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时,东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像一块被漂白的兽皮,渐渐染上淡淡的粉色,那是日出的前兆。其其格和几个妇女已经煮好了一锅肉汤,用的是昨天巴图猎到的野猪腿,那野猪很大,足够部落吃好几顿,肉在陶锅里炖了整整一夜,用的是山泉水,汤汁浓稠得能挂住勺子,像蜂蜜一样。
里面放了“紫珠草”,那草的果实像紫色的珍珠,晶莹剔透,煮在汤里能去寒解毒,散发着淡淡的药香。还放了一些山里的野蘑菇,增加鲜味。妇女们用木碗将肉汤分到每个人手里,木碗是用桦木挖的,上面刻着各自的名字,那是部落里的习俗,每个人都有自己专属的碗。
顾千忆接过碗时,指尖触到碗底的温度,心里也跟着暖了起来。肉汤的味道很鲜美,带着野猪肉的醇厚和草药的清香,喝下去浑身都泛起热意,驱散了夜里的寒气,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
巴图喝完汤,将木碗放在地上,用袖口擦了擦嘴,那袖口已经很脏了,沾满了灰尘和油渍,但他毫不在意。对猎手们说:“检查武器,我们准备出发。”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像一声号角。
猎手们纷纷站起身,动作整齐划一,呼和将那把鹰羽骨箭捡了起来,默默递给巴特尔,眼神里带着一丝歉意,巴特尔愣了一下,又塞回他手里,摇了摇头,两人没说话,却都挺直了腰杆,像两棵挺拔的青松,之前的矛盾烟消云散。
额尔敦则将一个用兽皮缝制的药包递给顾千忆,药包上绣着一个小小的“医”字,是其其格绣的,里面分门别类放着解蛊毒的、止血的、提神的草药,每种药上都系着标签,用不同颜色的线区分,方便紧急时取用。“这是解蛊毒的药,关键时刻能救你一命,”老人叮嘱道,眼神里充满了关切,“记住,蚀月蛊的毒要用‘醒心草’和唾液混合了敷,千万别用水洗,水洗会让毒扩散得更快。还有这个,”他指着一包黄色的粉末,“这是‘迷魂散’,遇到血煞教徒,撒到他们眼睛里,能让他们暂时失明。”
乌兰族长帮顾千忆系好狼皮披风,披风的领口处缝了块柔软的兔毛,是用去年冬天猎到的雪兔的毛做的,贴着脖子很舒服,能挡住寒风。她将鹰羽头饰戴在顾千忆头上,那头饰是用成年雄鹰的尾羽做的,一共有五根,上面还镶嵌着两颗绿色的玉石,是部落的圣物,据说能带来好运。“戴好它,”族长的手在她肩上拍了拍,那手掌虽然粗糙,却带着温暖的力量,“琳大祭司当年就是戴着这个,站在苍梧山巅吹响了镇魂曲,击退了血煞教的第一次进攻。现在,该轮到你了。”
顾千忆站起身,举起手中的骨笛,深吸一口气,空气里还残留着肉汤的香气和草药的味道。笛声再次响起,清越的旋律像一道光,穿透了山洞的黑暗,比昨夜的任何时候都要坚定,像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充满了希望。这一次,没有悲伤,没有犹豫,只有破釜沉舟的决绝。山洞里的族人纷纷起身,跟着笛声的节奏,迈着沉重却坚定的步伐,向洞口走去。
外面的血雾似乎比昨夜更淡了些,阳光正从东方的山坳里爬出来,给苍梧山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金边,像给山脉镶上了一道金色的边框。新的一天开始了,一场决定萨满族命运的战斗,即将在这片饱经苦难的土地上打响,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坚定的神情,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笛声余韵在山洞里回荡,像一圈圈涟漪漫过每个人的心头。众人开始做战前的最后准备,指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手中的每根线、每片草叶,都系着整个部族的生死存亡。
