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世界和我年轻时大不相同了。以前,如果想保护一个男孩,想帮他一把,我可以直接去敲他家的大门,然后和他父亲谈谈。但现在这个世界变得太疯狂了。我要是用这一招,可能直接就被关进监狱了。哪怕是为了我兜里装着的杰森的愿望清单,我也必须找到他。
我坐公交车回到家,思考了一下这件事。现在是上午十一点,距离我起床已经有七个小时了。我感觉有点饿了,所以犒劳了自己一顿生日午餐:加热过的男厨牌[ 男厨牌:知名的意大利食物品牌,以罐装食品为主。——译者注
]罐头。是的,我就吃这些,只不过是吃哪种的问题。意大利方形饺还是意大利面呢?今天吃方形饺吧。火候要是正合适的话,搁在炉子上,罐头慢慢就会热乎了,红色的酱汁开始冒泡,但也不会太烫。有的人可能觉得有些寒酸,但我向来不是什么要求很高的人:那辆国产的皮卡货车,我开了二十五年;在我十五年的职业生涯中,一直用的同一副罗林斯棒球手套;最近一次给自己买新衣服还是在1989年,但我时不时会买一身新内衣——这还要多亏那个药片,就是它害得我总是尿床。我可能又得坐公交车去服装店了,或者让钱斯开车带我过去。
门铃响了,我蹭着地,慢慢走过去,透过猫眼往外看了看。就好像是我的意念把他召唤来了似的,钱斯浅蓝色的眼睛正从一英尺远的地方回看着我。他让我想起了另一个能证明我专一且忠诚的经历——我和妻子结婚八十年,从来没有想过找别的女人。其实,一个人只要正直,一切困难都可以克服。
“爷爷,”我打开门时,钱斯说道,“你气色不错。我能进去吗?”
我不喜欢这种突然的来访,我觉得应该尊重别人的隐私。但钱斯声称这么做是为了我好,偶尔需要有人来看看我。可我却觉得,就算我突然一命呜呼,也没有人会伤心难过,所以来不来人又有什么关系呢?当然,如果钱斯真的是因为在乎我才来看我,我想我可能会对他又多一些感激。
“现在还不到中午呢,”我说,“你怎么没上班?”
我还没来得及让他赶紧回家找自己的第三任老婆,别来烦我,他就无所谓地朝我摆了摆手,然后进到了我的客厅。他一只胳膊环抱着一箱子东西,像是带给我的。这不是什么稀奇事。可能表面上看起来他对我很好,但我并不感激他。他第二任老婆的爸爸去世之后,他带了一箱子岳父的旧衣服过来。最后,我就留下了两件衬衫,剩下的全都捐出去了。天知道他为什么觉得我会要那种上面写着迪士尼魔法王国(Disney World’s Magic Kingdom)和想做就做(Just Do It[ Just Do It:耐克品牌的广告语。——译者注
])的T恤,有一件甚至连袖子都没了。
他脱下西装外套,松了松领带,看起来打算在这儿多待上几分钟。他用手抓了抓他的棕色鬈发,似乎在炫耀他那一头茂密的秀发。而我耳朵里长出来的毛比我头上的头发还多,这让我有些不爽。我本打算一直站着,这样他就能知道我希望他赶快走人,但我的膝盖疼得要命,所以我还是坐在了沙发上。他坐在我对面的躺椅上,箱子在他脚边,我们仿佛是一个幸福快乐的家庭。
“什么煳了?”他说道。
我瞥了一眼壁炉,但我有十多年没生火了,因为我根本蹲不下去。一缕烟从厨房里飘出来,烟雾报警器也突然响了起来。“该死的[ 原文为Dadgommit,是非常隐晦的詈语。将da和go对调,即为Goddammit(Goddamnit)。——译者注
]。”我骂了一句。钱斯也不是小孩了,他甚至能在我面前骂出比这更糟的话。我不确定下次去见詹姆斯牧师的时候,要不要把刚才这个词也加到我的忏悔清单上。
“坐着吧爷爷,我来处理。”
我不想说谎,看着钱斯轻轻松松地小跑进厨房,我真的有点嫉妒。虽然我已经在努力了,但我竟然还没能把屁股从沙发上抬起来。我听到他骂骂咧咧的,然后是水龙头的流水声,还有冷热水接触的“咝咝”声。刺耳的刮擦声告诉我,他应该是把我的方形饺直接倒进了下水道。他本来至少能救回我的午饭。
“爷爷,看。”钱斯用洗碗布把手擦干,一边说一边大步走进来,“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把你送到养老院。你一个人住在这儿不安全。我怎么都想不通,你为什么想待在这个破地方?!”
