着求饶,也不行。」
我满头问号
我何时未做准备了?
然而,凌天烁已视我如空气,紧紧束缚住我,使我无法动摇。
纵然我意欲招惹,也难以触及他心。
凌锦华的死因也被钦天监查到了,说是二皇子干的。
知悉此真相的我懵了。
这钦天监,咋查的?
18.
凌天烁日渐繁忙,每日都有官宦之家遭受查封。
令我疑惑的是,他尽管事务缠身,却总能寻得闲暇,带我游赏江山。
五皇子递上奏疏之时,他却是伴我泛舟湖上,边品茶边观赏望月楼的舞娘翩翩起舞。
四皇子遂意往疫区,以求荣誉,而他却在细心学制糖人。因其成形不似我,令他心情颇为忧戚。
那位老管家,隐晦地劝诫我不止一次。
他说凌天烁的光芒过于耀眼,其权势更胜当朝。
无论未来是四皇子或五皇子即位,首当其冲的,恐怕便是凌天烁。
与凌天烁,我提及此事仅此一次。
那时,他正在教我乘骑,矫正我之驭马姿态,对我的话,只是轻轻点首回应。
自此,我再未多说。
至尽头,唯有那管家背负众多,每遇我俩,都唉声不停。
但出乎众人意料,皇上竟将皇位传予凌天烁,自己封为太上皇。
那一日,皇上与凌天烁私语。具体内容我不得而知,但凌天烁步出时,目中满是痛楚。
我走前,紧紧拥抱了他。
他紧紧将我搂入怀中,喉咙里带着哽咽:「难道他以为将龙椅交予我,我便能遗忘他放纵凌锦华的与刺死我母妃的那事了?他分明,分明心里都清楚。」
我轻轻地拍打他的背:「不要紧,我们不理他。」
谁说一定要以德报怨?
云宛如、云氏,以及那被赌债所困,惨遭毒手于小巷之中的陆安,都是无人问津的过往。
纵使他们已逝,我心中仍怀忿恨。
故此,我的小将军,同样可以怀有恨意。
并非所有人都应被宽恕。
19.
凌天烁继位之后,公务缠身,但仍坚持与我一起吃饭。
我也因此,愈加深知他的内心。
曾经的我,将他深藏于心海,并在心中把他塑造为神明。现在,我开始真切地了解这个真实的他。
他从神坛步入红尘,会对自己的容貌感到自卑,又会在练兵之时意气风发,却在做了失败的糖人时倍感挫败。
尽管他酷爱辛辣,但辣味并不宽待他。
我尝起来并无太大感觉,他却已四处寻找清水。
他心地善良,怀有一片浩渺的情怀。
书籍的页间,满布他的笔迹。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此语他反复品味。
他言,百姓即为「水」。
他又谈及,他所向往的天下,一个无分高下、无所歧视的世界。
不再有身为丫鬟被主子随意侮辱,甚至失去作为人的尊严,化为怨魂;亦无因面目天生、惹人注目的女子,而被冠以妖艳之名,遭受污名与侮辱。
他述说之时,语调平和。
但我心知,他所言指的是我。
而那被冠以妖孽之名遭受赐死的女子,正是他的生母。
实际上,由于皇上之过于懦弱,致使他母妃自绝长生;后又因皇兄之嫉妒,他险些背水一战,死里逃生,但仍容颜毁损。
然而他并未随波逐流,不曾沉沦,反而在困境中反观自照,寻求破局之道。
他积极推广科举,严把入关之门,并开展废除死契之举,使所有人皆有为人之权。
某日与我同游,他偶遇了一女子,其才情堪比士人。
归后不久,他便修订科举条例,允许女子同样争夺仕途。
……
如此的他,早已沾染世间烟火,流露出真实的喜怒哀乐,不再是那高冷的神明。
但此般的他,更使我心之所动。
某日,我再也抑制不住心声,问道:「你已经知道我真正身份了,对吧?是何时察觉的?」
他稍微一愣,眼中泛起一抹笑意:「自你回府那日。」
我微微上扬唇角:「难道,你不觉得我心机深沉、恶毒吗?」
实际上,我期盼他主动揭开此事,但他并未言及。
只得由我开口。
虽称无恐,但心中难定。他却轻轻抚摸我的发顶:「是的,即便如此,我仍深爱你。」
我未曾抬眼,但泪珠却不自觉滴落,洒在他那绣有竹叶纹样的锦袍上。
那些无端受到的折辱,母亲逝世的画面,以及站在那口井边,感受到的寒冷与惶恐,此刻似乎才真切地涌向我,深深刺痛我的心灵。
这些伤痕,其实并未消逝,只是因为知道无人悉心抚慰,而刻意淡化,伪装已愈。
然而,那伤,从未真正愈合,反被暗中腐蚀。
此刻被提及,伤痛愈发强烈。
那些刻骨的苦楚,我总是默默忍受。
但如今,我泪如泉涌,终于倾泻而出。最后,我投入了他的怀抱,低声道:「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你。」
他轻声笑了,紧紧地拥我入怀。
这夜,自我们缔结良缘已过两载,我们终成眷属。
日后,我好奇地问及他自何时钟情于我。
他略显犹豫,称是在我曾轻启他面具之际。
我略感惊诧,原来那情愫早已萌芽?
继而,我心中涌起一丝不悦。
何以在钟情之际还显淡漠?
他微笑,温柔地抚摸我的脸颊:「因为那时的你,尚未为我动情,我不想对你施加任何压力。」
我心中迷茫。
岁月流转,待我们双鬓斑白,我才了悟,其实他早在成婚之夜便有所察觉。
因为我的眼中,犹如历经沧桑,终于遇到稳固的依靠时的救命之人。
而他,正是我命中那块救赎的依托,而我则是那个被拯救之人。
此浮木,在我心中被无尽地雕琢,生长为一棵旷世之树。
他完全有能力在我未曾清晰认知之际,独占我的全部。
但他深知,那非真爱,只是过度的仰慕。
故此,他不曾轻易越界。
……
幸运的是,当我踏入王府之日,我就赢了。
他非深渊,乃是我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