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里,裴则之正蹲在墙边。等人的时候,他为了打发时间,摸出一串红绳穿着的铜币,脱手抛上空中再收回,瞥见梁锦宜走进来的身影,裴则之将劣质的古币迅速收拢进袖口,站起来。
“我怕他难以应付,等你们谈完从正门出去风险太大,只要我人没在里头,俞奇英就算进去查了,也只会怀疑是自己忘了锁窗。”
库房四面的窗子是从里头用销栓关上的,从外面是无法打开的。
梁锦宜压下心头的忧虑,询问他查出什么线索没有。
“里头存放着一些旧账簿。”
“账簿?这种东西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那些账簿有问题?”
裴则之鞋头踢着路边青石板的壁沿,尽量用一种轻松的口吻回应。
“我是手打算盘长大的,账簿上记的账目收支,几乎可以说是没有丝毫问题,只是有一项,关于捐给桐光教养院善款不太对头。”
这些年,报纸上铺天盖地宣扬这位周老爷的善举,每年大量的资金用于慈善义捐。问题就出在这桐光教养院上,裴则之称这家教养院当年建立之初是私人开办,几乎是由一些豪绅的捐款撑起来的。三年前,桐光教养院因资金筹措不足宣布倒闭,收留的稚童基本上都移交给了正规的教养院,裴则之神情严肃:“库房存放的账簿,荣金账面上这几年还是有大量资金流进桐光教养院。周老爷所谓的义捐进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地方,他能不知情吗?恐怕是打着捐善款的名义,进了他自个儿的口袋。”
梁锦宜闻言沉默了,为了博一个好名声,荣金每年明面上用于慈善上的款项开支巨大,实则到教养院手上却大打折扣,这些账簿上的错漏恐怕也只是一个个例。
即便是抽丝剥茧,也要从一根挑眼的线头开始,按裴则之所言,桐光教养院就是最好的突破点。只要能拿到实证,周晟这张假慈善的面孔迟早揭露于人前。
梁锦宜若有所思道:“商会的张会董病好了,他前两日重提了商会换届选举的事。周老爷要打一场漂亮仗,荣金今年的账目是重头戏,所以,我们必须尽快把库房的账簿拿到手。”
裴则之皱眉,“篆印厂的库房估摸只是他们暂时的中转站,毕竟拿给荣金股东们看的账要厘清楚,得在旧账的基础上做新账,我粗略翻过,篆印厂库房里目前存放的只有四年前到今年十月前的账簿。再老的账,恐怕早已经被他们销毁了。”
裴则之与梁锦宜对视一眼,两人明了,这意味着眼下存放在库房的这些账簿,也随时可能被销毁。
“这回来得匆忙,你我之前都不能确定这里头藏着什么,要是有一台相机,就能拍下来证据。”
梁锦宜没有裴则之这样的乐观心态,抿唇道:“俞奇英今天不见得没起疑心。”
据她这段时间的观察,俞奇英此人粗中有细,即便他当时察觉出库房的端倪,也决计不会在自己面前表现出来。
裴则之脑中闪过什么,双眼迸发出好奇的光泽,“你今天是怎么做到的?竟能当着那位俞厂长的面把锁匙放回去?我都要疑心梁老板是去哪里进修了变戏法。”
“因为我根本没有替你望风,而是第一时间去了一趟他的办公室,把钥匙提前放回俞奇英的皮包里了。”
裴则之目瞪口呆,涨红了脸,控诉的声音陡然拔高,“梁老板?今儿要是出了什么岔子,被那姓俞的发现,我就是一个人人喊打的贼!”
梁锦宜认同地点头,答得理所当然,“任何意外状况都有可能发生,我宁可等你出来的时候多跑两趟。”
对上裴则之愤慨的目光,她没有丝毫心虚,右手在空中打了个响指,“最差的结果,也就是裴先生被赶出周家,而这份补偿,我也给得起。”
“无奸不商!”裴则之反应过来,她竟是随时打算着卖了他,保全自己。
“怎么,这么苦心维护自己的形象,还有别的原因?”梁锦宜眼神里的戏谑又带着点儿不自知的审视。
裴则之愣了愣,顷刻间换了一副谄媚的面孔,“哪里?我这身家性命都早早交在梁老板手上了,自然是唯命是从,您扣得黑锅再大,小的也背得心甘情愿。”
他刻意摆起一副油腔滑调的模样。
梁锦宜心中如同明镜,知道他苦心维护形象,多半是因为思纯,没有戳穿他的心思,低头从网袋里摸索。
她取出库房锁匙的印尼模子,递给裴则之,“送钥匙回去的时候,顺便拓了这个。”
裴则之不接,盯着那模子拍了拍手,“你在篆印厂待了这么久,不早去拓,我们挑个夜黑风高的时候过来,岂不更安全?”
