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未完十四岁,却已经学会了敲诈勒索,我去教育,老公却拦在面前:“她只借同学两千块钱而已,怎么到你这个当妈的嘴里就成了敲诈勒索了?”
“该管的事情不管,不该管的事情你比谁都上心。”
“孩子一个礼拜连家都不愿意回,你不做饭就算了,也不闻不问孩子这几天吃什么喝什么。”
最后他评价道:“你是更年期到了么。”
每当我管他们的时候,他们就说我小题大做,更年期到了。
好好好。这家我不管了,看你们怎么办!
1
女儿常常用两个字评价我。
“扫兴。”
她坐在车后排划拉着手机屏幕,眼睛自始至终都没从屏幕上挪开半点,可眼底的阴鸷和厌恶却满溢了出来。
早高峰即使早走半个小时,车也依旧如同被嵌入了马路一般,挪动艰难。
眼前的红绿灯红了又绿,绿了又红。
听到她嘴里吐出的那两个字,我不由自主的抓紧了方向盘。
我问她:“我只是问你有没有拿杯子,怎么又是在扫你的兴了?”
她和她爸一样的毛病,丢三落四。
每次我都会追在他们两个屁股后面喋喋不休。
一会是钥匙,一会是雨伞,一会是杯子,一会是纸巾。
我自诩记忆力好过他们两个,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记性似乎也越来越差。
女儿习惯用沉默来避开与我的对话,她皱着眉毛在屏幕上敲敲打打。
年纪渐长,她越来越像她爸。
连同后视镜里她眉眼之间对我的烦躁和抵触,都不差分毫。
往常每到这种时刻,我都会自讨没趣的闭上嘴,可今天的我却莫名执着于刨根问底。
我说:“你有没有拿杯子?”
“……”
“你现在看一眼,如果没拿一会去给你买早餐时顺便买了水。”
“……”
我提高了音量:“张潇榕!”
我话音未落,她啪的一声甩掉手里的手机,用更大声的嗓门回击我:“你要干什么?你烦不烦啊!”
“我现在就是不想看,你能别鬼叫了吗。”
她猛地一脚踢上副驾驶的靠背。
剧烈的响动下,我还没能来得及吓一跳,她的尖叫声就再度传来。
“没带杯子就没带好了,渴死的是我又不是你,你急什么!”
“烦得要死,天天叫叫叫,你很闲是不,那么爱管别人的事情。”
很难想象,我的亲生女儿把我们之间的关系归纳总结为‘别人’。
更加难以想象,我现在听到这种刺耳冰冷的话已经麻木到没有一点情绪波动了。
心脏本能的在钝痛,可是情绪却没有一丁点起伏。
我还是自讨没趣的闭上了嘴。
只要我沉默不语,我们就会重归于好。
后视镜里是她怨气冲天的脸,那双唯独像我的圆圆眼睛里盛满了滔天的愤怒。
我实在不懂,为什么这样小的一件事情都足够让她情绪崩溃。
我记得她小时候很乖,那双圆圆的眼睛里从不会装着这样近似于仇恨的情绪。
那时她的眼睛湿漉漉又黑漆漆,像是一只讨要食物的小鹿。
转过街角,车开到了她的学校附近。
今天早晨我没来得及做早餐,我让她下车自己去买,然后我再顺路把她送到校门口。
她却说:“我不吃。”
我说:“你有胃炎,早晨不吃饭会吐。”
她看着手机,无动于衷:“我说了我不吃。”
我问她为什么,她只是不停的重复她不吃。
我以为她还在因为刚刚我让她找杯子的事情生气,为了她的身体,我无奈的低了头:“身体要紧,你别生气了,去把饭买了吧。”
“你微信里不是还有钱么,早餐七八块,你先去买了,我一会再给你转钱。”
她拔高了嗓门又开始尖叫:“我都说了我不吃!我就是饿死我也不吃!”
“我吃不吃早饭和你有什么关系?我是死是活和你有什么关系?”
