狻猊香家是六合非人众极其出名的一家,往大了算属于龙种,家族兴旺,人口众多,受人尊敬,不仅有家族领地,还掌握着六合大部分的香料生意,毫不夸张地说,便是寻常小国家也不如香家有钱有势有权力,因此香家也一直很严格地执行着嫡长继承权,以确保家族减少纷争,福寿绵延。
香家唯有嫡长房可以拥有字辈,其余同辈都只能按照族中年龄取名,所以香雪郎可以是香雪郎,但是其余诸如香九郎、香三郎,都没有叫这个名字的资格。
香家规定,嫡长房族长任期二十年,不得连任,所以香雪郎出生的时候,他的祖父已经不是族长,而是把这个位子传给了他的父亲。然而由于当时香料生意出了一桩大事故,他的父亲卷入其中英年早逝,族长这个位子就传给了香雪郎年轻的哥哥。
初出茅庐的哥哥不足以支撑偌大的香料帝国,所付出的代价便是在一次一意孤行之中丧命,其唯一的儿子暴毙,苦查无果。二哥临危受命,不足半年又死于非命。祖父告诫三哥谨言慎行,结果三哥与嫡次房次子一起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香雪郎是嫡长房幼子,本来绝无可能当族长,因此也从未受过此类教育。他从小便喜欢那些传奇探案之类的野史异闻,原本打算在大哥的庇佑之下,编撰非人历史上那些著名的奇案,却不曾想自己有机会亲手去追查亲哥哥们的死因。
或许是香雪郎喜爱野史轶事的名声太响,平时他给人的印象也太过古怪和闲云野鹤,连他的祖父都不同意他来继承族长之位,他自己也表示绝不愿意,也无能力担任族长之位。
香家从未有过嫡长房全军覆没之事,族律也未曾规定出现这种情况该要如何,香家的族老们便参考人族兄终弟及之法,将族长这个土皇帝宝座交给了嫡次房,也就是香雪郎的二叔。
香雪郎读过无数案件卷宗,懂得一个最粗浅的道理:如果一场死亡不是意外而是一场凶杀,那么最大得益者便最有可能是真凶。
谁知香雪郎还没来得及调查他的二叔,这位二叔便死了,死因不详。
短短十年时间,香家嫡长房仅剩下一对祖孙,嫡次房也折损了二叔,香家族老们不可能没有任何怀疑,然而无论如何,都没有人能查到一点点蛛丝马迹,甚至都无法查明二叔真正的死因。
二叔一死,香雪郎将怀疑的对象缩小到嫡出的几位堂兄身上:四堂兄看似为人方正,或许心中另有所想;五堂兄本就野心勃勃,一直想要插手西域贵香;六堂兄醉心武力想要做天下第一,可未必不想用权势来滋养自己的内力;七堂兄本就心胸狭窄,若能夺取权力,一定称心如意;九堂兄和十堂兄虽然年纪小了些,又风流成性,但得江山便能得美人的道理,他们也未必不懂。
香雪郎一边装疯卖傻,一边借助祖父卸任后仅存的余力暗中查访,三年时间过去,他越接近真相越是疑惑,一定有什么神秘力量或者方式,可以不着痕迹地夺取人命,而香家也一定有人勾连外人,尽管他无力查出所谓的“外人”到底是什么力量。
这三年之中,五堂兄不知为何远走西域,七堂兄则因为牵扯进混血孽障之事被软禁再也无法离开,十堂兄则又离奇失踪。四堂兄接过族长之位,把九堂兄从美人膝上抓起来,靠着祖父的指点,磕磕绊绊地将香家经营了下去。然而四堂兄实力不足以服众,因此北市魁首还是落入了其它人手中。至此香家从非人一流世家跌出,原本的生意也渐渐分入其它非人势力手中,而此时香雪郎发现自己中了尸身魇。
尸身魇是一种极其邪恶的魇咒,哪怕施咒人身死,此咒亦不会解开,它就像是一个人的影子,将一生纠缠,先把躯壳变成行尸走肉,再将灵魂变成木偶傀儡,最终发作时,中咒的受害人会变成施咒人的狗,听令行事,再无半点自我和自由。
香雪郎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如何中了尸身魇,更不知道施咒人是谁,香家每个兄弟看上去都有嫌疑,都有动机,每个亲眷开口说话,香雪郎都担心会是指令咒语,日子过得疑神疑鬼,生不如死。
后来祖父让香雪郎以“效仿中山国史官雅事”为理由,远离香家。只有远离施咒人,才能拖延尸身魇发作的时间。
香雪郎离开香家时,四堂兄已经失去了唐国与周边邻近国家的香料生意控制权,譬如唐与晋之间的香料贸易,便有陈家分了一杯羹去,因此四堂兄的声誉也一路走低,更有嫡支三房的三叔蠢蠢欲动,族内局势一片混乱。
数月之前,香雪郎得到消息,一向疼爱纵容他的祖父也过世了,香雪郎偷偷回到长安城想要路祭祖父,却不知如何触发了尸身魇,错手杀害了忠心于祖父的老仆。回到建康城,香雪郎自知时间不多,便开始不分昼夜调查此前的姑获鸟与婴孩命案,想要在临走之前报答对他有知遇之恩的白马儿,却不料越是加紧调查,香雪郎越是肯定,这一系列的人命官司与白马儿有关系,越是有关系,便越发现白马儿对他越充满试探和要挟。
至亲离世,兄弟嫌疑,好友背叛,拖累所爱,身有绝症,时日无多。
“我只是不想毫无尊严地死去,我希望生的时候是我自己,死的时候也是我自己。”香雪郎说。
“可是如果暂时暂停你的时间,还是有希望找到治愈尸身魇的办法啊!”明月出忍不住开口,“如果说之前希望渺茫,但现在有了鬼神盛宴,很多事情都能解释,也能解决。”
甚至于香家那些掌门人的离奇暴毙,她都怀疑与鬼神盛宴有关系,与搅动建康城的幕后黑手有关系。
