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云宛如的婢女,我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
即便是她用脚踹我的脸,骂我「贱婢」,我都会轻柔地用帕子为她裹紧脚,生怕她受了风寒。
见识过的所有人都鄙夷我,说我生来就是条伺候人的贱命。
在没人看见的地方,我含着石子,默默模仿着她说话的音韵。
在深夜时,我会悄悄站在她身侧,观察她的神态和举动。
1
「小鬟,本小姐脚疼。」
云宛如蹙着眉。
她如今年方十六,正是一个女儿家最美的时候。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爬了过去。
她理所当然地将脚搁在我背上,闭目养神。
「爹爹不久前还说,让我别对你过于严厉。你也觉得我过分吗?」
「绝无此事,小姐如何对我都是恩赐。」
我声音中满含感激。
她嘴角轻轻上扬,满是轻蔑,紧接着踹了我一脚。
我没有任何防备被踢倒,疼痛让我低下的脸上爬满狰狞之色。
她说话的语气满是笑意:「小鬟,少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的。若再让我听闻你去爹爹那造谣生事,我就让娘把你许给那个瘸腿的门房,明白了吗?」
我立刻爬起来,在她的脚准备落地时轻轻放在膝上,小心翼翼地为她套上鞋袜。
「明白了,小姐。」
房间里其他人眼观鼻鼻观心,都对此司空见惯。
我和云宛如是同父异母的姐妹。父亲陆安名义上是个侯爷,实际上只是个上门女婿,没什么话语权。
我能够留下这条命,不过是大夫人想要彰显自己的大度善良。
2
我娘本是大夫人的贴身丫鬟,只等着到了年龄被放还回家。
可侯爷醉酒后强行欺侮她,又有了我,她只得无名无分留在了这里。
因为大夫人的怒火,我出生后也极不被待见,甚至比不上普通的婢女。
而母亲终其一生,都无法再返回故乡,只能同少时的恋人一刀两断,永远囿于侯府之中。
她伤心至极,身体也日渐衰弱。
明明真正犯错的是侯爷,可人人都只会指责她。
在我五岁那年,母亲被下人卷在席子里扛走。
没有了母亲,我像是被遗忘在了这个逼仄的小房间,连往日的馊饭冷水都不再有。
可我想活,只有活下来才有明天。
我偷跑出去,看见一个和我同岁的小姑娘,对着桌上的糕点挑挑拣拣,很不满意地发脾气。
她随手将其扔到院子里喂狗,气呼呼地起身走了。
院子里没了人,我窜出去恶狠狠地朝着狗龇牙,那狗被驯养惯了,夹着尾巴缩到了一旁。
我拼命往嘴里塞那些沾了土的糕点,第一次知道食物可以是香甜美味的。
尝过一次就会渴望更多。
于是我在父亲生辰的时候,跪在他必经的路上做祈福的样子。
他看见我,开口第一句却是:「这是谁,门房怎么随便放人进来?」
管家打量我两眼,凑过去轻声:「这应该是二小姐。」
「二小姐?」
他恍惚片刻,忽然像大梦初醒:「你母亲在何处?」
多可笑。
他竟然都想不起还有我们存在。
我挤出两滴眼泪,凄凄切切的:「不清楚,被他们卷了身草席抬走了。」
只有去世的人,才会被家丁卷了草席抬走。
陆安面露几分愧色,向我走近了些,像是想抱抱我,又停下了。
管家看见了,赶在他前面把我抱起来,他是担心我弄脏他的衣服。
我假装不知,固执地朝他伸手,递给他刻成猛虎形态的木雕。
「今日是您生辰,我刻了老虎给您,保护爹爹顺心如意。」
我在赌他的一丝心软。
还好,陆安踌躇了一下,还是接下了木雕,摸摸我的头:「乖女儿。」
当天晚上,大夫人云氏就过来了。
她穿金佩玉,甚至没有分给我半点眼神,款款坐上主位。
而云宛如穿着粉色的娟纱金丝绣花长裙,扎着精致的双髻,路过时嫌弃地看了我一眼。
陆安尴尬地咳了两声,没有直视我:「朝朝,你虽是我的女儿,但你母亲当时也没上族谱。大夫人心善,所以你暂时就做宛如的丫鬟。往后……」
