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小孩子的谎言就是如此的拙劣,拙劣到满是漏洞不堪一击。
她自作聪明,自以为只要略施小计就能瞒天过海。
或许再直白一点,她是把我当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蠢货。
根本不需要她开口承认,她眼底的惊慌失措就是最好的证据。
那个孩子愣怔了几秒钟,看了女儿一眼,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为女儿辩解时,我就先一步和她道了歉。
我把钱还给了她,和她说:“我替张潇榕和你道歉,她做过什么你尽管告诉我。”
“你不愿意和我讲的话,也可以让你父母来和我聊。”
我把我的联系方式给了她。
我的手不受控制的在发抖,努力的拿出成年人的冷静来应对这种事情。
“张潇榕如果继续在学校欺负你,你就给我打电话,我绝对不会不管。”
那孩子的脸色发白,一言不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女儿的脸色很难看,一会难以置信的看着我,一会又愤懑的盯着那个女生,恨不得用眼神把她的脑袋烧出一个洞。
那个孩子刚走,我就问女儿前因后果。
事已至此,她大有破罐子破摔的架势,她没有一丁点为自己辩解开脱的打算。
她大大方方的承认了,眼底的讥笑让我前所未有的觉得她是如此的面目可憎。
她满不在乎,“那咋了,我又没打她没骂她,和她借了点钱,就是霸凌了?”
“又不是我一个人不喜欢她,班上没人和她说话,是我大发慈悲和她做朋友!”
“好朋友借点钱怎么了,我又不是抢了她的钱不还!”
她奋力的拍着起起伏伏的胸膛,自诩正义。
我一言不发,攥紧的拳头指甲嵌入掌心。
开车带她回家,她一进家门就摔上了门,期间只在临睡前出来上过一次厕所。
我整夜没有合眼,翻看着趁她上厕所从她房间里拿出来的平板。
她删完了手机上的聊天记录,可登过微信的平板有备份。
她和那个叫戎乐娟的聊天对话框里,她的言辞粗鄙,满屏的脏话不堪入目。
她无数次的威胁戎乐娟拿钱给她。
戎乐娟说自己两千块钱的压岁钱是生活费,可女儿压根不管别人的死活,用找人打她和散步谣言要挟,死咬不放。
钱是陆陆续续转的,三百、五百、八百……一共两千六百多。
冰凉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到全身,我如坠冰窖。
一瞬间,我只觉得很陌生,陌生到‘张潇榕’这个名字我好像从未听说过。
这是她上初中的第二年,可我对她的记忆似乎永远都停留在了小学时她拉着我的手,黏糊糊对我撒娇的模样。
我明明从没有一刻放松过对她的教养和约束,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我每天送她上学,每天给她做好早饭,每天和她分享琐碎的日常。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是在她第一次摔碎了家里的碗和我要钱的时候,还是在每一次我呵斥她时张森伯无所谓的袒护?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我想不起来,也想不明白。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直到天光大亮。
只一晚上的时间,我却觉得无比漫长恍如隔世。
我没再像往常那样喊女儿起床,而是给学校打了电话,给她办了休学,手续材料等之后去学校补齐。
我私心其实是在保护她。
她如果继续去学校,如果继续霸凌别人,如果我此刻的阻止让她心怀怨恨而更加肆无忌惮。。。
我预演了无数种场景,每一个都让我害怕,让我坐立难安。
我和单位休了假,等到日上三竿女儿才从房间里出来,她睡眼惺忪,开口就在质问我:“大姐,你干嘛不叫我起床?这都十点半了!”
我看了她一眼,语气平静:“你不是一直都不想上学?从今天开始那就不去了。”
她却不觉得欣喜,只觉得惊悚反常。
她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你吃错药了?”
我拿起她的平板,解锁了屏幕,丢到她面前。
我垂下眼睫,“张潇榕,你是不是觉得这只是一件小事?”
“你这是敲诈勒索你明白吗?两千块钱就足够立案了。”
“还是你觉得你是未成年,法律不会制裁你,或者说你觉得自己很聪明,不会让别人知道?”
她睡意全无,脸肉眼可见的变得惨白。
她四肢僵硬,梗着脖子,张了张嘴挤出几个字:“你在说什么啊……”
我看着她,我说:“给你机会,你去和戎乐娟道歉,争取她的原谅,答应我再也不会。”
“否则我现在就报警,送你去坐牢。”
6
她上学早,十一月才要过生日。
不满十四周岁,就算报警立案多半也只会行政处罚和赔偿。
但是我想让她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
她直愣愣的站在那里,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我用近乎哀求的语气喊她的名字,“张潇榕……榕榕……”
她只是短暂的沉默了几分钟,可这每一分每一秒都让我觉得无比煎熬。
片刻后,她抬头看我,刚刚的紧张的惊慌早已不复存在。
她嗤笑道:“李薇,你要是报警抓我,我就让我爸打死你。”
她转过头来,咬牙切齿:“你要是敢做得出来,我爸绝对不会放过你!”
一瞬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心脏刺痛又喘不上气,胃变得很重,止不住的想要干呕。
我从没想过我的女儿会对我讲出这种话来。
我到底是哪里做错了?