“忘了。”
梁锦宜移开目光,有些懊恼,谁能未卜先知篆印厂库房里藏着的秘密是账簿?她本就不会在不重要的事情上耗费太多心神。
“忘了?”裴则之顺着她的话重复了一遍,右手扶着额头,攥紧拳头,又倏然松开,抚着胸膛默念:“罪过、罪过,心平气和、心平气和。”
梁锦宜失笑晃了晃脑袋,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顿住脚,轻声道:“谢谢你。”
裴则之迎着她的目光露出疑惑的表情,意识到她竟然在道谢,瞬间一副见了鬼的眼神。
“过去这几年,周家的事情如果不是你在留心,我要再找人,只怕得浪费更多时间。”
裴则之眼神复杂,梁锦宜和他虽然完全可以称得上是金钱交易的利益牵扯,两人的相处也多是习惯性插科打诨,但她头一次如此真诚地向自己道谢,难免使裴则之心绪有些微妙。
片刻过后,裴则之脸上重新堆起笑容,拱手作揖,“梁老板的钱给得到位,我自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账簿的事情必须抓紧,库房的锁匙配出来,我们就即刻行动。”
“对了,泽顺书店的人让我带句话给你,你要找的那个人,昨晚去黑市买东西”,裴则之屈起拇指和食指,定在空中摇了摇,神色也凝重起来,“最后落脚的地方是府禄巷二号院,他们怕打草惊蛇,只在巷口留了哨盯人。”
肖姨?梁锦宜倏然沉了脸,“你怎么不早说?”
“忘了。”裴则之用同样的话回敬她,像是无法理解此人对她的重要性,厚厚的镜片下掩藏着一点儿看穿人性的凉薄,“那人面对当初的周家能选择离开,更何况是如今的周公馆?”
他打心底里讥笑她的天真。
肖惠书当初远离西安,姑且当她是受到周老爷的胁迫,为了保护家人不得不走,可如今回到西安,又是为了什么。
梁锦宜不是不知道裴则之心中所想,当初她是一个亟待被保护的弱者,从情感上肖姨或许深感愧对于她,但是理智上,肖姨当初选择远离,是最能护全他们一家人的决断。
但如今的状况并不相同,那日匆匆一见,看得出来,肖姨这些年过得并不好,向洋的表现也不像是头一次与她接触。
她已经不是一个连自己都无法顾全的弱者,她足够有能力给肖惠书提供一条更好的出路。
“向洋已经盯上她了,我能查到的,周老爷那边未必不能,何况你说过,当年的事情她也未必知情。”
两人打着别人听不懂的哑谜。
“今晚我要同她见一面,哪怕用绑的。”梁锦宜郑重其事道。
裴则之眉毛一扬,仿佛面前这个眼里狠劲儿一闪而逝的女人,才是那个他熟悉的“梁锦宜”。
他们前后走出小巷,梁锦宜迎面撞上大路上驶来的周公馆的车。
她眼皮一跳,手伸向背后,朝巷子内的裴则之打了个手势。
车上的人似乎也看见梁锦宜,汽车停在路边,思纯从车上推开门下来,左顾右盼,逮住时机,绕过一辆包车跑向她。
“我大老远就看见你了,锦宜姐姐怎么会在这儿?”
思纯称二太太备了时装、首饰,叫她去接梁锦宜回周公馆,“本来二太太要遣司机去篆印厂接的,但是我下学后,正撞上司机火急火燎要出门,知道是来接你,我就将这活揽下来了。”
梁锦宜的目光落在自己的鞋上,随口扯谎道:“这里头有个鞋匠,这双鞋不合脚,想改一改。”
思纯压根没有对梁锦宜的话起丝毫怀疑,只亲热地拉着她的胳膊往车的方向走。两人上了车,梁锦宜才从思纯口中得知,周老爷接了新昌公馆的晚宴帖子,要携家眷同去。
她们赶到周公馆,阿朱和一个面生的佣人就凑上来,接过梁锦宜的手袋,“二太太在水沅厅等着少夫人和小姐去选礼服呢。”
陆永怀在新昌公馆的宴会就定在今晚。
入了夜,二太太本想和梁锦宜同车,唤了两声,没听到梁锦宜回应,见她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尤绮如神神秘秘地凑近她,开解道:“向管家已经叫车去电影厂了,放心吧,今晚少东家也会出席的。”
梁锦宜状似松了口气,冲二太太笑了笑。她倒不介意今晚这种场合周允荣来与不来,眼下,她只懊恼这突如其来的行程打断了她和肖惠书会面的计划。
虽然她不清楚为什么肖姨会重新回到西安,但是机不可失,对方随时都会离开西安。
她心不在焉地应付了二太太两句,思纯在一旁嚷嚷着要同梁锦宜一辆车,二太太笑着说她们就像亲姊妹,叫人嫉妒,招手叫阿朱去问周老爷什么时候出发,别留她这个半老徐娘惹人嫌。
……
北方冬季的冷空气总夹着干燥,寒意是肆虐野蛮的,少了南方的诗意潮气,寒风正冲人的面门扑杀过来,这样风卷残云的大阵仗过后,反倒能感受到一种不切实的温意。
梁锦宜今晚的心思不在这场晚宴上,全凭二太太摆弄,甚至佣人在二太太的支使下,给她换上了一双亮眼十足的高跟皮鞋,她后知后觉发现后,已经来不及换下。
周公馆的两辆车在新昌公馆停下,梁锦宜下车的时候,就感觉到足尖被鞋头挤得难受。
她不动声色下了车,瞧见新昌公馆外,章曼玲正抱着手臂,站在新昌公馆外的新开凿出的小花圃边上,和人交谈。
宽边的腰带在她腰间打了个漂亮的结,洋裙的白绉花的衣领,也高高束起,勾着一圈绒线的木槿花苞点缀。
夜风和灯光混淆,给她的脸颊上也抛了一层光。
二太太和周老爷下了车,梁锦宜称要过去打个招呼,周老爷点着手杖不置可否,二太太笑着推她一把,“打个招呼倒是无妨,一会儿你可不许借口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