巴图蹲在青石台前,将三张鞣制好的黑熊皮铺展开来。最底下的那张熊皮边缘还留着箭孔,是去年大雪封山时,他在鹰嘴崖与那头黑熊搏斗留下的——当时熊爪撕开了他的左臂,现在伤疤还像条暗红色的蛇盘在胳膊上。他用骨针穿起浸过松脂的鹿筋,针脚斜斜地划过兽皮,每缝五针就回一针,这是部落里传了三代的“锁边法”,能让盾牌边缘在撞击时不易崩裂。
“风眼谷的鬼哭藤最喜欢缠人的脚踝,”他低头穿针时,喉结动了动,“前年阿古拉的阿爸就是被藤蔓拖进蛊虫窝的,等我们找到他时,只剩半只靴子。”说着从竹筐里抓出一把晒干的艾草,艾草的叶片边缘卷曲,带着阳光暴晒后的焦香,“这草要垫在靴子里,根须朝脚尖,气味能让藤蔓暂时退避。”他分给每个猎手一把,自己则多拿了些,塞进靴筒时,指腹摸到靴底的防滑纹路——那是他用石刀一点点刻的,模仿的是苍梧山猛虎的爪印。
呼和与巴特尔背对着背坐在火堆旁,用鹿筋将骨箭捆在背上的箭囊里。鹿筋在火上烤过,变得柔韧而有弹性,缠绕时发出“咯吱”的轻响。呼和特意将那把鹰羽骨箭插在箭囊最外侧,箭杆上的防潮符文是额尔敦用狼毫蘸着朱砂画的,每个符号都像只展翅的小鹰。
“这箭我先替你带着,”他侧过头,火光在他年轻的脸上跳跃,“等射穿了蛊母的眼睛,再还给你当战利品。”巴特尔哼了一声,却从怀里掏出块磨得光滑的石片,石片边缘薄如刀刃,阳光透过石片折射出彩虹般的光斑。“这是我阿爸留下的刮箭石,”他的声音有些闷,“他说箭簇要像狼的獠牙,才能撕开邪祟的皮肉。”呼和接过石片,在箭簇上轻轻刮了刮,火星随着摩擦溅起,“你阿爸是不是那个能一箭射穿三块木板的巴彦?我阿爸总提起他,说他拉弓时能让山风都停住。”巴特尔的嘴角悄悄翘了翘,没再说话,只是捆箭的动作更用力了些,鹿筋在箭杆上勒出深深的印痕。
其其格带着五个妇女围在石臼旁,将草药分门别类地包进兽皮袋。她的动作麻利,指尖在草药间翻飞,像在跳一场古老的舞蹈。紫珠草被捣成糊状时,发出“沙沙”的声响,草汁溅在石臼壁上,留下紫色的痕迹。“这草要在月圆夜采摘才管用,”她一边将药糊装进掏空的竹节,一边对身边的年轻媳妇说,“去年我男人采了一筐,回来时裤腿全被露水打湿,冻得直哆嗦,却笑得像个孩子。”
竹节口塞着的棉花是用部落里种的棉麻纺的,蓬松而雪白,用时只需拔掉棉花倒出药膏,能快速止血。醒心草被编成草绳时,其其格的手指被草叶边缘的细齿划破,血珠渗出来,她只是往伤口上抹了点自己的唾液,继续编织。
“这草绳要盘在腰间,”她将编好的草绳递给塔娜,“遇到血雾时点燃,浓烟能让蛊虫的翅膀粘在一起,就像被蜘蛛网缠住的蝴蝶。”断魂果的汁液涂在骨刀和石斧的刃口时,黑色的汁液在金属上凝成一层薄霜,其其格特意用指甲刮了刮,确认霜层够厚才罢手。“这毒见血封喉,”她的声音压得很低,眼神却很亮,“千万别划伤自己,万一沾到皮肤,立刻用盐水清洗——盐水要提前用陶罐装着,就挂在腰间的钩子上。”她的指尖沾着黑色汁液,在晨光下像涂了层墨,给孩子们系鞋带时,不小心蹭到小石头的鞋面上,像朵小小的黑色花。
额尔敦拄着拐杖走到猎手们中间,拐杖的鹰首玉石在晨光下泛着温润的绿光。他手里捧着个黑陶碗,碗沿有个小缺口,是三十年前被血煞教的蛊虫咬的。碗里装着粘稠的红色液体,那是用龙血草和萨满族勇士的血混合而成的“壮魂液”,液体表面浮着一层细密的泡沫,像凝固的血沫。
“这龙血草长在苍梧古树的根须旁,”老人用枯瘦的手指搅了搅碗里的液体,“要在子时采摘,采的时候不能说话,不然草叶会立刻变黑。”他舀起一勺递给巴图,“去年采摘时,阿古拉的表哥被毒蛇咬了,硬是攥着草叶没松手,等我们发现时,他的手已经肿得像熊掌,草叶却鲜活得很。”巴图接过陶碗,仰头喝了一大口,液体带着铁锈般的腥甜,顺着喉咙滑下去,胃里立刻升起一股暖意。
