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锦宜观察着台上的动静,沈烬的确收到那张字条,却没有第一时间展开看。他注视着快要燃尽的第一支更香,沉思片刻,嘱咐伙计去换一套笔,开始在熟宣上作画。
戏台的左端,迪恩嘟囔着画具不全,抱怨影响他的发挥,就连充作画布的高丽纸都是他自备的,裴则之不知看到了什么,面红耳赤,恨不得离迪恩一丈远。
更香燃到第三支时,抱着一刀宣纸的小东从后堂冲到前头,却被章既平在台侧拦住,称已经不需要了。
最后的收尾,迪恩取出一个存油的小罐,低头嗅了嗅。他深吸了一口气,声称这上光油味道不对。裴则之询问台下的伙计有没有备用的上光油,回复自然是没有的。
迪恩对裴则之这个翻译大为不满。
裴则之用英文告诉他,先完成作品,即便出问题也不在展示的一时半刻,应付完比试足矣。但迪恩追求完美,与裴则之争论不休,他痛骂工具没有备齐,破坏了他完美的画作,裴则之无奈地看向台下。
梁锦宜以手掩唇,无声地用口型对裴则之道:“蛋清。”
裴则之与她对视一眼,点点头,侧身吩咐伙计去备。
梁锦宜没有往二楼看,但她心里清楚自己这点儿微不足道的“功绩”一定会被某人尽收眼底。
伙计准备了蛋清,迪恩依旧不满,叽里咕噜地一通指责,痛斥他们不够尊重他。
梁锦宜皱眉听着,心中不免怀疑,周允荣是从哪儿弄来这么个洋人画家?她总觉得这件事情透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
很快,三炷香的时间到了,铜锣声再次响起,台上的人停了笔。
伙计们将迪恩的画架调换了一个位置,粉绿的花卉几乎占满了整块画布,不着寸缕的丰腴女人在午后的丛林小憩。绿荫为裙,丛林为背景。
“画得不赖”,梁锦宜仔细欣赏了一番,女人的身段曲线大部分掩映在阴影之后,她认定这洋人画家还是考虑到国人的接受度,过于保守了。
身边的长衫客们愤恨地指责迪恩,下流、不知羞耻。
戏台的右侧,伙计们将沈烬的四尺长宣展开。蛋青色的云雾缭绕,画上是寻常的农家场景。土夯实的灶台上,锅子还冒着烟。画卷的最左端,是女人藏在雾霭之后的一张脸。一个非常端庄的女人,眉心一点的殷红,却无端生出几分妩媚。乍一看,颇有几分神性,但女人身上却是农户女的装扮。她像是即将要远行,眼神里带着某种决然地踏出门,却没有瞧见角落墙边那个偷偷张望的孩童。
浓烈的个人情感掺杂在画中,梁锦宜推断这画作上的女人并非凭空想象,是一个现实中存在人,否则那藏在墙后的男孩儿不会有那样复杂的眼神。
工笔画,也是中国画的一种,与写意画不同的是,不需要偏生的宣纸。沈烬没有展开那张字条,却奇异地与她不谋而合。
底下的惊叹声让迪恩愤愤不平,他即便听不懂,也看得出观众对他画作的不认同。迪恩愤而恼羞成怒,指责观众不懂艺术,没有丝毫欣赏水准。
底下的人面面相觑,“那洋人哇里哇啦说什么呢?”
裴则之面不改色地将迪恩的话翻译成:技不如人,因为没有呈现出好的作品,愧对来客。
池海子里倒是有不少新派人士听明白迪恩发泄怨气的话,却依旧保持涵养,微笑无视。他们未必真的欣赏迪恩的画,但仍硬着头皮吹捧。
“迪恩的画,多么富有生命力,画上的女人魅力十足。”
“沈班主的画,笔触细腻逼真,颇有东晋顾恺之之风。”
“这洋人的油画,柔韧与力量都展现得淋漓尽致。”
新派人士们像胜利者一样高谈阔论,只待结果一出,魏先生的决断无可回转,积压在手里的西洋藏画,便可以尽数出手。
下了台的裴则之语气不屑,“你瞧,那些自诩新派的人,眼神都不敢在迪恩那幅画上多逗留,嘴上的夸赞倒是一句不落。”
梁锦宜笑了笑,不予置评。
沈烬走下台,始终握在左手的那张字条,浸了一层薄汗,他蹙着眉,将字条展开后,其上只有四个字:女史箴图。他心神一动,在人群中搜寻梁锦宜的身影,却只瞥见她远离等着看画作的人群,与裴则之在廊柱旁交谈,他淡然地收回目光。
票选环节,与周老爷不睦张会董因病未参加,除过那位,今日到场的四个会董,将手上的三票尽数投给了迪恩的画作。
梁锦宜注视着池海子里的人上去投票,心中估算着最后结果。这些穿着人皮的饕餮,一贯秉持着茹毛饮血的餐桌礼仪,放下刀叉后,又荒诞地恢复了一贯的绅士与礼让。反倒是姜绸白,即便梁锦宜知道,她一定会投给沈烬的画作,可姜绸白却仍得体地将其中一票投给了西洋画。
“投西洋画的六十七,中国画的六十八。”裴则之在她耳侧轻声道。
同一时间,戏台两侧的监票伙计实时报出数据,与裴则之预计的一模一样。
章既平站在戏台前,高声宣布:“中国画胜!”
梁锦宜调侃裴则之,这么能掐会算的一个人,不去做账房可惜了。
“梁老板,我还真做过账房。”
底下的浪潮一声高过一声,将裴则之的话给淹没了。
“押中了,我就说沈班主一定行。”
“给咱们长脸了,你们瞧见没,那洋鬼子鼻子都气歪了。”
梁锦宜正要再打趣裴则之两句,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周允荣已经穿过人群,站到她身边来了。
裴则之识趣地转过了头。
梁锦宜的表情略带讽刺,“看来你的推断有误,有些人才不会顾及体面,吃相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周允荣不说话,只是垂着眼斜睨着她,下一刻,他扯着唇角,将手里攥成一团的红色围巾擦上她的后颈,顺着她的脖颈缠绕了一圈又一圈。梁锦宜毫不夸张地想,如果这是一根麻绳,他会毫不犹豫地将她勒死。
她任由他胡作非为,到最后一圈,周允荣胡乱打了个结,俯身在她耳侧沉声道:“游戏结束了。”
周允荣离开了,梁锦宜心里却复杂起了。她注意到周允荣对这场比试的结果没有丝毫意外,甚至于说乐见其成。
脖子上忽然一阵扎痒,梁锦宜的手探进围巾,上头沾满了点心皮屑,不留神钻了一脖子,等反应过来,她几乎跳脚,果然还是那个睚眦必报的周大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