我瞪大了眼睛,拼了命的想在她脸上找到一丝一毫并非说出真心话的痕迹。
可是没有,那张脸上、那双圆圆的眼睛里,对我的厌恶与憎恨已经满溢了出来。
我掐着手心,在沙发上坐了很久,看着她冷漠的披上外套出门,再看着正午的太阳逐渐在云中沉没。
当天晚上,她凌晨一点才回来。
我没像从前那样催促着她回家,也没打一通电话确认她是否安全。
可大概是母亲的本能,在没听到她回来前,我始终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自那之后,我们就开始冷战。
我上班时她会在家待着,我一下班回家她就出门。
周一到周五,明明生活在一个屋檐之下,而我们见面的时间却要按秒来计算。
直到周五晚上,张森伯回家。
张森伯大概是从他女儿嘴里听说了什么,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在质问我为什么不管孩子。
当时我正系着围裙站在厨房。
听到他的话,我有些呆滞的看着锅里的牛腩随着蒸腾的白烟咕咕冒泡。
他吃不惯外面的饭,每次回家我都要包揽他的一日三餐。
有时候是早晨五点半爬起来包饺子炒菜,有时候是深夜给他做醒酒暖胃的鸡蛋茶。
相比于心甘情愿的付出,我更喜欢用‘责任’这两个字形容自己的所作所为。
他一周才在家呆两天,再加上我日渐上了年纪,反而没年轻时那么缺觉,也就并不觉得很累。
他虽然脾气暴躁,可在所有人嘴里却是个顶顶好的男人。
不抽烟,只在偶尔应酬时喝些酒,不讲脏话。
房子和车都写了我的名字,即使因为工作分居两地,再忙也依旧坚持每周回家一次。
可是现在,我却莫名对我的婚姻充满了绝望。
好像婚姻把我变成了一个很麻木的人,就像是整个人枯萎了没有了热情。
我把期望放在了最低,这样我就不怕失望,对明天没有期待,对未来也失去想象。
我会模糊自己的感受,把自己变成一个懂事的大人。
慢慢闭上了眼睛,也闭上了嘴巴。
喜欢的东西可以说‘不喜欢’,想要的东西也可以说‘没有也无所谓’,不能接受的事情也会试着说服自己。
我的记性越来越差,痛苦的感受很快就被忘记,似乎我真的无坚不摧。
我做了一桌子菜,自己却没什么食欲。
给他拿了筷子和碗,他这才慢条斯理的吃起来。
他坐在餐桌那头,我坐在这头。
他每吃一口,等嘴巴里的东西咀嚼完,就会开口斥责我一句。
“榕榕和我说了,一万块钱算钱么?你用得着小题大做还打了孩子一巴掌?”
“你明明都四十岁了,都这个年纪,心眼比针尖还小!一万块钱家里又不是拿不出来。”
“还有她借同学两千块钱,怎么到你这个当妈的嘴里就成了敲诈勒索了?”
“该管的事情不管,不该管的事情你比谁都上心。”
“孩子一个礼拜连家都不愿意回,你不做饭就算了,也不闻不问孩子这几天吃什么喝什么。”
最后他评价道:“你是更年期到了么。”
我不知道我该如何形容自己此时此刻的感受。
我的怒气和不满,被他总结为了更年期。
从始至终,我都沉默着没开口,刚想要起身给自己倒杯水,耳朵里却传来他一句:“早说过牛腩里别放醋,味道就变了,炖那么久都不软。”
“你自己有尝过吗?”
原本今天要做回锅肉,他临时改了主意要吃牛腩。
家里没有山楂片,只能稍稍放些醋软化筋肉,也不影响味道,高压锅只来得及炖半个小时,我不知道他嘴里的牛腩应该多软多烂才能合他心意。
我也不知道我该怎么做,在他眼里才能成为一个称职又合格的妻子和母亲。
于是我径直起身,端起他面前的牛腩就倒进了垃圾桶里,顺便把盘子也一起扔了进去。
他愣住了,刚伸出去的筷子僵在了半空。
我一字一句:“味道不好那就别吃了。”
7
他当下就摔了筷子,皱起眉毛来发火:“你又抽的什么疯!是谁又招惹你了!”
“我不过就说了几句,你要是更年期你就看看病去,别没事一天到晚折磨这个,折磨那个,到处给家里人摆脸子!”
他一鼓作气,抓起装着米饭的小碗就摔了出去。
那碗砸在我脚边,砰的一声巨响下,饭粒和碎瓷片一起在我脚边炸开了花。
他的五官狰狞扭曲,死死的盯着我的脸,溢出眼底的怨恨和厌恶和女儿一模一样。
偏偏这个时候,我又冷静了下来。
我问他:“你知不知道你女儿根本不是借钱,是抢钱,是敲诈勒索。”
“我把聊天记录都翻完了,她自己亲口说的‘你要是不把钱给我,我明天就找人撕烂你的嘴’。”
“还有照片和视频,她们几个人把那个孩子围在厕所角落。”
张森伯一言不发,对我的话根本不为所动,只是恶狠狠的瞪着我。
我明明一点也不想哭,可眼眶里却好端端的流出泪来。
我说:“两千六百块,已经够立案了,你还觉得这是一件小事么?”
“非得等到哪天她杀了人,被判了死刑,你才觉得她有错是吗!”
