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锦宜沿着城郊的河道往城内的方向走，头顶上空忽然传来一阵嗡鸣，阴云席卷密布，墨绿色的机械鸟盘旋压得很低。这些天山雨欲来的试探前浪，全都在这个时候反扑了过来，日方的空袭目标似乎就圈定在西京电厂。
她离遭难的漩涡中心太近，此刻再想折回马场避难，难免沦为活靶子。
东北城郊，炮弹几乎是无差别投放，一枚接连一枚炸开，让人毫无片刻喘息的机会，梁锦宜毫不怀疑，如果足够“幸运”，被炸弹命中，血肉可以顷刻间被炙火焚化得干干净净。因趋利避害的本能，她捂着脑袋屏气朝河里跳。跳下去前右手肘撞到一个人，显然这种时候，那人和她都选择了同一处“稻草”。
被炮弹崩开的土石砸进水里，巨大的声响让她短暂耳鸣了一瞬，河水将她整个人淹没，梁锦宜喉咙里呛了水，胸腔憋得难受，搅黄河水的泥沙慢慢沉淀下去，寒意顺着小腿肚往上攀。
梁锦宜忽然回味起，她问周允荣有没有体验过溺水的滋味。熟悉的感觉充斥着肺叶，她却已经不像曾经溺水时那样仓皇。
在这一场人为制造的“毁灭”劫难里，她心跳如擂鼓，数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终于挨到周遭恢复了一贯的静寂。
果然人倒霉起来，凉水也塞牙。巨响消失后，周围依旧水花声不断，先前和她一起跳下去的那人下意识扯着她的胳膊，一双手折腾得厉害，是个不会水的。
她被那人死死圈住，长时间的屏气本就耗费了大量气力，梁锦宜十分清楚溺水人的心理，无意识挣扎的时候，什么都顾不得了，难免能拖死会水的。她没时间在这个关头抚慰对方的心态，攥着对方的胳膊，借着水流的阻力狠狠推了一把，往岸边泅水过去。
那人似乎也意识到什么，竟就势撤了手。
梁锦宜费力爬上岸，上空的轰炸声消弭了，她伏倒在地面，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肺叶灌入了新鲜的空气。等恢复了一些力气，她又刻意多等了一会儿，等水里的人折腾得没了力气，这才重新下河游过去，将快要沉下去的人架着胳膊往岸边拖曳。
一上岸她就撒开了手，她已仁至义尽。
被梁锦宜拖上岸的人气若游丝地躺在地上，右手下意识摸上胸腔的位置。
梁锦宜居高临下看着，地上的人熟悉漂亮的一张脸透着湿冷。
看清是沈烬，梁锦宜脚下一顿，声色也挟了指责的意味：“你不要命了吗？不会水还要往下跳？”
这话似乎没什么逻辑，毕竟那样危急的关头，跳河是最好的选择。
“死了便死了。”
不知道碰了他哪根碰不得的弦，一片狼藉的岸边，沈烬有气无力说了句负气的话，紧接着就牵起一阵猛烈地咳嗽，他的脸色青白得有些骇人了。
胃里的水咳不出来，脑袋也是胀痛的，他歪斜着，皮肤被逼出一层淡淡的水光，湿发也打了绺子，狼狈得很。
梁锦宜没有丝毫帮忙的举动，言语里几乎称得上是拱火了，“沈先生家大业大，死在这儿算是怎么回事，如果牵扯到无辜的人，更是罪孽深重。”
显然，她口中的自己就是那个无辜的人。
沈烬箕坐在地上，神态有些疲惫，就是泥塑的雕像也生了几分倔意。
“如果有人非逼你往河里跳呢？”
“那就借此学会游水。”
“起来。”
梁锦宜忽然道，拽着沈烬的胳膊，将人往起拉。
沈烬垂了眼，目光顿在自己衣袖上的手，没有想象中排斥的厌恶感。他脑袋不大清晰，也分不出气力去探寻梁锦宜这一举动的动机。
四周仍有浓重刺鼻的烟雾，和烧起来的一簇簇野火。梁锦宜带他穿过一旁的山林，把人带到河流的浅处。
沈烬的呼吸有些重，身体同样沉重。
一抬眼，梁锦宜笑着冲他道：“沈先生，得罪了。”
随后，她伸出手，将人推了下去了。
沈烬几乎没有丝毫防备，一脸愕然地栽进身后的河里。川流的河中，他再次失去依傍，浮沉之间，愤怒激发出求生的本能，让沈烬渐渐掌握了能够长时间浮在水面上的技巧。
梁锦宜伫立在岸边，为自己近乎发疯的举动而失神。
所幸，她不是一个好的教员，但对方俨然算是一个出色的学生。
沈烬从河里爬上来的时候，额角到下颌骨一线都浸着湿淋淋的水。
梁锦宜抿着唇，夸赞道：“瞧，你这不是做得很好吗？”
看着年轻女人靠近蹲下的动作，沈烬闷着头咳嗽，沙哑的声线挤出气声来，“别折腾了，累了。”
他的眼睛被河里的水污红。
梁锦宜才意识到自己有些越界了，马场里压抑的愤怒情绪，使她失去了理智，却辗转通过这种方式宣泄出来。
沈烬撑着手，微微仰头，看向她的笑意竟意外地有些畅快。他的手背硌在凸起的碎石上，划出一道看上去骇人可怖的伤口，但这个人好像惯能饮痛，毫无所察。
“梁小姐，彭楼时装新戏的合作，沈某欠你一份人情。”
按之前的约定，他们早已算银货两讫，沈烬这句话，不止为之前的时装新戏，更为了今日。
“我会好好想想这份报酬要什么。”
梁锦宜口头承了他的意，将“人情”偷换成“报酬”。
她心情好了一些，与沈烬的盟友关系仍可维持。她不该在这儿折腾这位沈先生，梁锦宜打定主意，该回去折腾那个害她至此的始作俑者——周允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