她皱着眉毛,已经是不耐烦到了极点。
我的眉心突突直跳,不是因为愤怒,而是作为母亲本能的第六感,让我觉得她现在在隐瞒什么事情。
我解开安全带,转过头,朝着她伸出手,“把你手机给我。”
我的语气强硬。
她的视线闪躲,不愿意把手机给我,刚刚暴躁的气势被一股微妙的心虚所取代。
我不再和她废话,解开安全带,半个身子探到后座。
按着她因为抗拒而胡乱挥舞的四肢,在她一声高过一声的尖叫里,我一把抢过了她的手机。
她挣扎着想要抢回来,我推了一把她的肩膀把她按回后座。
密码是她的生日,解锁,再打开微信钱包,余额只剩下八毛钱。
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手因为愤怒隐隐发抖。
我在她面前晃了晃手机,问:“你的钱呢?我记得上周你刚拿了六百。”
今年过年,她说压岁钱要自己保管。
我知道她这个年纪没什么自控力,虽然没同意,却也许诺她想要的时候,可以分批给她。
当时因为这件事情我们吵得不可开交,她更是用离家出走或是绝食的手段抗议。
“花了。”
我耐着性子问她买什么了,她却闭口不言。
我点开她的账单,却气得差点两眼一花背过气去。
账单里的支出远远超出了我给她的数目。
大部分是198,还有几笔648,全都充了游戏。
陆陆续续算下来,她三月份开学一个月在游戏上花了近一万多!
2
我的胸口起起伏伏,一时间眼前阵阵发黑,只觉得有出气没进气。
我忍着怒火,再怎么努力平稳情绪,声音却不受控制的发抖,“你充游戏,一个月充了一万?”
我们家算不得多么富裕,充其量只能算是小康。
我和丈夫张森伯是私立医院的医生,他在外地的总院,我留在本地的分院。
他是主任,职称比我高。
我只看门诊和简单的日间小手术,他要上手术台。
门诊比上手术台的提成上限要高些,容易拿更多提成。
但他脾气不好,对病人没那么多耐心。
他试过几天,被病人投诉过几次,也就放弃了。
因为工作,平时我和他分居两地,周末时他再回家。
外地那套房子前几年才买下,贷款月供八千多,加上车贷和零零碎碎,我们一个月要还将近两万块钱。
我们两家的父母要养老,还有女儿要拉扯长大。
上有老下有小,中年人每天睁开眼睛就只剩下钱。
因为我能赚更多,我自知家里的担子更多压在我的肩膀这头,所以我拼了命的干活,晚上十点多来急诊,也照旧匆匆的披上衣服出门。
忙起来的时候更是,一天三顿饭只能匆忙吃上一顿。
我二十六岁才生下女儿,她如今十四岁,而我已经四十岁,我还有几年能像这样拼了命的赚钱?
我从不要求女儿能力争上游,活出个什么响当当的名堂来。
起码三观端正,以后若能有一技之长傍身最好,但她健康快乐,我就已经知足。
可很明显,她一个月花一万块钱充游戏这件事情并不在‘健康快乐’的范畴里。
气愤之余,我更是一头雾水,不明白她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钱。
我问她,她不说话。
她连看都不看我,时而垂着眼皮,时而躁动不安想下车。
她几度起身想夺回手机,可每一次都被我强硬的按回座椅上。
我翻她手机,一条一条的看收支明细。
一部分是她爸转给她的,另一部分的来源是一个同学。
她把聊天记录删得干干净净,我只能撬开她的嘴巴追问前因后果。
话没说几句,她的耐心就消耗殆尽。
她对我怒目而视,“别人爱给我钱,你管得着吗?”
她的情绪再度崩溃,称得上歇斯底里。
事情发展到这里,我的情绪又莫名的平静了下来,“好,你不说,我就去学校挨个问你同学。”
“我现在就打电话给你爸、给你爷爷奶奶,我倒要看看你从哪要来这么多钱。”
我并不喜欢对她用这种威胁的口吻。
我努力把我们摆在一个平等的地位上,可平等对她来说却意味着能够更加得寸进尺。
我刚从通讯录里翻到她爸的电话,她就急了。
她腾地一下探过来,抢过我的手机摔了出去,她骂道:“你有病吧你,你不给我钱,也不许别人给我钱?”
“我爸把压岁钱全转给我了,他说我可以自由支配!我爸才不像你那么扫兴!”
看着她龇牙咧嘴的模样,我头痛欲裂。
我说:“压岁钱总共只有五千多,剩下的钱呢?”
她避开我的视线:“我爸给的。”
“还有呢?”
“同学借我的。”
“借给你多少?”
