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道尽头的光亮越来越盛,像一块被阳光融化的金子,泼洒在青石板上,将石板的纹路照得清晰可辨,连缝隙里积着的陈年灰尘都染上了金辉,那些灰尘在光线下仿佛变成了细小的金沙。顾千忆踏出石门的刹那,山风裹挟着格桑花的香气扑面而来,那香气浓郁却不腻人,还混着野菊与艾草的清苦,像一杯精心调配的草药茶,将她发间的灰尘吹散。
她头上那支素银簪子,簪头雕刻着一朵小小的梅花,此刻在阳光下闪着柔和的光,几缕被汗水打湿的发丝贴在颈间,被风一吹泛起微凉的痒意,她下意识地抬手将发丝捋到耳后,指尖触到耳廓上凝结的细小白盐——那是汗水蒸发后留下的痕迹,带着淡淡的咸味。
阳光透过云层的缝隙洒在草场,给每个人的肩头镀上一层金边,连补丁摞补丁的衣角都闪着细碎的光,那些补丁的针脚在光线下如同一条条金色的细线,有的地方针脚细密,有的地方稍显稀疏,看得出缝补时的用心。
营地的欢呼声如潮水般涌来,浪涛般一波高过一波,惊飞了栖息在附近松树上的几只灰雀,灰雀扑棱着翅膀掠过头顶,翅膀扇动的声音清晰可闻,留下几声清脆的鸣叫,像是在为他们欢呼。
扎西爷爷拄着枣木拐杖迎上来,拐杖是用百年枣木制成的,暗红色的木质上布满细密的纹理,像老人脸上的皱纹,杖头的铜箍磨得锃亮,反射着刺眼的阳光,每走一步都在草地上留下个浅坑,坑里立刻有细小的草叶探出头来,像是在好奇地打量着这些归来的人。
他胸前的兽牙吊坠在风里剧烈晃动,吊坠是用成年黑熊的犬齿打磨而成,上面的裂纹里还嵌着经年累月的香火灰,那灰黑的颜色与兽牙的乳白形成鲜明对比,老人家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泪光,泪水顺着眼角的皱纹滑落,在脸颊上冲刷出两道浅浅的沟壑,沟壑里还残留着些许泥土的痕迹。
他抓着顾千忆的手不住颤抖,掌心的老茧像砂纸一样蹭过顾千忆的手背,带着烟草与阳光的味道,那味道让顾千忆想起了祖母坐在火塘边抽烟斗的模样,祖母烟斗里的烟丝总是带着一股特别的清香。
“圣物守护者,苍梧山的恩人啊!”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的铜铃,“我年轻时见过你祖母,那年她从封山塔出来,也是这样握着镇岳玺,你们祖孙俩的眼神一模一样,都带着山鹰般的清亮,能看透云层里藏着的风雨!”
乌兰族长被族人们簇拥着坐在铺着狼皮褥子的石头上,狼皮是去年冬天猎到的成年公狼的皮,毛色油亮,毛尖在阳光下泛着银光,像是落了一层细碎的雪,狼皮边缘还缝着一圈细细的红绳,那是萨满族的一种祈福方式。
放哨少年阿吉端来热腾腾的酥油茶,粗陶碗是族里最会制陶的李婶亲手捏的,碗身上还印着一朵简单的兰花图案,碗口边缘还沾着奶渍,形成一圈淡淡的奶白色印记,茶碗在石桌上留下圈湿漉漉的印子,印子边缘很快被风吹得发皱,像一张缩小的地图。
乌兰族长抿了口茶,褐色的茶汁在舌尖留下醇厚的奶香,还带着一丝盐巴的咸鲜——那是萨满族特有的喝法,据说这样能更好地抵御山间的寒气。她用袖口擦了擦嘴角的奶渍,袖口上绣着一个小小的太阳图案,已经有些褪色,指着顾千忆掌心的镇岳玺对围拢来的族人说,族人们的脑袋凑在一起,像一圈紧密生长的蘑菇,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敬畏与好奇,有个小孩子还忍不住伸出手指,想要触摸那散发着金光的玺印,被身边的大人轻轻拉住。
