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锦宜拿了睡裙，去盥洗室里飞速换下身上的衣服。
郑念恩敲到第三下的时候，梁锦宜趿拉着棉质的拖鞋走过去，一手揉着发顶，睡眼惺忪地将门打开。
郑念恩眼神往她身后探，瞥见床上有人，神色诧异。
周公馆里秘密不算秘密。有些事老太太不清楚，但郑念恩心里门清，这位梁小姐与周允荣实在称不上什么恩爱夫妻。甚至起初周允荣顺了老太太的意思真娶了她，都令郑念恩吃惊。这些年，郑念恩作为周老爷的续弦夫人，对周公馆的事一贯装聋作哑，绝不主动掺和周允荣的私事。她贸然过来，也只是想在情感上的示弱，博得梁锦宜的同情，拉拢一个同盟。梁锦宜抹不开面子，自会替她牵桥搭线，周浒的事，她要与周允荣面谈。
郑念恩本就是过来碰碰运气，没料到周允荣竟没离开周公馆，更没料到，他们会在一间屋。
梁锦宜回头瞅了一眼，周大少爷还当真听话，扮演起“睡美人”的角色。她走出去，随手将起居室的门轻掩上。一转头，目光落在郑念恩的脸上，周夫人颊上有一道鲜红的伤口。
不等梁锦宜问，郑念恩便欲盖弥彰地称是自己不小心磕碰的，她别过脸去，隔开梁锦宜的关切的目光。
这位周夫人身体一直不好。天阴了人不爽利，路走多了腿也要抽筋。要真是西子捧心的病美人，周老爷也愿意供着。但自从郑念恩上了年纪，原本圆润端方的脸，四方的颧骨凸显，皮肉也像赖在脸上，笑的时候有一种更老气的慈祥，不笑的时候竟有了些苦相。周老爷也没了耐心，从成婚之初的嘘寒问暖，到郑念恩一病，就走过场地寻个医生上门来瞧。
梁锦宜的视线仍旧落在郑念恩的脸上，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
郑念恩眉间郁郁垂着头，将腕间的翡翠镯搓了又搓，她苦笑一声，只称周允荣福气好，“我儿子在狱里受尽折磨，他倒好，还睡得下去。”
“这话怎么说呢？”梁锦宜一副大惊失色的模样，称周允荣额上的伤没好利索，头晕就先睡下了，便作势要请周夫人去楼下厅里去说。
郑念恩不肯走，一把拉住她的手，只说叫她可怜自己作为母亲的难处。
讲理是说不通的，郑念恩死死攥着她的手，原本的三分委屈，生生酿成了十分，声泪俱下地控诉周老爷不肯心疼她，有个做接班人的儿子，就浑不管另一个儿子，又说周允荣没唤过她一声妈，却将她视作当老爷的小妾。周老爷不顾周浒死活，只惦记着周允荣。最后，更是宣称全天下都对不起她。
“要不是少东家拦着，老爷又怎么会对周浒不闻不问？”
梁锦宜被她这一通下来的埋怨砸得不知所措。不过很快，她盯着郑念恩的眼，面上酝酿的委屈更甚。
郑念恩哭，她也哭，梁锦宜称周夫人说这话实在诛心，周老爷动辄喊打喊杀的，面上将允荣当少东家培养，话里话外当宝贝供着，实际上周允荣做什么周老爷都不支持，唯有个影业公司，也是周允荣自己拼将出来的，周老爷当初也是分币不肯出的。
“谁能有二少爷得周老爷偏心，随便一张口，老爷就将厂子拱手相送。我母亲当初就不赞成这桩婚事，还以为我嫁给了一个门当户对的，这些委屈，我又同谁说去？”
她作势要去质问老爷。
郑念恩一向没这样棋逢对手过，她拦着她，自己脸上还挂着泪珠串子，倒反过来安抚梁锦宜，让她不要将事情闹大，又称周老爷看重梁锦宜这个儿媳。她巴不得周浒也能娶一个这样的妻子，好早早收心。
梁锦宜含泪的眼睛露出一丝笑意，同样宽慰周夫人，“夫人真是病急乱投医了，二少爷吉人天相，一定能平安无事。”
不知道谁将书房那次的谈话，透给郑念恩，梁锦宜暗自发笑，案情恐怕警务处早就查清了。如今警务处扣着周浒，有了二少爷做筹码，他们可做两手准备，周老爷送了赎金，则两厢安好。周老爷毁约，则警务处狗急跳墙，真将案子公之于众，二少爷的命也就保不住了。
梁锦宜将手抽了出来，揩去面上的眼泪，默然了一会儿，“说到底还不是周老爷不松口，允荣他能怎么办？他当牛做马，尚且得不到父亲的一句称赞，家里的财政大权又没有把在他手里，您来问他，倒不如去求周老爷。”
她诚恳地望着郑念恩。
郑念恩有些挂不住脸，她拖着病体见老爷，替周浒说情，话还没说几句，周老爷便当着她的面将手杖摔出去，他往她身上砸，她吓坏了，呆在原地。眼瞅着那手杖飞过来，才晓得避一避，脸被打伤了，周老爷对她全无耐心，连安抚一句都觉浪费口舌，只赤红着眼盯着她，叫她闭嘴，她浑身哆嗦，浑忘记了哭。
郑念恩走投无路，来找梁锦宜这个大儿媳打感情牌，没想到对方棋高一着，拿老爷将她的话堵死了。
梁锦宜送走失魂落魄的郑念恩，推开起居室的门，眼风在床上扑了个空。
周允荣站在在窗跟吸烟，怕烟味钻进室内，自欺欺人地将半个身体都延挨在外头，烟灰被顺手弹进花盆。他手肘撑在台面上，方才外头的对话清晰地落入他的耳中。
梁锦宜瞄见那培茉莉花的花盆，为它的壮烈牺牲默哀，她称人已经走了，言下之意他也可以离开了。
周允荣不动，好似没听见她的话。
梁锦宜伸手将睡裙的腰身抻了抻，不再管他，三两步走向床，人躺下去，陷落在弹簧床里，床上仍有余温，她顿了顿，将被子拉上蒙上脸，嗓音也闷在被子里。
“大少爷要真将戏演到这种地步，也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