“每人喝一口,”额尔敦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能在半个时辰内挡住血煞教的音波攻击。记住,喝完后若感觉心跳加速,就嚼一片薄荷叶——在那边的石台上,是今早刚采的,还带着露水。”石台上的薄荷叶片翠绿,边缘带着锯齿,晨露在叶尖摇摇欲坠,像一颗颗透明的珍珠。
乌兰族长将一张绘制详尽的苍梧山地形图铺在石桌上,地图是用羊皮鞣制的,边角被岁月磨得发黑,上面用朱砂和炭笔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符号。她用兽骨拐杖点着地图上的一处溶洞:“这是‘鹰巢洞’,洞顶有天然形成的通风口,能看到三颗连在一起的星星,就算在血雾里也不会迷路。”拐杖的玉石头在地图上划出轻微的划痕。
“若是被血煞教徒冲散,就去这里汇合,洞壁上有我们部落的鹰徽标记,要用龙血草的汁液才能显现——那汁液遇到鹰徽会变成金色,像被太阳照过一样。”她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铜哨,哨身刻着复杂的花纹,是盘旋的龙和展翅的鹰,哨口镶嵌着一小块红色的玛瑙。“这是‘唤鹰哨’,”她将铜哨塞进顾千忆手心,铜器的冰凉透过皮肤传来,“三百年前,琳大祭司就是用它唤来鹰群,啄瞎了墨尔根的一只眼睛。那些鹰是我们萨满族的老朋友了,每年春天都会在苍梧山筑巢,听到哨声就会赶来。”
孩子们围在洞口的石堆旁,小石头踮着脚,将收集的毒浆果装进掏空的葫芦里。葫芦是去年秋天摘的,被其其格用刀削得光滑,表面还刻着小石头的名字。“这颗最大的留给蛊母,”他举起一颗拳头大的断魂果,果皮乌黑发亮,“让它尝尝被毒死的滋味!”旁边的阿吉连忙捂住他的嘴,小手软软的,带着点紫珠草的味道:“额尔敦爷爷说不能说脏话,会被先祖听到的。”他的睫毛很长,垂下来像两把小扇子,“我阿爸说,先祖在天上看着我们呢,说脏话会让他们伤心的。”
小石头撇撇嘴,却把那颗大浆果放进葫芦深处,还用草叶垫了垫,怕它压坏其他的果子。孩子们的嬉闹声引得妇女们一阵低笑,其其格揉了揉阿吉的头发,那头发软软的,像小羊的绒毛:“你们阿爸说得对,但对付坏蛋,不用讲客气。”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望向风眼谷的方向,那里曾是她男人狩猎的地方。
顾千忆坐在洞壁的阴影里,调试着复原的骨笛。笛身的龙纹在晨光下泛着淡淡的金光,她用指尖按住不同的孔洞,吹出的音阶时而清越如鸟鸣,像苍梧山的青鸟在歌唱;时而低沉如龙吟,仿佛地脉深处的龙气在回应。
“镇魂曲的第三段最关键,”额尔敦凑过来,苍老的手指点着笛身上的一处凸起,“这里的转音要快,像山涧的水流突然遇到礁石,急转直下,这样才能震碎蛊虫的耳膜。”他哼起那段旋律,声音沙哑却准确,“当年琳大祭司吹到这里时,苍梧古树的叶子都落了下来,像金色的雨,蛊虫在树叶里挣扎,最后都变成了粉末。”
顾千忆反复吹奏着那段旋律,笛声在山洞里回荡,洞外的血雾似乎又淡了些,阳光透过藤蔓的缝隙,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一地的金粉。有一次吹错了音符,骨笛突然变得冰凉,像块寒冰,她连忙停下来,用掌心捂住笛身,直到它重新变得温热才继续——祖母说过,骨笛有灵性,能感知吹笛人的心意。
巴图突然将石斧重重劈在地上,石斧嵌入坚硬的岩石半寸深,火星四溅,像放了一串小烟花。“都检查好武器!”他的声音像惊雷般炸响,在山洞里来回碰撞,“最后再检查一遍:猎手带足三天的干粮和水——干粮是用黄米面和野蜂蜜做的,抗饿;水要用羊皮囊装着,囊口涂了松脂,不漏。
腰间挂好解毒草,就是那种开小蓝花的,叶子像羽毛的;妇女们将孩子护在中间,草药屏障的火种要时刻攥在手里,火石放在最方便拿的地方;千忆姑娘的骨笛和族长的鹰首杖要贴身放,这是我们最后的希望,比性命还重要。”