「往后?」
云氏的嘴角上扬,语调却有些古怪。
陆安迅速沉默了。
我乖乖转头向云氏和云宛如跪下,说:「奴婢拜见主子。」
如果直接接触云氏,我仍然会被无视。
而通过陆安间接吸引她,她就会想起对我母亲的憎恨,继而以对待母亲的方式来对我。
但只有这样我才能接近她们,才能有更多的机会。
「至少比那女人知分寸。」
云宛如天真地提议:「爹爹,她这名字好绕口啊!既然是伺候我的,那就赐名小鬟好了。」
陆安像是松了口气,对云宛如满是慈爱,「宛如高兴就好。」
我开始全心全意地照顾云宛如。
她有课业,我替她完成;她不顺心了打我,我腆着脸问她有没有伤了手;就算她踩着我的脸,骂我「贱人」,我也只担心她受了风寒。
渐渐地,大家也觉得我和父亲一样,懦弱又谄媚。
陆安心中有愧,时常给满身伤痕的我递上一些碎银。
我欣然接受,挤出几滴泪,让他体验一下做父亲的满足感。
丫鬟们都在背后嘀咕,说我生来就是当奴才的。
云氏终于不再理睬我。
只有云宛如,始终喜欢找我麻烦。
我害怕鬼魂,便命我跪在有人死过的干井旁;知道我不擅长游泳,却故意把我推入泥潭;甚至还把那个不正经的门房引进了我的房间。
若非那门房心虚,不敢真的对我怎么样,我恐怕已经被她拿着失了清白的把柄,浸猪笼了。
事后,云宛如还在说:「真是的,听说你娘轻浮浪荡,最喜欢引诱男人。本来想着你是她的女儿,也该是同样的胚子。」
在外人面前,她总是天真无邪的样子,没有人会相信她会做出这种恶毒的事。
于是我开始想,为什么我不是她。
在没人注意的时候,我开始模仿她的步态。
在夜深人静时,我会仔细观察她的脸,模仿她梦中下意识的每个表情。
这样的模仿,足足持续到她十五岁。
直到陛下下旨,将云宛如许配给了六皇子凌天烁。
3
六皇子非嫡非长,外界都在传他性情暴虐。
他三年前领兵打仗时中了埋伏,虽然最后得胜,但脸上受伤,半面可怖如恶鬼罗刹。
皇帝不忍,在两年前为他指婚大理寺卿的千金。
不过两月,新娘就死了,外界传言称新娘是病故。
但真相如何,大家私下议论纷纷。
也是从那时开始,六皇子失去了皇帝最后的怜惜,再加上生母赵贵妃逝世,他几乎与皇位无缘。
而且,我知道云宛如与三皇子凌锦华私下往来甚密,她绝不会甘心。
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
我掀起了前额的刘海,洗掉了故意点在脸上的小瑕疵,轻抿口脂。
铜镜里的我,面容与云宛如有了七分相似。
再画上同样的妆容,辅以她独有的举止与神态。
不出所料,随着出嫁日子渐近,走投无路的云宛如,目光终于停留在了我身上。她将我拉到面前,掀起了我最近故意梳得如薄纱般的刘海。
她看着我和她几分相似的脸,显然是有些恼怒的,但最后也只是瞪了我一眼,就匆匆地去了大夫人房中。
大夫人对唯一的女儿倒是慈母心肠,要我替了云宛如,与六皇子成婚。
我恐惧的连连磕头,向她们哀求:「求求夫人不要,听说那六皇子暴虐成性,最爱折磨人……」
话音未落,我就被嬷嬷一记重掌扇得跌倒在地上。
云宛如看着我畏畏缩缩的模样,显得更加得意。
我在颤抖,激动地发抖,如果不是在这对儿母女面前,我都想笑出声来了。
没有人知道我对昔日战神的无限崇拜,他是我阴暗扭曲生活中得到的,为数不多的善意。
如今,我终于等到了那一刻。
深夜之时,我悄悄潜入云宛如的寝室,把她打昏。我换上了她的华裳,把她的头发剪成和我差不多长短,然后决然地将她抛入了井中。
她沉入水中的瞬间,终于惊醒了。她挣扎着,想爬出深井,逃出生天。
穿着原本属于她的衣裳,我站在井边看她挣扎,像是以往每一次她看着我受难。
原本气势汹汹的她,从痛骂转为哀求,指甲翻了盖仍然死死扣住井壁。
她绝望地哀求:「小鬟,是我不对,我再不敢打你了。」
「我真的错了,你快救救我。」
我轻轻地笑了:「云宛如,你求的是小鬟。」
「可我是陆朝朝呀。」
我笑着用长杆将她按进水中。