“没多少。”
“没多少是多少,你总归该说出个数来。”
“我怎么记得有多少!有时候两百,有时候五十!”
我来不及开口,她就咄咄逼人:“你有完没完了?我不是犯人,你要审问我到什么时候!”
我说:“今天放学我来接你,你把借你钱的同学喊出来,我当面还给他。”
她抓着头发,把头发抓得乱糟糟,“人家家里有钱,根本不在乎我那点钱好么。”
我锁了车门,她把车把手拽得咔咔响。
“你能别管我的事了不,和他妈有病一样,你自己的事都管不好!”
在听到那句脏话后,我所剩无几的理智顷刻间荡然无存。
我扯过她的校服领子,扬起手扇了她一巴掌。
我指着她的鼻子怒斥:“你的嘴巴给我放干净点,我是你妈,我可以惯着你,但是你不能不尊重我!”
“你还没有成年,我有权利知道你的这些钱是哪里来的!”
3
我这一巴掌力道不轻,手掌阵阵钝痛,隐隐发麻。
她捂着脸歪倒在靠背上,瞪圆了的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
“哪个家里有钱的同学会非亲非故借给你两千多,别人是自愿的吗?”
“何况你才十四岁,就欠了别人两千多,你没有收入,我请问如果你不向我和你爸开口,你该拿什么还上这笔钱?”
“你要去偷去抢去杀人放火吗!”
我鲜少对她下这样重的手,从小到大打她的次数屈指可数。
她愣怔了几秒,接着就毫无征兆的开始大哭,边哭边骂:“你怎么事事都要管着我?我想做什么是我的自由,这是我的权利!我爸从不会像你这样!”
“怪不得我爸也不愿意和你多话,你这种扫兴又死板女人,谁能对你提得起兴趣?”
她的话像一柄利刃,每一句都掷地有声,都在往我的最痛处狠狠下刀。
人最无法容忍自己的血肉变成刺向自己的尖刀。
可我却觉得筋疲力尽,无法容忍也只能容忍。
因为那是自己的血肉。
我沉默许久,最后解锁车门,看着她从后视镜里抓起书包夺门而出,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
我的手机刚刚被她摔在地上,再捡起时发现屏幕从一角碎裂,裂纹蜿蜒布满整个屏幕。
我盯着屏幕上倒映着的我的脸。
眼角的皱纹,鬓角的白发,浑浊的眼球和乌青的眼圈。
我从没有一刻会像现在这样觉得,原来自己是那样的老态龙钟。
我想哭,鼻尖酸涩的刺痛,却一滴眼泪也掉不下来。
我给张森伯打去了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他接起来立刻就说了一句:“我在忙,有事说。”
我问他知不知道张潇榕一个月充游戏充了一万多。
他的语气出乎意料的平静,“不知道,那咋了?”
他平静的语气让我逐渐烦躁,“所以你觉得她一个月花一万块钱在游戏上是合理的吗?”
我宁愿她用这笔钱买衣服买鞋子,哪怕是买新手机新平板。
张森伯说:“她想玩就玩了,她打游戏总比她去外面和不三不四的人玩到夜不归宿好吧?”
“何况你买包买口红花的少吗?”
“你都没有自制力,你要求一个小孩有什么自制力?”