“现在在她眼里钱已经不是钱了,只是一串数字,你一个月起早贪黑上班才挣一万五,她随随便便一个月就花出一万去。”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要偏袒她,觉得她没有错!”
我话音未落,张森伯的怒火更甚,他猛地一拍桌子,大吼大叫道:“你现在是觉得我挣的少了?”
“从前你怎么不觉得我钱少?”
“你是挣的比我多,那又怎样,多挣那几千块钱你就觉得自己很牛了是吗?”
我止住了眼泪,嘴里下意识的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从钱包里翻出自己的银行卡,一张接一张往我脸上砸。
他边砸边骂:“要钱是吧,都拿走,都给你!”
“觉得我不好,觉得女儿不好,是你自己要嫁,是你自己要生!”
我从没想过那些薄薄的小卡片砸在脸上原来是这样的痛。
我垂下眼睫,说道:“离婚吧。”
他拔高嗓门,“你再说一遍?”
他被气的不轻,胸口起起伏伏,可突然莫名又笑了,“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
“现在因为这一点小事过不下去了?我告诉你,离婚我车子房子都不要,一个月将近两万的贷款,我看你拿什么还!”
他只当我是随口说出的气话。
可是我已经很累了。
我问他:“你爱我吗?”
他很是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我很清楚一个四十岁的中年人开口提‘爱’这样的字眼该有多滑稽。
可是我觉得没人会不懂爱,所谓的不懂爱永远只是借口。
爱一只小猫小狗都知道要温柔一点,如果你爱一个人,就绝不会伤害他。
哪怕爱情变成亲情,那也依旧是有爱存在的。
可是他和女儿用实际行动告诉我,结婚和生孩子这件事是我人生中不可修复的漏洞,年轻时被大家夸赞的美貌和才情因为他们全部碎掉。
绝望、无助、希望、失望、绝望、自愈、继续努力、继续绝望……在这样的死循环中我如此往复了十六年。
恍然之间,我突然发觉,我的丈夫和女儿并不爱我。
(未完待续,求赞求收藏求一切!)
这个家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一个随时都能让我滚出去的房子,一个除了我对谁都和颜悦色的男人,一对没有血缘关系的父母,一个我用前程和健康换来的孩子,一个离了我谁都能来代替我位置的家。
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叫嚣着破土而出。
我不愿意为了孩子让自己委曲求全,和已经相看两厌的人继续生活在一个屋檐下。
我不愿意罔顾自己的未来,让自己的余生都凑合在永远都没有希望的黑暗未来里。
我也不愿意小心翼翼的呵护早已支离破碎的婚姻,更不愿意隐瞒只用我的委屈去粉饰的幸福美满。
我不想权衡利弊,计较那些所谓离婚的后果。
我的身体虽然老去,可我的灵魂却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破釜沉舟与热忱。
我只活这一次,我想我能够做我自己。
我抬起头,目光坚定的迎上张森伯的视线。
我又重复了一遍:“离婚。”
这短短两个字的后果就是张森伯第一次对我动了手。
他拉着我的胳膊,要把我拖出家门,要把我拉去我父母面前,让我对着他们讲这两个字。
他被气得不轻,喉咙里阴沉沉的吼道:“行!可以离婚,你现在就去我爸妈面前讲,去你爸妈面前讲。”
“我爸妈和你爸妈都已经快七十岁,你去说!你去给四个老人一个交代!”
我不想去,他擒住我的手腕使劲一拽,转眼之间,我就摔在了地上。
见我摔倒,他并不肯就此作罢,反而拉着我的胳膊继续拖。
我的膝盖撞在电视柜角,胳膊也好像被拧断了一般痛的撕心裂肺。
我用脚踹他,哭叫着骂他,他都无动于衷。
男女力量的悬殊,无论我如何挣扎还击都落了下风。
他踹开房门,把我拖拽了出去,我的脑袋撞在门框上,眼前一阵阵发黑。
在电梯间里,我挣扎着想要从地上爬起来,可他狠狠一拧我的胳膊,我一下子疼的又没了力气。
冷汗把睡衣泡透,死死的黏在背上。
叮的一声轻响,电梯门开了。
我狼狈的遮掩着自己的脸,余光中却看到了是我女儿。
一时间我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拿出什么姿态面对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可不等我反应,却听到她开口叫了一声‘爸’,然后居高临下的睨了我一眼,接着冷漠又疏离的绕过地上的我,拉开家门回了家。
我愣怔了几秒钟,然后毫无征兆的大哭出声。
我捂着胸口,胸口里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让我喘不上气。
我哭叫着呜咽,嘴巴里无意识的讲些连我自己都听不懂的话。
太痛了。
8
我离婚了。
离婚的事情比我想象中要容易许多。
签了财产分割协议,去民政局领了证,就离婚了。
外地的那套房子归他,本地的这套归我,他把车也留给了我。
张森伯并不愿意在财产上和我纠缠,他把重点都放在了张潇榕的抚养权上。
我很清楚,他点头离婚,多半是在我步步紧逼的气头上同意。
我们两个作为十六年夫妻的最后一点默契,用在了没有把离婚这件事告诉彼此的父母上。
或许他也觉得难以启齿,又或许他觉得事情尚有转机。
他虽然生气,却理智尚存。
他说:“我都说了我可以净身出户,我什么都不要。”
“但是女儿的抚养权,你想都不要想,抚养费我可以按最低标准给你算。”
我不愿意和他废话,甚至于连敷衍的耐心都没有。
我摇摇头,“我也没想要,张潇榕跟你。”
他有些错愕,我这样决绝的态度反而勾起了他的胜负欲,他追问:“你真的这么自私?”
