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楼主来了以后立刻扎进了戚思柔的房间,等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她叫了一桌席面请客,叫着六郎:“来点儿好酒,今晚我就不走了!”
戚思柔推她:“你怎么这么烦,事少不够你忙的?你闹我做什么?”
七楼主笑得甜美可人:“就是躲活干才不回去啊!你们不知道,十二哥像是中邪了一样,分摊下来一堆的事情,还叮嘱我们张弛有度,那么多的事情哪有功夫休息?留在那儿就没完,索性出来张弛有度一下,他们找不到我自然也就不问了。”说着,她敲了敲那热在火上的灸彘,脆皮儿被敲出清脆声响,裂开了去,露出里面淡紫色的小猪肉来,散发着一股肉脂香气,还有一股菌菇烧腊混合的鲜味。
“啧,遇仙楼就是这样,做什么都要把简单的弄复杂了。”戚思柔夹了一筷子,摇了摇头。
灸彘就是烤乳猪,小猪本来就肉嫩且甜,油脂不丰,吃起来口感均衡毫不油腻,可晋人好奢侈,遇仙楼这样的连锁大酒楼必然不能单纯地端出烤乳猪来,否则便是不时尚,于是往乳猪肚子里玩命儿塞料也就很寻常。
“这还不够巧啊!若是真的巧,就用上等菌子肝膋之类磨成肉醢,然后找皮肉厚的地方划开皮肉,往里面塞肉醢,再重新合上,用鱼线扎两道,再烤出来味道就不一样了。”明月出记得以前在加州带客人,有的高级酒店就是这样将五美元的烤鸡卖到几百美元的。
七楼主和戚思柔都听住了,二郎连声喊着大郎十一郎:“快!快记住!就拿这个忽悠那些有钱烧手的!”
十一郎已经默诵起做法,摇着六郎去订乳猪。
“我说,不光是乳猪,上回没用完的鸡也一样啊。鸡胸,鸡脖子附近都很容易加料,做出来口感有点像是酥盒,还真不错。”明月出回忆。
十一郎立刻就冲出去了。
翌日一早七楼主回了,明月出送完了人,吃了十一郎特地给她做的杏仁茶,配了酥盒和盐水焯的白菜丝,跟着六郎九郎十郎出去买菜。
清早的建康城大半都是静的,宫城里因为帝后出行未归无人上朝,乌衣巷中的门阀贵族还在梦乡,只有市井间有了生息,往大家族送菜的,中等人家出来买菜的,百姓人家卖菜卖劳力,连非人都大大咧咧挤在其中:有长安城一样的蛇虫鼠蚁成精怪的,兜售力气啦杂七杂八的符咒啦法术啦;有枣树精一家,就卖自家的枣子,兼卖枣糕枣泥,明月出买了半袋,甜蜜松软,还加了核桃仁;还有建康城特产的水中妖物,卖鱼卖虾,自产自销,大半夜撒网捞了自己的同族,剁头掏肚,也只能落个果腹。
“这还是非人,多多少少强健一些,有点小本事,人族百姓更苦。”九郎叹气,他身上带的钱没干别的,这一路都拿来买那些可怜人的产品了。
十郎拎着九郎买的一堆东西,凭着九郎的脸蛋和十郎那身腱子肉吸引不少小娘子抛了花果过来,急得十郎直喊:“这些都能吃,递给我行不行啊!”
明月出和六郎躲在一旁狂笑不止。
这一天就是采买日,亦无生意要做,四人索性四处闲逛,又多探了几处,还找到卖进口货物的地方,买到了明月出想要的玄豆,也就是咖啡豆。
这家店的小二都见多识广,存豆的方式也很合理,装满的袋子抽干了空气扎了口,豆子虽然不够新鲜却也比丹阳郡主那里已经只剩下焦苦渣子味道的强太多。
明月出是铁了心要试试那份鬼神盛宴的清梦星河饮,据李仙踪说其实这种饮料可以让人在梦里保持清醒,还不止与屠博衍相见这么一个好处。
在绮丽梦境里保持清醒,若是做了美梦自然好,若是噩梦就遭罪了。所以屠博衍查边资料,有关这清梦星河饮的故事,也只是一位思念成疾的帝王饮此茶,与恋人在梦中见面罢了。
诶,与恋人见面什么的倒不至于。明月出甩着脑子里的奇怪感觉。
这么转来转去便到了夕阳西下,凭着那块枣糕和几个瓜果熬到现在,明月出的肚子也跟着六郎一起咕噜噜叫起来。
“回去吗?”十郎挂了一身的货物,也有些累了。
六郎点头:“抄近路快点回去吧。”
话音一落,四个人的肚子齐声叫了起来。
九郎看了一眼天色,指了方向:“就从这边钻过去吧。”
“这边”是一片贫民窟,大约是居民都外出做工,几乎没有人气,只偶尔飘出来一两声婴儿啼哭,说明这地方还是有人住的。
不知道为什么,明月出有点害怕走进这片安静破败的地方,她和屠博衍嘀咕:“既然有人住说明也没有那么恐怖,对吧,怎么都是人,就不是人也是非人,幽冥鬼魅是不能随便出来流窜的对吧。”
“换吧。”屠博衍说着,丢开那本《标准日本语》,接过了驾驶权。
明月出有点吃惊,从前有这种小事,屠博衍都是一副“你需要锻炼尽快适应六合才能站住脚跟”的态度,巴不得有机会历练她!