他的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像在清点自己的家人,最后落在顾千忆身上,眼神里带着信任:“风眼谷的路我们熟,那里的第三道峡谷有棵歪脖子树,树洞里能藏三个人,遇到危险就躲进去。你和族长只管去山巅,我们会在九窍的风眼处点燃狼烟,狼烟里掺了狼粪,是黑色的,就算在血雾里也能看见。”
呼和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用树皮做的哨子,哨子是用桦树皮卷的,外面缠着红色的丝线,是他妹妹生前编的。他将哨子塞进小石头手里,石头的小手热乎乎的,攥得他的手指有些痒。“这是‘平安哨’,”他的声音放得很柔,像对自己的弟弟说话,“若是遇到危险就吹三声长音,间隔要均匀,我们听到会立刻回援。记住,千万别吹错了,短音是我们自己人联络用的。”
小石头握紧哨子,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却用力点了点头,像个真正的战士。他把哨子塞进衣领里,贴着胸口,那里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像打鼓。其其格将儿子搂进怀里,在他额头印下一个吻,吻痕上沾着点紫珠草的汁液,像颗小小的紫色星辰,她说:“带着它,就像带着阿爸的眼睛,他会看着你平平安安的。”
洞口的阳光越来越亮,像熔化的金子,将众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洞外的草地上,影子随着微风轻轻晃动,像一群即将起飞的鸟。
顾千忆最后一个走出山洞,回头望了眼这个暂时的避难所:火堆已经熄灭,只留下一堆灰白色的灰烬,灰烬里还埋着几块没烧透的木炭,冒着淡淡的青烟;石台上的药罐还摆在原地,罐口结着一层褐色的药渣,那是额尔敦熬了一夜的安神汤;孩子们嬉闹时撞翻的木柴被码放整齐,像一队列队的士兵,上面还放着那只误闯山洞的野兔——不知何时被其其格用草绳拴住了腿,正安静地啃着菜叶,菜叶是从洞口的菜地里摘的,带着泥土的清香。
“走了。”巴图的声音在前方响起,他的身影已经融入了山谷的晨光里,兽皮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像一面小小的旗帜。顾千忆深吸一口气,将狼皮披风的领口系紧,鹰羽头饰在阳光下闪着绿光,那绿光里仿佛有鹰在盘旋。骨笛在她手中微微发烫,仿佛有无数祖先的力量顺着指尖涌入身体,让她的脚步变得坚定。
她知道,前路有血雾弥漫的峡谷,峡谷里的鬼哭藤会模仿亲人的声音,引诱行人失足坠落;有蛊虫密布的山涧,山涧里的溪水能溶解骨头,蛊虫在水中像黑色的鱼,等着猎物自投罗网;有血煞教徒的利刃,那些利刃上涂着蚀骨的毒药,见血就会腐烂。但身后的族人眼神坚定,手中的武器闪着寒光,连孩子们都挺直了小胸脯,像一棵棵迎着风雨的小树苗。这就足够了。
队伍分成三路向不同的方向进发,脚步声在山谷里汇成整齐的节奏,像一首沉默的战歌。巴图带领的猎手队伍向风眼谷走去,他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密林里,只留下几声清脆的鸟鸣——那是他们联络的信号。
额尔敦带着妇女和孩子走向草药屏障的方向,其其格背着阿吉,小石头牵着娜仁老妇人的手,一步一步走得很稳。顾千忆和乌兰族长则朝着苍梧山巅前进,山路越来越陡峭,碎石在脚下滚动,发出“哗啦”的声响。
阳光穿过稀薄的血雾,在他们身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将影子投在苍梧山的土地上,那影子挺拔而坚定,仿佛在宣告:萨满族的子孙,回来了。风从山巅吹下来,带着苍梧古树的气息,顾千忆握紧骨笛,指尖的银铃轻轻作响,与远处猎手们的脚步声、孩子们的笑声、妇女们的低语交织在一起,在苍梧山的晨光里,谱写出一曲希望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