“当年老族长临终前攥着我的手说,指节都掐进了我的肉里,”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抚摸着手背上那道浅浅的疤痕,那疤痕是年轻时与熊搏斗留下的,“他说三件圣物齐聚,方能镇压世间邪祟。如今镇岳玺归位,封山塔的血雾散了,但这只是开始——下一个该找润泽珠了,那珠子藏着南海的水脉灵力,能让干涸的土地长出庄稼,也能浇灭血煞教那些阴毒的邪火。”
顾千忆摩挲着玺身的纹路,那些纹路被岁月磨得温润,像一块被人常年把玩的玉石,指尖能感受到细微的凹凸,那是时光留下的密码,每一道纹路都仿佛在诉说着一段古老的故事。脑海中浮现出石匣中红光里的人脸,那张脸的轮廓与祖母画像上的轮廓隐隐重合,连眼角的那颗痣都位置相同,画像上祖母穿着一件蓝色的旗袍,旗袍上绣着精致的凤凰图案。
她将半块青稞饼递给身边的双辫姑娘,姑娘的辫子梳得一丝不苟,上面系着红头绳,绳结处已经磨出了白茬,像一朵即将凋谢的红花,发间还别着一朵小小的野菊花,已经有些蔫了。
姑娘接过饼时指尖还在发颤,那颤抖是克制不住的,是被铁链勒出的后遗症,饼渣从她颤抖的指缝里漏出来,掉在草地上,立刻有几只蚂蚁爬过来搬运这意外的美食,它们触角碰着触角,像是在互相传递消息。顾千忆的声音轻得像羽毛,生怕惊扰了什么:“那红光里的声音说润泽珠在南溟岛,你们可知那是何处?”
老石匠正蹲在火堆旁烤手,火堆里的柴木噼啪作响,火星子不时溅到他的裤腿上,他却浑然不觉,裤腿上打着好几个补丁,其中一个补丁还是用一块蓝色的布料补的,与周围的灰色布料格格不入。
听到这话,他突然咳嗽着直起身,咳嗽声像是破旧的风箱在拉动,每一声都震得他佝偻的背剧烈起伏,那背像座弯弯的石桥,每根肋骨都在粗布褂子下清晰可见,褂子上打满了补丁,颜色深浅不一,像是一幅拼布画,领口处的扣子也换成了一颗黑色的木扣。
老人家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布包被汗水浸得发亮,散发着桐油与汗水混合的味道,层层打开后露出张泛黄的羊皮卷,羊皮卷的边缘已经磨损发黑,像被水泡过的枯叶,边缘处用麻线缝补过好几回,麻线的颜色也已经发黄,有些地方还打着结。
他颤抖着展开羊皮卷,手指因常年劳作而扭曲变形,指关节粗大突出,指甲缝里还残留着黑色的泥垢,羊皮卷上用朱砂画着歪歪扭扭的航线,朱砂的颜色因岁月侵蚀而变得暗淡,航线旁标注着“三石礁”“鬼见愁”等小字,笔迹被海水泡得有些模糊,像蒙上了一层水汽。航线尽头画着座孤岛,岛上矗立着珊瑚状的山峰,山峰的颜色是用胭脂红涂上去的,已经有些剥落,露出下面浅粉色的底色,山峰旁还画着个张着嘴的漩涡,漩涡里画着几缕波浪线,像是溺水者的头发在水中飘荡。
“三十年前我跑船时见过这岛,”老石匠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痰音,每说三个字就要咳嗽两声,咳得他不得不停下来,用袖口擦了擦嘴角的涎水,袖口已经脏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在三千里外的南海,那片海域的浪头能掀翻三层高的商船,我亲眼见过一艘运瓷器的船被浪头拍碎,碎片像雪花一样飘在海面上,有青花瓷的碎片,还有粉彩瓷的碎片,五颜六色的,还有几个船员抱着木板在浪里挣扎,很快就没了踪影,连呼救声都被浪涛吞没了。”
他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恐惧,瞳孔微微收缩:“岛上有会吃人的漩涡,漩涡转起来像只巨大的石磨,把船板绞得粉碎,连铁钉都能绞成铁屑;还有能迷惑人心的歌声,去年有个采珠人说,他在雾里听见女子唱歌,那歌声甜得像蜜,循着声音划过去,醒来时发现船卡在珊瑚礁里,舱里的淡水全变成了海水,咸得发苦,他靠吃船上的干粮才撑到被路过的渔船救起,回来后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他用袖口擦了擦羊皮卷上的污渍,露出卷角处一个小小的船锚图案,船锚的线条已经模糊,但还是能看出大致的形状。