“你知不知道如果榕榕听到你说这种话会有多伤心?你觉得这是一个当妈的能讲出来的话?”
他又冷笑着总结道:“也是,你这么自私,你只爱你自己。”
末了他又煞有其事的补充一句:“你会后悔的。”
我胳膊上青青紫紫,就连手掌上都是淤青。
明明连不碰都在隐隐作痛的伤,他却说这不算打我,也不算家暴。
他当时说,如果他真的对我动了手,我一定头破血流,怎么会是淤青这么简单。
我没忍住笑了:“我就自私自利怎么了,我只爱我怎么了,这是什么错吗?”
“现在我不在乎你们任何人,我不管你们,你们也别来管我,以后各走各的路,各受各的苦,谁也别说谁,我自己的人生我自己负责。”
不出三天,他在这个家里的痕迹就荡然无存了。
他常住外地,这套房子里他的东西本就为数不多。
留下些无关紧要的,他就让我自行处理,丢掉也好,扔了也罢。
剩下的东西都是张潇榕的。
她的衣服、课本,还有零零散散的生活用品。
张森伯要给她办转学,带着她一起去外地。
她的东西原本张森伯是想让她整理出来带走的,可是她只说什么都不要。
她比张森伯还要冷漠,得知我们离婚的事情,倒是没有欣喜若狂,只当做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她说:“早该这样了。”
不得不承认,基因原来是这样可怕的东西。
张潇榕完美的继承了她父亲的暴躁和狠厉,并且与她父亲相比更加有过之而无不及。
去掉那层我强行给自己装上的母亲滤镜,她的劣根性这才完完整整的彻底暴露在我眼前。
可我脑袋里总是不由自主的浮现出她小时候的模样。
圆圆的湿漉漉眼睛,又胖又软的小手,叽叽喳喳喊妈妈的声音。
可是人不能总是活在过去里。
我清楚的知道,从今往后我便不再有女儿了。
他们从我的生活中离开的第二个月,我仿佛又找到了活着的乐趣。
原来离婚只是故事的开始,而非结局。
这个年纪已经对钱失去了很大的兴趣,是因为自己意识到了无论再怎么努力,能赚到的就已经是那个数。
即使能赚得到更多,那些钱也不属于自己,是属于每一卷卫生纸,每一口进嘴的饭菜上。
可是现在,我再也不必活的那么斤斤计较了。
每天不再为了赚更多的钱而逼着自己加班,不再为了永远都做不完的家务烦恼,不再为了得到别人认同而竭尽全力。
我可以做我想做的任何事情。
随时出发去看电影,开心时下厨,不开心就点外卖,吃小龙虾喝啤酒,研究插花和首饰到半夜。
我休了年假去旅游。
看花,看草,看山,看河。
对着我摇尾巴吐舌头的小狗,店门口懒洋洋晒太阳的小猫。
没什么新鲜的,可我却从未觉得原来世界竟然如此鲜活。
可出乎意料的是,张潇榕居然两个月不到就给我打来了电话。
我刚按下接听键,电话那头就传来她喘不上气、有气无力的声音,“李薇,我胃难受,喝什么药?”
“我感冒了,我按我爸说的吃了药,然后长疹子了,胃、胃也很难受。”
“你来接我去医院吗,我爸不接我电话。。。”
茶几上摆着我新买来的花瓶,漂亮的百合泡在水里,翠绿的叶子,舒卷的花尖。
傍晚的夕阳那么柔软,即使是余晖都足够把屋子照得透亮。
张潇榕的声音虚弱无力,可现在我的脑袋里却怎么都浮现不出来她难受的模样了。
不在乎的事情,拥有很快就能被遗忘的权利。
我冷漠又疏离的回应她,我说:“张潇榕,我说过,我不再是你妈了。”
“虽然在法律上我依旧是你的监护人,但是我不想管你了。”
“不舒服可以打120叫救护车,读书这么久,应该是有点常识的。”
9
我从未对她说过如此刻薄尖锐的话。
哪怕是情绪崩溃,被她气哭到浑身发抖都从没有过。
电话那头的她沉默许久,身体的难受和面子比起来她理所当然会选择前者,她气急败坏咒骂了一声‘滚吧你’就挂断了电话。
她挂掉电话之后的三小时,这回换张森伯给我打来了。
接起来第一句话就是在骂我为什么不管孩子,“你知道孩子难受成什么样了吗!”