水面的涟漪逐渐消失,转瞬间恢复了宁静。
这一晚,我睡得无比香甜。
第二天,我模仿云宛如的姿态,等着婢女为我精心梳妆。凝视铜镜中的倩影,我嘴角上扬。
今日起,我就是侯府的嫡女了。
4
「小鬟在哪里?」
我涂上浅红的胭脂,随意地向身旁的大丫鬟青鸾询问。
她轻轻摇头:「没看到。」
「这么不尽心,等找到她,让她去池塘里好好放松一下,长长记性。」
我一边挑选簪子,一边淡淡说道。
这正是云宛如惯常对我的惩罚。
青鸾不疑有他,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原本对我指指点点的丫鬟们,再遇到我,皆是恭敬地低头侧身。
权力地位,真是个好东西。
我微微一笑,目光落在那双因劳作而变得粗糙的手上。
这是我唯一无法快速掩饰的瑕疵,因为先前的我做尽了粗活。
但在那之前,我就误导过云宛如,告诉她凌锦华赞赏了李家千金的手套漂亮。
从那天起,她便每日佩戴着手套。
正在这般思索,嬷嬷脸色阴沉地出现:「小姐,夫人召见。」
我轻轻点了点头,手指下意识地抚过手套。
「我知道了。」
5
我尚未踏入房门,叱骂声已隐隐传来。
显然,云氏已经震怒至极。
「下贱的东西,居然敢投井!早怎么不去死!」
瓷器碎裂一片的响声清晰可闻。
我低下头,嘴角悄悄上扬。
要是她知道死的是她亲生女儿时,又会是什么反应呢。
但现在,这出戏我还得继续演下去。
「母亲,发生了什么?」
我快步走上前,不可置信地凝视着云氏。
云氏的眼睛里也流露出深深的悲伤,她瞪了嬷嬷一眼,充满了责备。
嬷嬷感受到了气氛的紧张,迅速地退了出去。
替嫁皇室这种事,本就是火中取栗。这错综复杂的情感和关系,使得云氏连最亲近的人都不再完全信任。
此刻,房间内仅剩下云氏与我。
云氏的脸上满是心疼与无奈,仿佛在瞬息之间老去了十载:「那贱人昨晚投井自尽,今儿她打捞上来时,尸身都已经肿胀得面目全非了。」
「怎么会这样?!」
我脚步踉跄,走上前紧紧抓住云氏的衣襟,语气中充满了愤怒与恐慌:「那女儿该如何是好?我不愿嫁给六皇子,你之前答应过女儿的。娘亲,你要眼睁睁看着女儿去死吗?」
说完,我脱力地跌坐在地,捂脸哭了起来。
云氏向来宠爱云宛如这个唯一的女儿,她的眼中满是愧疚与痛苦:「宛如,是娘的错,娘对不住你啊!但现在你必须得嫁给六皇子。」
我伪装出悲伤的模样,泪眼婆娑地跑了出去。
我刚进了房间,就看见数名身形健硕的嬷嬷在房门外固守。
更有两名嬷嬷似乎是专门负责监视我,甚至在我入睡时也未曾离去。
真是让人心烦。
云氏也是学聪明了,害怕我轻生。
我知道他们必定会将我所作所为通报给云氏,因此,我日日以泪洗面。
我摔碎了云宛如钟爱的翠玉如意,接着是那个她曾盛满热汤,让我持在手中的琉璃盏。
云宛如曾经钟爱的东西,我全都毁掉。
云氏面对我这般行为,也只添置新的物品,没有半分斥责。
转眼一个月过去,我的出嫁日临近。
为了确保我嫁的风光,云氏为我又添了四成的嫁妆。
我真是太感激“母亲”了。
所以在出门前,我特意脱下了那双手套。
她握着我那稍显粗糙的双手,正疑惑不已。
我笑出了声,用我自己的声音在她耳边轻声说:「母亲,我会挂念你的。」
话落,我目光扫过她惊愕的面容,抑制不住高兴地迈步上了花轿。
此刻,我的心情好得无法用言语形容。
要不是现阶段我还需要云氏这个「娘家」,我完全可以让她和云宛如一同下地狱。
毕竟我这人心善,总得成全了她们母女情深。
凌天烁……
轻轻扬起嘴角,心中浮现出那曾送我糕点的男子。
听说他毁了半张脸,但这有什么要紧。
6
遗憾的是,凌天烁并没来掀我的红盖头。
拜完天地后,他立刻返回了自己的屋子,我心中难免有些落寞。
按照常理,即使是对这场陛下赐下的婚姻心存不满,他也不该如此忽略我。
这简直是对圣上的公然挑衅。
除非他对圣上根本无所畏惧,或者他的府邸暗有玄机,如此隐秘以至于连皇上都不能轻易得知其消息?