看在上帝的面子上,我使劲把骂他的话咽了下去:“你不懂。”
“说来听听。”
他嘴上这么说,但语气听起来却十分倨傲自大,所以我没回答他。我不会告诉他,我坚守在这里是因为这里到处都充满了珍妮的回忆,虽然她已经不在了。这个房子要是没了,那她所有的过去,我们在一起的所有回忆,也会一并消失。那她除了在我的脑海里,就好像从未存在过,而我的脑子也不像以前那么清醒了。钱斯的脑袋歪到一边,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似的。
“你就算一直待在这儿,她也没办法回来了,爷爷。”
“嗯,那么,祝你生日快乐,因为今天也是你的生日。还是你根本不记得这事了?”
钱斯把领带全都扯了下来:“我当然没忘,爷爷。不然我为什么来这里呢?”他说话的时候没有看着我的眼睛,这反映了一些问题。
“好吧,你觉得这样合适吗?”我说,“今天是我的第一百个生日,但世上唯一一个和我有血缘关系的人居然都不记得,你来就是为了让我滚出自己的房子。”
“不是这样的。就算我是为了让你离开这里,但你把我说得好像很自私一样。我之前说要花钱给你找一个看护中心,记得吧?那些养老院不是免费的,你难道不知道吗?我得付给他们自己辛辛苦苦赚的血汗钱。”
“你拿好你的臭钱,我还是住在我这套房子里。”
又是钱斯和他的钱。他总是说他工作多么辛苦,他赚了多少钱。但是我注意到他看我那些旧棒球装备的眼神——它们就好像接下来要被卖到附近当铺的商品一样。
他环顾我的房子,和先前的每一次一样,仔仔细细地审视了一圈。他的目光停留在壁炉架子上一张已经褪色的珍妮的照片上,不知道这是否让他想起了他的第一任妻子,他为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小东西抛弃了她;又或者是否让他想起了他的第二任妻子,他为了更年轻更漂亮的现任妻子而抛弃了她。但他的目光又转移到我最喜欢的棒球手套上——陪我走过整个职业生涯的那副手套。他戴上之后,往自己掌心打了两拳,就跟手套是他的似的。
“真可惜,你没赶上自由球员制的时代。”他说了不下二十遍了,“这些天,他们可是赚翻了。”
“我从来都不需要赚什么大钱,我打棒球是因为我喜欢,珍妮喜欢,孩子——也就是你爸爸——也喜欢。这就够了。”
“好吧,”钱斯丝毫不掩饰他的反感,“但他们现在全都不在了,仅仅凭借热爱似乎已经不够了。”
他盯着我的手套,掌心开了又合,好像在适应它们。我能读懂他现在的眼神。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正盯着我视若珍宝的东西,他很可能正在想这副手套在我死后能卖多少钱。我咬到了舌头,尝到了一丝血腥味。当然,这其实很轻松。我这副老旧的躯体,皮肤看起来像皮革一样,但实际却像沾了水的纸巾一样容易撕裂。钱斯似乎已经把我给忘了,直到他四处飘忽的眼神落在他脚边的箱子上。
“哦!”他说道,“你看,我没忘记你的生日,我还给你带了个礼物呢。”他又一次从沙发上蹦起来,可我根本不想看他。他不知道他敏捷的身手会让我多么怀念年轻时的日子。他把盒子递过来,但我没有站起身来接,他就直接把盒子放在了我身边的沙发上。“打开它,爷爷。”
我阴着脸,盯着这个盒子,纸板盖已经破了,几根包装带也松松垮垮地耷拉着。纸箱边上潦草地写了三个不同的名字和地址,都用记号笔划掉了,一个比一个划得潦草。但要是听钱斯的描述,你会以为纸箱外面包着写有“生日快乐”的包装纸,还系了一个漂亮的小蝴蝶结。
事实证明,我甚至根本不用打开它。我把纸箱从沙发上拿起来的时候,只有箱子跟着我的手起来了。一个笨重的电子设备直接从箱子底漏了出来,侧着落在了沙发上,差点儿掉在地上。这东西连个包装袋都没有。
“这是什么?”