“过敏!全身都是疹子,我下班回来人在沙发上都快没意识了。。。”
他应该是在开车,模模糊糊传来汽车喇叭的声音。
晚高峰的路况很糟糕,他很着急,逼得骂了几句不干不净的脏话,“她对什么过敏?海鲜吗?我不知道她吃了什么。”
我说:“胃难受应该是喝了奶茶或者咖啡,也有可能是空腹吃药的副作用。”
“她不能吃氨咖黄敏、头孢,感冒只能喝中药类的。”
我顿了顿又说道:“现在她的抚养权归你,你自己带她做检查。”
“你来问我为什么不管孩子,不如问问你自己为什么这种能要了命的大事你都记不住。”
“还有我们已经离婚了,以后别再因为这种事打扰我了。”
他沉默了,像张潇榕给我打电话时那样,沉默了很久。
没等他再开口说点什么,我就挂掉了电话。
张潇榕这次病的很严重,严重到居然住了院。
从前有我跟在他们两个身后,勤勤恳恳的帮他们收拾着烂摊子。
现在我不在,没有人会帮他们擦屁股。
那天晚上,张森伯带张潇榕挂了急诊。
药物过敏,打了抗过敏的药,又输了液,晚上九点多人就已经恢复的七七八八。
张森伯看她精神好了许多,她也嚷嚷着叫唤饿,于是就带着她去吃宵夜。
他们两个从不愿意在嘴巴上亏待自己,当机立断就去吃了蒜蓉小龙虾。
光有吃的还不行,张潇榕还想喝奶茶。
我和张森伯说的话,他前脚听后脚忘,脑袋里只想着能用钱打发张潇榕,一切就都随她去。
一开始,张潇榕只是觉得脸痒痒,后来胳膊也痒,腿也痒,再后来就喘不上气又直犯恶心。
张森伯瞧着她不对劲,却因为自己上了一天班又去医院折腾一通,实在懒得再去管。
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当回事。
直到张潇榕的脸涨成了紫红色,说她憋不住要吐了的时候,张森伯这才开车带她去了医院。
光是在车上,张潇榕就吐了两次,送到医院之后人已经没了意识。
当天半夜张森伯给我打来电话,说张潇榕病的严重需要住院,让我请假去他们那边照顾她。
他也自知是厚脸皮来求我,哀求道:“我这两天在外地有个研讨会,我必须得去。”
“麻烦你照顾一下榕榕好吗?她毕竟也是你的女儿。”
我十分佩服他们两个人捅娄子的能力,也十分钦佩他的脸皮竟然厚到了如此地步。
我没有和他废话,直接把他的电话拉进了黑名单。
他向我低声下气无果,转头就去求了他爸妈。
他爸妈问起我来,他支支吾吾说我工作忙。
他爸妈知道我的性格,一向把孩子看的很重,孩子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绝不会不闻不问。
他爸妈一下子就瞧出了端倪,问他是不是和我吵架了。
他不说话,一时间想不到措辞辩解,被追问得烦了,索性就摊了牌说我们已经离婚。
他爸顿时火冒三丈,指着他的鼻子骂了他三个小时,说他把婚姻当成儿戏。
他妈留在医院照顾张潇榕,他爸则叫我回村里想和我谈谈。
他爸妈其实对我很好,从前虽然因为我家的条件不好也不太能瞧得上我。
倒是婚后,张森伯常住外地,反而是我照顾这两位老人更多些。
他爸有些脑梗,不过我照看的勤快,稍微有些头疼脑热我就开车回村里,所以身体倒也不错。
我也想和他爸妈聊清楚这事,带了点水果和牛奶就回了村里。
他爸问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他犯什么错误了?”
“你放心大胆说,爸给你撑腰。”
我想了想,他好像没错,可好像处处又都是错。
他爸揣摩着我的脸色,试探性的说:“你和他都到了这个年纪,榕榕都十四岁了,还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他的脾气不好,我是知道的,等到再上年纪,性子怎么着也会软下来的。”
他爸越说越急,越说越气。
“说白了这不是你们两个人的事,这是咱们两大家子的事。旁人要问起你来,我和你妈该怎么说?我们一张老脸该往哪放?”
“我们年纪大了,要不要脸的也无所谓,孩子呢?同学问起她来,她该怎么说?”
10
一瞬间,那股熟悉的疲惫感再度席卷而来。
我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那个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那些霉菌和苔藓也会一起在肺里滋长,让人喘不上气。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可是我们已经离婚了,您说的这些,和我都已经没关系了不是吗?”