我坐在床上,思考了片刻,觉得孤独地待在这里直到天亮也无济于事。于是便取来喜床上的红枣与桂圆填了肚子,随后叫来丫鬟打来温水,洗漱完毕便安心入睡。
然而在半梦半醒之间,我突然有种感觉——有人正在旁边。
我瞬间清醒,眼前是一名红衣男子,他的脸部被半张鬼面具所遮挡。
那露在外面的半边脸部线条如刀刻,冷酷到极点,彰显出一种锋利与危机的气息。
但更为让人心慌的是他那冷漠的眼神,仿佛深不见底的黑洞,令人不敢直视。
而他的袖子上,隐约散发出令人不安的腥气。
正是他。
尽管已长大成人,但我毫不犹豫地认出了他。
因此,我缓缓松开了藏在被中的匕首。
他发出轻蔑的笑,迅速将我压在身下,并顺手地从我被窝里取走了匕首:「是打算为三哥守身如玉了?」
在他的身下,我的心跳得如同鼓点,砰砰不停。
我花了片刻时间才明白,他所说的是凌锦华,内心不禁带起一抹讽刺。
然而,我面上却是泪光闪闪:「妾身以为夫君不来了,心中害怕,所以准备了这把匕首。」
说完,我仿佛变成了云宛如那般,头微微低下,轻轻咬住嘴唇。
「真的吗?我却看你似乎睡得很安稳。」
他的话中透露出淡淡的冷意。
抬起眼帘,我与他的距离更进一步,嗓音带着微微的颤抖:
「王爷,您是在怪罪于妾吗?」
言毕,我轻柔地扯了扯他的衣袖。
他略显惊讶,但终是眉头微皱,轻轻抽回了手指:「既然已成亲了,只要你不越界,本王自会对你尽责。」
只是……尽责而已吗?
我并非为了让你对我尽责而来。
我可是为了夺得你的真心而来的。
当然,在表面上,我还是露了一副喜悦的神情:「那今晚,夫君会陪在妾身旁吗?」
听到此言,我主动步前,紧握了凌天烁的衣边,眼眸充满期盼。
他未曾回避我的目光,唇角挂起一丝冷嘲的弧度:「大喜之日,本王不想见血。」
言毕,他转身飘然而去。
我凝视他的背影,心中掠过片刻的困惑。
待他门落锁声,我才沉默地躺回床榻之上。
没曾料到,云宛如死的轻巧,却遗留了我一桩难题。
竟然让夫君知晓她心系他人。
我轻轻合上眼睛。
幸好,我拥有充裕的时光,让凌天烁动心。
思及此,我唇角微扬,手指轻抚胸前。
7.
翌晨,为了进宫,我在天未亮时就起了。
待走出门外,方知夜里下过雨,天寒胜于预期。
我也没添衣裳,微凉的气息或许能助我平静些。
毕竟,模仿云宛如所练的宫中礼仪,也不知是否得当。
马车之内,凌天烁沉浸于军策之中,而我轻倚手掌,静观他的侧颜。
终于,他置下军策,眉宇轻蹙:「为何总盯着本王?」
我浅浅一笑。
凌天烁无言,重新投入书中,不再搭理。
我仍旧静静地望着他。
待马车驻足,映入眼帘的宏伟宫门,方使我收敛心绪。
宫墙深处,殿阁错落有致,犹如蛰伏的巨兽。
宫中仕女与太监举止矜持,步履间未泄半分声息。
四周之气氛沉闷,伴随一股不可抗拒的压力感。
我心中微感不适,眉心轻锁。
旋即,一丝暖意涌上我的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