“这是我师父画的图,他就是在南溟岛附近失踪的,再也没回来过,我总觉得他还在某个地方等着我。”
巴木闻言“哐当”一声将猎刀插回刀鞘,刀鞘是用鲨鱼皮制成的,上面布满细小的颗粒,摸上去有些粗糙,刀鞘上的铜环撞出清脆的响,像寺庙里的铜铃被敲响,在山谷里回荡。
他握紧腰间的刀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连指甲盖都失去了血色,腰间的鹰羽在风里轻颤,那是去年猎到雄鹰时拔下的尾羽,羽毛洁白如雪,羽管上还留着他用火烧出的标记,那是萨满族最勇猛的猎手才有的荣誉象征,旁边还挂着一个小小的兽牙,是他第一次打猎时的战利品。
“我跟你去!”少年的声音带着未脱的稚气,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像一颗钉在木板上的钉子,“族里的猎船刚换上新的桐油布,是用最好的桐油刷了三遍的,防水得很,船底的裂缝也用麻丝和桐油堵好了,保证不会漏水,正好能派上用场。我还能潜水摸鱼,憋气能憋一炷香的时间,在船上给你打下手,绝不会拖后腿。”他说话时,胸膛微微起伏,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顾千忆望着远处翻涌的云海,云层像被揉皱的棉絮,在天际线处泛着铅灰色,预示着远方的风浪,偶尔有几只海鸥在云层下盘旋,发出尖锐的叫声。镇岳玺在掌心微微发烫,那热度顺着掌纹蔓延到心口,像是有团小小的火焰在燃烧,温暖而坚定。
她知道南溟岛的风浪绝不会比封山塔的血雾温和,但当目光扫过草场上欢笑的孩童——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正追着蝴蝶跑,蝴蝶的翅膀是黄色的,上面有黑色的斑点,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小姑娘的布鞋鞋底磨穿了个洞,露出粉嫩的脚趾,踩在草地上留下一串小小的脚印。
她的布兜里还露出半块没吃完的麦芽糖,黏黏的;修补渔网的妇人坐在马扎上,马扎是用竹子做的,已经有些松动,腿上还缠着一块蓝色的布条,她手里的梭子在网眼里翻飞,像一只灵活的小鱼,网线上还挂着晒干的海带,墨绿色的,散发着大海的气息,她时不时停下来,用手捶捶自己的腰,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她将骨笛别回腰间,笛身上的鹰首雕刻蹭着衣襟,带来一丝冰凉的触感。
那骨笛是用一种罕见的猛犸象牙制成的,上面的纹路清晰可见,声音清亮如溪,像山涧里流淌的泉水:“明日清晨出发,带上足够的淡水和干粮,用陶瓮装淡水,陶瓮是李婶新烧的,口小腹大,不容易洒出来,干粮要带够半个月的,以青稞饼和肉干为主,肉干是用黄牛肉晒的,味道很鲜美,还有老石匠的航海图,要好好收着,用油纸包起来,别弄湿了。巴木去检查船具,看看帆绳牢不牢,锚链够不够长,帆是新做的,用的是最好的帆布,阿吉跟你一起,把舱底的积水舀干净,再铺上些干草防潮;乌兰族长,麻烦您准备些伤药和驱虫的草药,伤药要多带些金疮药和止血粉,金疮药是用多种草药熬制的,效果很好,驱虫的草药用布包好挂在船上,南海的瘴气怕是厉害,说不定还有毒虫。”
夜色降临时,营地燃起熊熊篝火,火焰像一条跳跃的火龙,将周围的黑暗驱散,松木柴在火里噼啪作响,爆出的火星溅在草叶上,瞬间又熄灭了,留下一个个黑色的小印记。烤肉的香气混着松脂味弥漫在空气中,那香气浓郁诱人,让人垂涎欲滴,油脂滴在火里,腾起阵阵带着肉香的白烟,白烟在月光下呈现出淡淡的蓝色,像一条蜿蜒的小蛇,缓缓向空中飘去。