“他该怎么活,张潇榕该怎么活,都是他们的事。”
“您也不用再劝我,他能点头同意离婚相信也是他自己深思熟虑过的,他是一个成年人,可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他爸的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对着空气破口大骂张森伯,却也没拦着我离开。
我和张森伯本质上都在一家公司工作,免不了有熟知我们两个的同事。
从他们嘴里,我听说了张森伯这次的研讨会并不顺利。
他能当上主任,工作能力自然不容置疑,可是在生活常识上,他却好像个半大小子迷迷瞪瞪。
从前他去开会,机票酒店都是我订,包括出差换洗的衣服都是我一手包办。
这回轮到他自己来,当然是一团乱麻。
有个年轻的同事拿给我看合照,照片上的张森伯脸色十分尴尬,头发乱糟糟,衬衣的纽扣也扣错了位,甚至连脚上的袜子也只有一只。
他代表公司去参加研讨会,如此形象,肯定少不了高层领导找他谈话。
工作上不顺心,生活也不尽人意。
他从没想过原来照顾一个孩子是这样的麻烦。
张潇榕三天两头就喊病喊痛不去学校,花钱大手大脚,刚伸手要了五百块钱吃饭,转头就充了游戏。
他从前只顾着自己就已经很勉为其难,现在多了一个张潇榕,更是让他头痛欲裂。
他的脾气本就不好,在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下,他终于忍无可忍动手打了张潇榕。
他骂张潇榕顶撞父母,不学无术。
挨打的张潇榕还很委屈,控诉他从前不是这样,情绪崩溃的时候,居然能说出‘我妈从来都不会这样对我’。
他们两个人的日子鸡飞狗跳,而我却乐得清闲。
一天临近下班,突然有一个陌生的电话打给了我。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孩拘谨又怯懦的声音,“阿、阿姨你好,我是戎乐娟,是张潇榕之前的同学。”
脑袋里浮现出了那张留着厚厚刘海的脸。
我问她有什么事,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不好意思阿姨,我不是故意来打扰你的。”
“张潇榕虽然转了学,但是最近又开始和我要钱。”
“我没钱借给她,她就往我家寄花圈还有纸人,还有一些信,骂我什么的。”
她顿了顿又说:“我现在是暂住在婶婶家,婶婶一家因为这些东西很生气,如果把我赶走的话,我就没地方可去了。”
“所以您可不可以和张潇榕说说,请不要再给我寄这些了。”
张潇榕比我想象中更加过分,她和张森伯大吵一架后,张森伯断了她的零花钱。
她没钱,又故技重施找上了戎乐娟。
她威胁戎乐娟再借钱给她,戎乐娟把她的联系方式都拉黑删除,可没成想她居然从之前的同学嘴里要到了戎乐娟的地址。
寄花圈、纸人,还有故意整人的血腥东西。
还以戎乐娟的名义给同学、老师发消息,‘戎乐娟给你全家送棺材啦,祝你全家死光光’。
戎乐娟本来不愿意和我见面,在我再三表明了没有恶意后才肯在放学后见我。
我带着她去了派出所报警。
站在派出所门口,她却怎么都不愿意进去,她抗拒着后退,不知道是在说服她自己,还是在说服我。
“阿、阿姨!这种小事就算报警也不会有人管的!”
“何况张潇榕是你女儿,你。。。”
话到嘴边又被她咽了回去,她又说道:“阿姨,我只是想让您劝劝张潇榕。”
我做了张潇榕十四年的母亲。
没有人会比我更清楚张潇榕是怎样的一个人,骨子里的恶劣连我这个母亲都会感到无助又绝望。
现在我只想能帮帮这个可怜的孩子。
我蹲下身,揽着她的肩膀说:“小娟,阿姨这样叫你可以吗?”
她本能的抗拒与我的肢体接触,可依旧鼓起勇气没有后退。
她点点头。
我继续说道:“这不是一件小事,不管是她在学校欺负你也好,还是威胁你和你要钱也好。”
“还有这次给你寄那些脏东西,这些都不是一件小事。”
有风吹过,她额前厚重的刘海被吹散,隔着那个土里土气的黑框眼镜,我看到了她的眼睛。
一双圆圆的、湿漉漉的漂亮眼睛,带着不知所措的惊慌,像一只小鹿。
“阿姨已经和自己的丈夫离婚,张潇榕也不会再是我的孩子了。”
“所以请相信阿姨,让我帮帮你,好吗?”
也请让我为从前自己身为母亲,却没有教育好女儿的失职赎罪。
12
我替戎乐娟报了警。
我没提校园霸凌半个字,只说敲诈勒索,侮辱恐吓。
聊天记录里的转账已经超过两千块,快递虽然匿名也依旧能查得到真实信息。
警察立了案,说张潇榕还是未成年,需要先联系她的父母。
我直截了当和警察说了我是张潇榕的母亲,我和她父亲已经离婚,抚养权交给了她爸。
警察脸上的惊讶与迟疑我看的很清楚。
张森伯从没想过在他眼里的一件小事居然这样严重。
他连夜带着张潇榕回来,第二天一大早就马不停蹄的赶来派出所调解。
戎乐娟幼年丧父,母亲抛下孩子远嫁,从小跟着爷爷一起生活。
爷爷年纪大了,腿脚不好,更不想让他四处奔波。
婶婶一家并不愿意多管戎乐娟的事情,只当是家里多了条小猫小狗那样养着。
所以戎乐娟恳求我代她监护人和张森伯他们父女两个调解。
张森伯和张潇榕从没想过这些小事居然能认定为敲诈勒索和侮辱,更没想过居然是我帮忙报的警。
坐在调解室里,张森伯脸色发黑,却努力摆出一个认错的态度来,连连给戎乐娟道歉。
张潇榕则是愣怔在椅子上,盯着我的脸一言不发。
她未满十四岁,又是初犯,连行政处罚都能免去。
谈到赔偿,戎乐娟本来想拒绝,她只是一个劲的摇头,说:“不用了。。。不用了,下次不要这样就好了。”
可我不同意。
我按照警察说的,提了个数,对张森伯说道:“这笔钱少一分,我们就会起诉。”
“还有,麻烦你们签下安全保证书,如果再有下次,自愿接受法律的处罚。”
张森伯咬着牙,低声问我:“这可是你亲生女儿,你真要把她逼上绝路吗!”