我还来不及开口,电话那头传来他一句‘别没事找事,我忙’,之后就被挂断。
所有的愤怒和难过都被他一句话堵了回去,一瞬间我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我和他结婚十六年。
当初为数不多的爱情似乎早已变成了要靠女儿来维系的亲情。
我二十二岁时,村里人说亲,介绍我和他认识。
他家里条件比我家要好很多,人也长得又高又帅,比我大两岁,认识他时他从医科大毕业,一边实习一边考证。
那会考大学很难,我只念了大专。
他父亲是县里医院的院长,他自然瞧不上我家祖上都是农民的条件,说是谈恋爱,可也只是看过两场电影,吃过几次饭。
我母亲急于让我抱紧他家这颗枝繁叶茂的大树,屡次要我未婚先孕,等到生米煮成熟饭就不怕他家不认账。
我没同意,义无反顾背井离乡,独自去了北京学习。
我在北京只租得起发霉的地下室。
下雨时,地下室里的潮气让人喘不上气,好像那些霉菌和苔藓也一起在肺里滋长。
我比张森伯先考到了证,又被人介绍去了现在的单位。
张森伯这才勉强对我刮目相看,让我把他也介绍去私立医院工作,他这才点头同意了和我结婚。
起初我也在幻想爱情,幻想他或许其实是爱我的。
但是婚姻的本质是一地鸡毛。
两个人在一起久了,爱情变成亲情,无性婚姻。
女人把期待都放在孩子身上,男人开始怀念少年时光并且厌恶身边的女人。
钱、房子、孩子、父母养老,我被迫认清了‘婚姻’这两个字的重量。
4
说来惭愧,父母都是做医生的,可女儿的身体却不好。
她在很小时就动过手术了。
女孩得疝气很罕见,在小腹处生出来的鼓包,我吓得惊慌失措、六神无主。
那会她才上小学,十岁不到的年纪就被全麻推上手术台。
我照顾了她很久,整日整夜都合不下眼睛,她病好了,我病倒了。
我随口一句抱怨身体不舒服,可张森伯却说:“当妈的就是要辛苦一些,没办法,你是女人。”
这句话把我所有的委屈和抱怨都堵了回去。
后来女儿越来越大,可莫名生病的次数却越来越多。
先是湿疹,去查过敏,查出来免疫球蛋白两千多,指标远高于正常人。
后来又查出来慢性胃炎,不能吃韭菜和蒜,吃一点就会消化不了吐得昏天黑地。
我事无巨细的记下她的这些事情。
她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我比谁都清楚。
我也告诉过张森伯,张森伯每次都说知道,可下一次依旧照犯不误。
女儿感冒,他给女儿吃氨咖黄敏,不出一个小时,女儿就浑身滚烫,密密麻麻的药疹遍布全身。
最严重的时候连气都喘不上来,憋的脸色紫红。
可我连怪他的话都还没能来得及说出口,他反而先斥责我:“你怎么照顾孩子的?好好的怎么就感冒了,一定是你又不上心。”
“不知道你一天到晚在干什么。”
不止张森伯记不住,就连女儿自己都记不住。
她爱喝奶茶和咖啡,可她的肠胃却咖啡因不耐受。
我不许她碰这些,她就大骂我扫了她的兴。
我们两个总是要为此大吵一架,最凶的那次她把橱柜里的碗全砸了。
她不听我的,依旧背着我偷偷喝,喝完之后上吐下泻,疼的连腰都直不起来,还是我半夜开车带她去急诊。
难受时还会靠在我怀里,可稍稍有些精神,她又会恢复对我冷眼。
她把她的病都怪在了我身上,她说:“我爸说了,是因为你怀我的时候营养不够。”
“这些都是胎毒,都是你害我的。”
我好累,就好像对着一团棉花用力的打,打到自己筋疲力尽对方都毫无反应。
我真的太累了。
可我依旧要去上班,依旧要耐心的对病人强撑起笑脸,依旧要对领导弯腰点头。
晚上六点下班,女儿的晚自习结束是在七点。
我把车停在校门口等她,在车上草草喝了黑米粥解决自己的晚饭。
她从校门口出来时,像我一眼看到她那样,也一眼看到了我的车。
她立刻折返回去,再踏出校门时身旁带了一个人,穿着学校的校服,是她同学。
那个孩子瞧着又黑又瘦小,低着头跟在她身后。
她们快走近时,我推门下了车。
女儿暗暗扯了一把那个孩子,不动声色的翻了个白眼,又垮着脸不情不愿的冲我介绍:“这是我同学,她借给的我钱。”
“我们算了一下,两千六,你还她吧。”
女儿扬了扬下巴。
那个女生这才微微抬起头,艰难的扯出一个笑脸,对我说:“阿姨好。”
女儿嘴里借给她两千块钱的有钱孩子,穿着崩了线的校服裤子,背着破旧寒酸的书包,厚重的刘海遮住了大半张脸,鼻梁上的大黑框眼镜更是让残存的五官更加模糊。
她紧张不安,手死死的抓着书包带子,一直垂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女儿则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插着兜,时不时朝着那个女生丢去警告的目光。
心中的不安从一个小点开始逐渐扩散放大。
原本只有一个模糊轮廓的答案终于在这一刻清晰无比,昭然若揭。
胸口里生出的怒火逐渐把我笼罩,浑身的血液近乎凝固。
我看向女儿,一字一句的说道:“张潇榕,我竟然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学会霸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