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出了篆印厂，外头的雪又嚣张起来，直往人面上挠，梁锦宜双手掩上面，几下搓热了脸颊。
“原来周大少爷称自己对篆印方面毫无造诣，是谦虚之词。”梁锦宜确定，周允荣只是匆匆扫过一眼，一个“重做”，便将俞奇英手下师傅多日的努力贬得一文不值。
“以梁小姐左右逢源的油滑性子，没有直言褒奖就足以说明一切。”
周允荣笑着搪塞过去，眉头却皱起来，不单是梁锦宜，他自己过来走一趟，才知道篆印厂的职工简直将懈怠摆在了明面上。
梁锦宜却不肯将疑惑揭过去，“把事情做到这种份上，也好意思向东家讨赏，你们荣金果然都乐善好施得很。”
周允荣顿了顿，盯着她泛红的脸，“拜这桩婚事所赐，梁小姐也是荣金的人。”
“有句话你说错了，我并非觉得印稿有问题，比起你这种有心利用人的黑心商人，我实在更愿意做一个有风度的女人。”她对刚才周允荣拿她借题发挥的事仍旧耿耿于怀。
周允荣注意到她因冷意瑟缩起的手臂，将身上的黑色大衣脱下来，动手给她披上，紧接着又将她脖子上的围巾摘下来，只松垮地搭在自己的手臂上，他定了定神，品评道：“现在已经足够有风度了。”
身上的大衣仍残留着余热，梁锦宜一愣，手下意识插进衣兜，悄然弯了弯唇角，“作为回报，周大少爷尽情利用。”
梁锦宜猜测他原本找她过来，是要践行之前的承诺，但事实上，篆印厂的情况并非周允荣预先估计的那样缺少人手。
她正盘算着用什么理由可以成功留在篆印厂，脚下没注意，险些踩进面前混着雪的泞地里。
周允荣恰到好处地扯着她的手臂，往后一拉，成功挽救了她的“失足”。
他贴着她的耳朵，“也许我这个黑心商人缺的是一个好的监工。”
梁锦宜借他的手稳住身形，她来之前只换了身上那套衣服，却没有换掉鞋子。雪天泥泞的路随处可见，新新旧旧的辙印沟壑遍布，她疑心方才若是一脚踩进去，多半要废掉整只鞋。
她假意称自己也不擅长此道，周允荣却不以为然，视线轻飘飘地落在她的脚面上，“打发时间的乐子，谁是一出生就能擅长的？周家养几个闲人不成问题，但这个时候，必须有人能顶上去。你是荣金的人，就是他们的半个老板，有你坐镇，那些人惫懒也得思量几分。”
只监督不换人，以周允荣的性子，对于德不配位还得寸进尺的人决计不可能如此轻飘飘揭过。她揣测俞奇英的身份应当不简单，他刻意不提的背后另有隐情。
梁锦宜拢了拢身上的大衣，将脸也埋进领口，“那位陆先生要得也太急，以篆印厂职工如今的能力，恐怕新机器到了，也未必能按时完成订单。”
她作出忧心忡忡的模样。
周允荣称如今机械取代人工是大势所趋，“等新机器到了，谁多余、谁有用，自然一目了然。”
他这话说得不客气，俨然有一副预备秋后算账的架势。
梁锦宜从周允荣的言辞里敏锐察觉到，周允荣似乎对俞奇英这人极其不屑。
她问新机器什么时候到，来源是什么，一连抛出两个问题，看上去是真为接下来几天的忙碌提前做准备。
陆永怀来西安的时间没多久，新机器定制需要时间，周老爷没有先知的本事，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订购到新器械，必然不是专门定制，而是收购现成的。
他不接她的话茬，若有所思道：“看来我择人的眼光不错，梁小姐的上心程度，的确比那位俞厂长更甚。”
梁锦宜决定不再追问这个问题，周允荣口风紧，想从他这里获取有用的消息，实在费力气。
她眯着眼睛开玩笑道：“俞厂长是对周家有救命之恩？还是说，周老爷乐善好施的境界又上一层？”
周允荣只扯了扯唇角，对她的问题避而不答。
“那我狐假虎威的时候，可不可以动他？”梁锦宜换了个问法。
“不痴不聋，不作阿家翁”，周允荣望着路尽头缓缓驶过来的车，仓促结束掉这个回答，“车到了，梁小姐请。”
他话音一落，车子已经开到他们面前。周公馆的司机下车为两人开了车门，梁锦宜将风度贯彻到底，请周允荣先上车。
等周大少爷上了车，她身体前倾，将车门一把关上，隔着玻璃窗子与周允荣疑惑的目光相接，“我和章小姐约了见面却爽了约，总要当面说一声抱歉。”
车子发动，他笑了一下，目视前方，也不再看向她，“早点儿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