我没说话。
张森伯想尽快解决,签了保证书,又现场赔了钱。
刚出派出所的门,他一把就抓住了我的手腕,他质问我:“咱们是离婚了,可那也是你女儿不是吗?”
“你有没有考虑过她的想法?”
“她还这么小,如果过了十四岁,她就要被拘留了你知道吗!”
我猛地甩开他的手,一字一句的说道:“你应该庆幸她不够十四岁。”
“如果她以后再干出来这种事情,就算不是我送她进去,法律一样会让她付出应该的代价。”
“你要知道,她进去受苦受罪都是她应得的,可她没有错,错的都是你!都是你这个当爸的没管好!”
我拉着戎乐娟就要走,身后却传来张潇榕的声音。
“妈!”
我停下脚。
她的声音带了哭腔:“妈。。。妈、妈。。。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戎乐娟抬头望向我。
我没有回答,径直带着戎乐娟离开。
自那之后,戎乐娟开始乐此不疲的劝说我和张潇榕和好。
她拼了命的搬出一些能证明我还爱着张潇榕的证据,比方说我的不忍,又或是故意和我聊张潇榕小时候的事情,试图唤醒我残存的母爱。
可我能清楚的感觉到,我位于胸膛之中的心脏再也不会为‘张潇榕’这三个字颤动了。
不管是从前我和她亲密无间的日子,还是我和她面红耳赤的争吵,我都觉得那些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
遥远到我想不起来我们拥抱的瞬间,想不起来我们争吵的内容。
恍惚之间,我突然发现自己已经释怀了。
戎乐娟屡次劝说无果后,莫名其妙生出了愧疚,时不时和我聊天,时不时给我带些家乡的特产。
她觉得是因为自己,才导致了我们母女关系的破裂。
她和我说了很多,说虽然她的妈妈不要她了,但是她一直很想她妈妈。
她想抱一抱妈妈,如果妈妈还愿意回来见一见她,她一定会义无反顾的扑进她怀里。
看到这些话,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我对她说:【你可以把我当成妈妈,只要你想,你随时可以抱一抱我。】
聊天对话框沉寂许久,之后她才发来一句:【谢谢你李阿姨。】
后来秋天一个下雨的夜晚,她浑身湿透敲开了我的家门。
她抬起头,眼泪和顺着头发淌下的水混在一起,她说:“阿姨,婶婶把我赶出来了。”
“我实在没有去的地方,可不可以让我在你家暂住一晚。”
她揪着衣角,又急忙哀求道:“阿姨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明天一早就走。。。”
13
戎乐娟住进了我家。
她几次三番想要离开,可我一问她去哪里,又要回医院门口的长椅上睡觉吗,她就不说话了。
我给她提了建议,我说:“等你考上了高中,你就可以住校了。”
她嘴上接受了我的建议,继续提心吊胆的住在我家。
我从没想过一个小孩会如同地里的白菜土豆一样好养活。
她会在外面吃完了饭再回来,多半时间都在安安静静的写作业,就连去卫生间都是轻手轻脚的。
我实在受不了她这样谨小慎微的模样,无数次想和她说就当成自己家,可每次这句话想说出口,我又觉得‘家’这样的字眼会唐突了她。
慢慢的,我们的关系更加亲近起来。
她闲时会主动做家务,偶尔还会给我下厨做饭。
她的手艺很好,和她的年纪完全不匹配。
过年时,她回老家看爷爷,再回来时带了很多特产,是她爷爷种的玉米。
她让她爷爷和我通电话,她爷爷是位很淳朴和善的老人,知道我收留了她孙女,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
他说,等戎乐娟长大了,一定叫她好好报答我。
我说不必这样,有她能在我身边,我也很快乐。
戎乐娟初二的那个夏天,我从前一个同学开始追求我。
齐飞现在成了警察。
我和齐飞从小一起长大,家在一个村,后来长大两个人都去了不同的地方,结婚生子,也就没了联系。
之前的同学聚会上,我们虽然重新加了联系方式,可我们从没聊过天,也互不打扰对方的生活。
我离婚的消息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同事、从前的同学还有村里的亲戚,每一个人都是难以置信。
他们震惊于我会和如此优秀的男人离婚,更加震惊于我会亲手放弃掉如此幸福美满的家庭。
齐飞却和他们不太一样,他告诉我:“自己开心快乐就好。”
大概同样是身为离婚的一员,我们在某些话题上很是投缘。
但他时隔几十年再追女人,还是那么的没新意。
送花、送口红、送香水。
我时隔几十年再次被人追,依旧也是那么的没新意。
害羞、感动、心动。
可惜我们谁都没有戳破最后的一层窗户纸,关于再婚的事情,我们十分默契的谁也没提起过。
不是因为对前一段失败婚姻的恐惧,我只是觉得,两个人之间最好的状态,不需要用婚姻来证明和维系。
齐飞有一个儿子,但是抚养权给了前妻,前妻再婚带儿子去了外地,他就鲜少见到儿子了。
他很喜欢戎乐娟,时不时带我们两个去吃饭,偶尔会送她些小礼物。
齐飞说不管她是上高中还是上大学,他都会资助。
戎乐娟吓得连连摆手:“不用了不用了,谢谢齐叔叔。”
“我已经很麻烦你和李阿姨了,爷爷今年办了低保,我也可以兼职赚钱,不需要你们再为我担心。”