顾千忆坐在火边的圆木上,圆木是用粗壮的松树截断而成的,被岁月磨得光滑,还留着几个深浅不一的刀痕,那是以前的人用来固定绳索留下的,圆木上还放着一个小小的陶罐,里面装着一些野蜂蜜。她将镇岳玺放在膝头,玺身映着跳跃的火光,那些古老的符文在光里明明灭灭,仿佛有金色的河流在上面缓缓流淌,河水里还映出苍梧山的轮廓,山峰、溪流、森林都清晰可见,甚至能看到山脚下的村庄。
乌兰族长将件鹿皮坎肩披在她肩上,坎肩是用刚出生不久的小鹿皮制成的,柔软而温暖,毛边已经磨秃,领口处绣着小小的鹰隼图案,针脚有些歪歪扭扭,却透着一股质朴的匠心,坎肩的扣子是用兽骨做的,上面还刻着简单的花纹。
“南溟岛有鲛人守护,”老人家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被风听去,她凑近顾千忆,嘴里呼出的气息带着酥油茶的味道,“他们的眼泪能化为珍珠,那珍珠是粉红色的,里面能映出人心最想要的东西,有人说看到过珍珠里映出金山银山,闪闪发光,也有人说看到过逝去的亲人,笑容依旧;可他们的歌声却能让航船触礁,那歌声有魔力,能让人失去方向,去年有艘货船就是听着歌声撞在珊瑚礁上,船板碎得像被斧头劈过,一片一片的,船员的尸骨到现在还卡在礁石缝里,被海水泡得发白,海鸟经常落在上面啄食。”
她往火里添了块柏木,柏木的香气立刻弥漫开来,带着一股淡淡的清香,火苗窜高半尺,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帐篷上,像两只展翅的大鸟,翅膀随着火焰的跳动而轻轻扇动,帐篷是用牦牛毛织成的,上面还印着一些简单的图案。
“鲛人?”顾千忆想起古籍里的记载,那是一本线装的旧书,纸页已经发黄发脆,边缘还有些破损,上面画着人身鱼尾的生灵,他们的头发像海藻一样浓密,颜色是深绿色的,尾巴上覆盖着闪亮的鳞片,五颜六色的。她指尖在玺印上划出浅浅的痕迹,那些痕迹很快又消失了,“据说他们与萨满族的先祖有过盟约,当年先祖帮他们击退过鲨鱼精,那鲨鱼精有三层楼高,牙齿像匕首一样锋利,皮肤坚硬如铁,鲛人便许诺永不伤害萨满族的子民,还赠送了一颗海珠作为信物,那颗海珠在黑暗中能发出柔和的光芒。”
老石匠凑过来添柴,他的动作有些迟缓,像是在与时间赛跑,火星溅在他的羊皮袄上,烫出几个小黑点,他却浑然不觉,眼睛紧紧盯着火堆,羊皮袄是用好几张羊皮拼接而成的,边缘用羊毛线缝着。
“盟约早断啦,”老人家往火里扔了块松香,松香遇火立刻燃烧起来,噼啪声中迸出耀眼的火花,照亮了他满脸的皱纹,那些皱纹像干涸的河床一样纵横交错,“十年前有艘商船想偷他们的海珠,那船长是萨满族的叛徒,名叫巴图,以前还是族里的猎手,箭术很准,后来为了钱财背叛了族人,带着外人去的。结果整船人都成了珊瑚礁上的肥料,鲛人还在礁石上刻了诅咒,用他们的文字写的,弯弯曲曲的,我们没人看得懂,但族里的萨满说,那诅咒的意思是从此不再认萨满族的信物。”
他用烟杆拨了拨火堆,烟杆是用竹子做的,顶端装着个铜烟锅,已经被熏得漆黑,烟杆上还刻着他的名字,火星子飞起来落在顾千忆的靴尖,靴尖的皮子被烫出几个小小的焦痕,她的靴子是用牛皮做的,鞋底钉着几块小小的铁片,走起路来很耐磨。
“不过他们怕极了龙血,你这镇岳玺里藏着地脉龙气,是水里精怪的克星,比什么都管用,定能镇住那些水妖。”
夜深时,顾千忆躺在铺着干草的帐篷里,干草是今年新割的,散发着淡淡的草香,还混着羊毛毡的味道,那是一种温暖而安心的味道,羊毛毡是用白色的羊毛擀成的,上面还残留着阳光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