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计脑袋上顶着一顶瓜皮帽,手拍那一下将帽子移歪了,外头冷,他还是皱皱眉,将瓜皮帽摘下来,摆正了角度,才重新戴上,再看向梁锦宜时,眼珠莫名发亮。
不待她开口,那小孩子就竖起右掌,“我记得你,你是班主的朋友。”
他把她的话都抢干净了。
“彭楼今天循假,没戏看,上回的电影好看吗?班主也喜欢那些洋人的玩意儿吗?”
他一连串的问题让梁锦宜有些发懵,只好摘了其中一句,弯下腰问:“什么时候的事?别瞎说。”
那小伙计慧黠一笑,介于孩童和少年人之间的嗓音低沉了几分:“想看什么电影?”
然后,他捏着嗓子,惟妙惟肖地学起女声,“我喜欢看法国爱情片。”
学完之后,他猫着腰,往堂里看了一眼,确认没人,才比画着做了个封口的手势,“我嘴巴很严的。”
梁锦宜忍俊不禁,这小孩儿无意听见了那日他们的对话,却显然只听了前半段。她从手袋里取出赏钱,这一回,小孩儿却很讲原则地摆摆手不肯收,直言她是班主的朋友,不用讲究这个。
正堂里没什么人,梁锦宜穿堂而过,隐约有谈话声从后头的庭院传来。
没了登台唱戏的人,正堂里空落落的,后院却不似以往冷清,足足聚了十几个人。
有穿着长衫的,也有穿着不太合身西装的。三五成群地站在一处,似乎正在争吵着什么,几个人口沫横飞,有人甚至拉了个矮凳,站在上头挥舞着手臂,大抵如此声高,更能胜人一筹。
沈烬则正立在在院里西侧的石桌旁作画。
一人一宣,背影沉静。
喧闹的气氛成了背景,他画他的,他们吵他们的,浑然是两个世界。
有个老学究模样的长衫老者,在这群人里的地位应当很高,他一扭头,语气里余怒尚未消,冲着沈烬道:“您来评评理,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岂能说改就改?那浑小子想让豆腐坊用上洋机器,成衣铺也改卖洋装……”
老者抚着胸膛,喘了口粗气,痛骂一声:“洋鬼玩意儿。”
沈烬悬着的手臂顿了顿,随手搁了毛笔,“陈老这话重了些。”
庭院里的气氛忽然一滞。
众人停了讨论,纷纷转过头,等着他的下文。
梁锦宜正准备退回正堂等,人群里的西装男却向她站着的地方瞄了一眼。
西装男愣了愣,笑着提醒沈烬,有人来了。
朱檐瓦当之下,立着一个很年轻的女郎,打扮时新。
众人顺着他的话向回廊看去,刚才剑拔弩张的气氛忽然变得和睦起来,众人默契地讨论等下去哪儿吃茶,心照不宣地暂时休战,向沈烬告别。
西装男磨蹭走在最后一个,低头轻声道:“先生要早做个决断才是。”
沈烬颔首微笑,“我心里有数。”
西装男安了心,快步追上先前那个长衫老者,称要请他去泰和楼大吃一顿。那老者挎着手、昂着脑袋朝外头走,“卖什么乖?老陈我会真同你们这些小娃娃计较?”
沈烬对她的突然到访并没有感到意外,只是有条不紊地整理着石桌上的画作。
养父说,书画本一家,是共通的。既写得好字,便作得了画。这法则却在她身上却不很灵,梁锦宜习得一手还算说得过去的字,于作画一事上却一塌糊涂。
但所幸,她看过的名画太多,于欣赏一途很有见地。
她走过去时,沈烬正将宣纸收拢卷起,纸上墨迹没干,显然只是随手练习之作,不打算留存。
最后一点勾墨,露出寒雪枝头上秃鹫的半边。
只一眼,她便瞧出沈烬的笔墨功夫了得。
宣纸收到最后一寸时,沈烬不动声色地将袖口抻了抻,满身书卷气尽敛。
他抬眼,两人对视,再移开。
沈烬再度看向她,报以微笑。
“抱歉,打搅到你们谈话了。”
梁锦宜随口一提,面上却没什么道歉的诚意,她话锋一转,提到刚才在彭楼门口遇见的小伙计。
沈烬收了画,剩下的东西,倒不急着收拾了,垂着眼,也懒散地答:“没人要的小孩儿,戏班给口饭吃,家里就把人送来了。”
他将一切归为顺手为之,就像那个“戏子拈花”的传闻。
梁锦宜登时沉默了,将原本打好的腹稿收起,看他不紧不慢地收着剩下的东西。
有的人站在这里,本身就是故事。
过去十年间,任何一只手,都幻想着以摧枯拉朽之势,将这陈旧的、古老的、恢宏的建筑轰然推倒,可司令倒了,彭楼还在。
沈烬见她沉默,轻笑一声,“梁小姐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梁锦宜有些不自在,此时过多的寒暄反倒唐突。
“我来,是希望沈先生可以管教好自己的人,有些话该说,有些话不该说。”
沈烬蹙着眉,从石桌的砚台下压着的一摞纸里,取出一张,又自老梨木的笔挂上取了一支新笔。他颔首,在纸上写了什么,伸手递给她。
“给了周老爷希望,以为淼哥可以将赌坊的事压下,只需警务处松口,那么下一步——”
他的话断在后半句。
梁锦宜接过,几行小楷,笔锋漂亮凌厉。
纸上写了几个人名,她注意到一个眼熟的,是养兄的人近来去接触的,再看向沈烬的目光就变得幽深起来。
沈烬抿唇微笑,意味深长道:“算作道歉的诚意。”
那张纸忽然变得烫手起来,梁锦宜先入为主,将沈烬作为可拉拢的同盟。在来彭楼之前,她甚至以最大的恶意揣度过,章既平去荣金说的那些话,是否为沈烬授意。可这个人连她后头的棋路都看透了,如果当真是他授意,章既平在荣金撂下的,恐怕不止那些无关痛痒的咒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