齐飞没再继续说服她,只等她考上高中要离开的时候,和我一起偷偷在戎乐娟的书包里塞了钱。
我和齐飞在一起的事情并没有多少人知道。
可张森伯却还是知道了这个消息。
两年之间,我拉黑了关于他的五六个号码。
从前他很少喝多酒,可离婚之后他一喝多就会给我打来,无非就是大着舌头,口齿不清的给我道歉,说自己很后悔。
他也和我坦白过,他说之前并不真的相信我会离开。
哪怕是离婚,我也依旧会回头。
一半源于他对自己的自信,另一半则源于我绝不会把婚姻大事当成儿戏。
可正是因为我没有把婚姻当成儿戏,所以我才会毅然决然的选择离婚。
我和他也说了很多,可事已至此,说来说去他都不明白我为什么离婚。
那天他突然来家里找我,特地有模有样的打扮了一番。
可开开门的一瞬间,他就傻了眼。
是齐飞给他开的门。
齐飞系着围裙,正做饭,而我在阳台和戎乐娟打电话。
张森伯想问齐飞是谁,可话到嘴边,又发现自己似乎没有问出这句话的资格。
相比于张森伯的面如死灰,齐飞很是从容,他冲着刚挂断电话的我喊了一句:“薇,找你的。”
再见到张森伯,我并不意外。
我们曾经十六年夫妻的关系,早就将我们两个人生活的圈子融为一体。
我们迟早会再见面。
或许是哪个同事的婚礼,又或者是谁家孩子的酒席,再或者是为了张潇榕的事情,我们迟早都会见面。
我和他下了楼,在小区里绕圈踱步。
我们沉默许久,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变了很多。”
14
我抬头看他,下巴上干干净净没有一根胡茬,头发也理的板正,可眼睛会说话,布满红血丝的眼球浑浊又疲惫。
他突然开始回忆过去,聊起从前我还没嫁给他的时候。
他坐在长椅上,伸了伸腿,笑着说道:“那会你就很漂亮,现在你依旧很漂亮,只是嫁给我的日子里不漂亮,我知道,是我让你变得不漂亮。”
他说那时候的电影票很贵,他挤破脑袋抢到了五块钱的低价票。
他已经记不得那场电影放的什么,只记得他把手放在我的手上时,如擂鼓的心跳。
他的一张脸憋得通红,挣扎着想张嘴说点什么,最后实在难以启齿又憋了回去。
他开始和我道歉,他说:“你知道,我这一辈子可以说顺风顺水,想要的东西即便得不到,但也不会是遥不可及。”
“大概我一直都没能长大,没能成为一个合格的丈夫,也没能成为一个合格的父亲。”
“我知道现在再怎么道歉也晚了,最后我只想说,有时间可以看看女儿,她很想你。”
白天和黑夜交界时分的天空很漂亮,夕阳透着橘粉色的光。
他扭过头去,捂着脸,姿态十分别扭的开始掉眼泪。
成年人是要体面的。
我们彼此的眼界和见识就注定了我们即使离婚,也不会歇斯底里的大吼大叫互相中伤对方。
他整理好自己的情绪,离开的很是狼狈。
张潇榕中考的分数很低,但还是有学可念。
张森伯塞了钱,卖了人情把她送进了普高。
高二的时候,她又生了病。
左眼视网膜脱落,发现的时候视力只剩下0。02。
所有的眼底病即使后续再怎么治疗,都是以维持住当前的视力为主,后续是否能真的恢复,那也是希望渺茫。
张森伯没第一时间告诉我,他托关系带着张潇榕去最好的眼科看病挂号。
他几天几夜都没睡好觉,排队的时候,坐在诊室门口的长椅上靠着墙就睡了过去。
张潇榕做手术的时候,他就在外面等,不知道张潇榕什么时候出来,饿得不行叫了肯德基的外卖。
一边站着吃,一边望向手术室的门。
等张潇榕恢复的差不多,他才打电话告诉了我这件事情。
我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很惋惜,惋惜她在这样好的年纪里却变成了这副模样。
大概这件事对张潇榕的影响很大。
她重新拿起书来好好念,可戎乐娟被师范学校录取了的时候,她落榜了。
她又复读一年,考去了一个普通二本。
暑假的时候,她独自一人回来找我,没给我打电话,也没给我发消息,在单元楼下蹲了一天。
我和齐飞下楼的时候,我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的模样变化很大,可就算她变成另外一副样子,刻在我身体里的母亲本能还是能叫我一眼认出她。
齐飞说有东西没拿,转身上楼留给我们说话的空间。
张潇榕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最后抿着嘴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李薇,我有时候真的很恨你,恨你为什么就不要我了。。。”
她那双圆圆的眼睛泡在泪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讨厌你,我真的太讨厌你了,确实、确实,因为我太讨厌了,所以你才会讨厌我。”
我转身离开,听到她在身后喊我。
“可是妈妈,你能再抱一抱我吗?”
我叹了口气,冲着她张开双臂。
她义无反顾的扑进了我怀里,嚎啕大哭。
或许我们两个永远都无法和解,永远都做到冰释前嫌。
但是她如果想要我抱一抱她,我还是会永远冲她张开双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