“殿下,我只是很累了,我不想做别人,做个尸首,我只想做我自己。”香雪郎笑了笑。
明月出欲言又止,倒是戚思柔看不下去,一甩袖子走到一旁:“随便你们决定吧,我是受不了了!对不住,我就是觉得没多离谱,没想到你就坚持不住。”
李仙踪伸出手来捏了捏戚思柔的手,摇了摇头。
“大娘子说得对,较之这世间疾苦之人,也许我所遭遇,不算坏极,甚至我还知道有的人比我更悲苦,更无奈,却也没有放弃。可我不想再坚持了。”香雪郎缓缓地解释,“
他始终没有看向陈四娘。
“不对。”屠博衍在脑洞里开了口,“如果他是这么容易放弃的人,当初何必在香家冒险调查真相?他只要留在香家,就能当个富贵郎君,应有尽有,何必背井离乡?到了白马山庄已经站稳,又何必面对白马儿的威胁,坚持查案,苦苦相逼?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可我一时想不起。”
“老铁,你得快点想想,若不然他一会儿决定死了,就啥也来不及了啊!”明月出觉得她好像比陈四娘都着急。
反观陈四娘,这位曾经掌握一家大业的守灶女低垂着头,看上去表情平静,无悲无喜。
“四娘子,你说句话啊,你看他也对你有情谊。”明月出实在是忍不住,悄声扯了扯陈四娘的袖子。
陈四娘抬起头来,突然问:“那夜之前,我在丹阳城郡主府遇见你,那个人是你吗?第二天傍晚,我在城门附近遇见的,是你吧。”
香雪郎猛然抬头,直勾勾地看着陈四娘。
陈四娘还是没什么表情,但语气却更笃定:“郡主府小宴,你对我轻怜蜜爱,让我说出一处我惯常的落脚地,我说出了城门口那间院子。第二天再见你,你却对我说,少来这里。”
“其实无需第二日,我也觉得,郡主府的你不是你,可我也知道那就是你,容貌,声音,气息,甚至手指的老茧都是你,怎么可能不是你,又怎么可能是你。”陈四娘说着,突然走到香雪郎身边,附耳说了一句话。
香雪郎大惊,可他没有说半个字,只是恶狠狠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陈四娘嗯了一声,又乖巧地退了下去,用那种平静的语气说:“如此,我知你疾苦,你想要如何,便如何吧。”
香雪郎一怔,又一笑,向陈四娘深深鞠躬拜了下去:“四娘子情谊,我也无以为报,来世我必定以身相许。”
陈四娘伸手拉住他:“既如此,便不必行这礼了。”
香雪郎也伸出双手回握陈四娘:“多谢四娘子。事不宜迟,你们这就出去吧。”
明月出是一肚子疑问醒来的,醒来以后便盯着还没醒的陈四娘,等着这位守灶女给一个解释。
“我想我或许明白了。”屠博衍轻叹一声,直接上线面向李仙踪,“不知你入梦时,可曾见到一瞬间绚丽奇景,与司马德宗的炫彩梦境别无二致。”
李仙踪皱眉:“我只是恍惚了一下,那刹那间有些眼花,并没看见什么。”
屠博衍嗯了一声:“那或许是明月出的辰沙之体更为敏锐,但我与她都看见了,因此我猜想,是否这一类梦境色彩代表做梦人曾被人侵袭,附体,换魂或者别的什么。以此推断,让香雪郎决定甘心赴死的,不仅仅是那些事情,更重要的是他成为了别人的目标,很有可能与韩三郎,丹阳郡马一样,变成容器。”
李仙踪脸色一变。
屠博衍转向陈四娘:“我是不是危言从听,问她就知道了。”
陈四娘睁开眼睛的第一句话便是:“李天人,成全香堂主吧。”
“成全他脱离苦海,让他可以安心离去,否则时间一久,哪怕是他的躯壳被凝结,神思梦境也会被人侵占,倒时候哪怕我们找到办法,唤醒的也不再是他自己。”
“就算我们留在他梦里,只怕也很难阻止,所以他才会让我们尽快出去。”
“以香雪郎在建康的声名地位,若真的被人占据,以他的躯壳和名义,不知道能做出多少祸事来!”
陈四娘向李仙踪盈盈一拜:“李天人,请你相信我,也相信他。以那日我之所见,只怕这等偷天换日之事也不是一次两次,我们要尽快行动,以免迟了一步,让他被人占据。”
“怎么会这样?到底是谁?”戚思柔一拍脑袋,“我还误会人家了!”
“你也应当有你的猜测,只是他不肯确认。”屠博衍想了想,修改了一下措辞,“他不愿意错杀。”
陈四娘抬起头来,脸上一片霜雪:“既然你们也知晓,若以后有办法找出真凶,我陈四娘愿鼎力相助,肝脑涂地!”
“所以香家二房目前存活的七人,到底是哪个呢?”屠博衍出言相问,“且这人必定懂得移魂换位之法,与那韩丙庚,甚至幕后黑手,也大有关联吧?”
“老铁,移魂换位,如果不是用什么肠子肚子死孩子做药引,正大光明做法阵,我们也需要啊!”明月出提醒。
“这我也知道,但这等换皮如换衣之法,说没有死孩子你信吗。”屠博衍冷笑一声。
“诶,也对。”
越是稀有强大的效果,所要付出的代价也就越大,这个道理,只要看看白马儿就知道了。
只是明月出觉得不公,香雪郎一生命运多舛,付出不少代价,救助过不少人物,最终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局。
何其不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