“爷爷,这是个电邮机。和电脑比起来,老人们更愿意用这个,因为这个操作起来更简单。从技术方面讲,我猜它其实也是电脑,但是它只有电子邮件的功能,所以很容易上手。我觉得你可以用它给……不管是谁,发电子邮件。你得与时俱进,知道吧?”
钱斯知道我对与时俱进没什么兴趣,他也知道我根本搞不懂这个破机器是干什么用的。虽然我搞不懂这个破玩意儿,但我知道我不喜欢他说话的语气。我可能有时候听不懂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但还是能听出来他在嘲笑我。
“我不需要这玩意儿。”我说道。
钱斯看起来相当惊讶,这让我不由得怀疑了几秒,这个机器也许真的是他特意带给我的生日礼物?在他的黑色头发和长下巴的映衬下,他的眼睛足足瞪得有两倍大,显得更亮、更蓝了。“好吧,爷爷。这东西随你处置了,我只是不想要它了。我和简宁正在清理我们的储藏室,想着你可能会喜欢这个机器。”
我就知道。这下真相大白了。
“你走吧。”我说,“除非你还有别的话要对我说。”
“你真的是个倔老头。以前你不是这样的。”我们四目相对,盯着对方,几秒钟后,我看到他眼里的厌恶变成了沮丧。我得替他解释一下,他只是一点都不了解我。相信我,这是相互的,是两个人共同的问题。我和我儿子们从来都不会这样的。
好吧,也许我和他们之间也是这样。但我和珍妮觉得让孩子们学会独立很重要。因为经济大萧条时代已经充分展示了生活到底会有多糟糕,所以我们告诉孩子们要努力工作,要接受教育,要自己赚钱养家,不要依赖任何人,包括父母。现在我不禁在想,或许我应该花更多时间去表达我有多爱他们。如果我这么做了,他们也许就不会和自己的孩子这么疏远了。
我现在就应该告诉钱斯我爱他,这也是为了我和孩子之间的情感缺失赎罪。但我还没来得及开口,钱斯的手就随意地在空中挥舞了几下,好像我根本不配接受他正儿八经的示弱一样。“好吧,爷爷。如果你真的要这样,那我走。但是这个电邮机……我还是劝你搬出这个破地方……你知道我都是为了你好。”
他抓起领带和西装外套,在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停住了:“爷爷,你这样真的让我很伤心。”他看起来欲言又止。我也想说些什么,比如一些充满爱意和安慰的话语,一些能让我们团聚在一起的东西。但我脑子里出现的词怎么都说不出口,而当我意识到的时候,这个恰当的时机已经过去了。钱斯摇了摇头,把西装外套甩到肩头,沿着门廊走出去,仿佛把所有烦恼都抛之脑后。
我拿着他那个该死的电邮机走进厨房,打开垃圾箱的盖子,“哐啷”一声把它扔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