“你没事吧,最近怎么变得这么温柔?”明月出前一句说完,屠博衍还没搭理她,可惜后一句“该不会是受到漂亮道士影响吧”一出口,屠博衍就骂了人。
明月出悻悻然受教,闭嘴不说话了。
“咕噜噜,咕噜噜。”
橘色的夕阳之中,窄巷土墙安静无声,只有几个人偶尔肚子来一句叫唤,倒显得格外刺耳。不过很快就有别的声音加入,吱吱呀呀一路过来,像是有人一直在摇晃一把破竹椅。
“是轮子声音,有人推车过来了。”六郎侧耳倾听。
“吱呀,咕咕咕咕——”那声音越来越近,木轮子压过地上的烂石头,破竹子撑不住老车架,磨得人牙根都酸了起来。
六郎没觉察明月出内里换了司机,一步上前挡住了明月出,直面那声音的来处。
那声音的来处里,两人一车慢悠悠地出现。
推车的是一个徐娘半老的妇人,脸上突兀地涂着暗红口脂,一条身段倒是颇美,带着一个半大的小子,推着一辆卖汤饼的推车。
这会儿的确是贩夫走卒回家的时候,所以贫民窟里出现这么一个卖完了汤饼回家的妇人也没什么不对。
这片地方六郎是走过的,住的都是穷苦人,唯一一户有点名堂的姓干,据说家里曾经出过大官和文人,只是如今败落了,只剩下一对夫妻和一屋子的书。据说这对夫妻自己穷得叮当响,却依旧乐善好施,周围的住户和附近的非人都很敬佩,有人把这事告诉十二楼,十二楼主还发过话,谁也不许动这两口子和这一屋子的书。
也多亏贝家发了话,若不然光是书就够人偷抢,这对夫妻若长得再有点颜色,恐怕连命都保不住。
“几位是路过的,还是来找干家娘子的?”那推车的妇人问。
六郎指了指十郎:“路过的。”
推车的妇人点一点头,嘴角抿出个笑容来,笑得竟然有些妖妖调调的。那辆轮车随着那一朵笑容,慢悠悠地从众人的眼前走过去,慢悠悠地带起一阵熟悉的香气。
那似乎是一锅老汤,满是鸡骨骨髓油的味道,大概也加了点儿野菜,有一股叶子绿的清香,虽然放在平时这不算什么,但是今天他们几个都饿了,一闻这清清淡淡的鸡汤味道,简直熬不住。
那妇人听见接连的肚子咕噜,连忙停了车,回头问:“几位,用一点?”
六郎一想,索性点头:“那就一人来一碗,可还够?”
那妇人点头:“够,剩下的我正好送到干家娘子那里。”
就在这个时候,一位挺着个大肚子的孕妇从不远处走了过来,浅浅微笑:“黄嫂子,我听见你的车轮子声,馋得——你有客,那我便不叨扰了。”
“不用不用,你要也吃,一起吃啊。”六郎招呼。
今儿这四人组,六郎一脸佛相,九郎十郎都是俊俏小生,明月出又是个讨人喜欢的明丽脸蛋,那孕妇也就没有如何戒备,坐到了那黄嫂子端出来的墩子上。
“今儿我侄儿闹么?”黄嫂子看着孕妇的大肚子。
孕妇甜甜一笑:“是个好孩子,不闹。”
黄嫂子也满意,捞了满满的汤饼并一个鸡腿给那孕妇:“就这几个日子了,你也少出来逛。”
孕妇点头:“这不是听见嫂子的轮子声,若不然不出来。”
“产婆请好了?”黄嫂子问。
“请好了,已经来家了,不便宜。”孕妇比划了一个手势。
“生完了也不要急着做活儿,熬坏了眼睛呢。”黄嫂子叮嘱,“晚上有事招呼我,喊一嗓子就到。千万别跟我客气,回头多给我家那几个混球讲讲道理,你那些道理都在故事里,他们听得住。上回那个狐狸精的故事,还有枯骨女的故事,听了以后最皮那两个都乖了不少。”说着,黄嫂子拍了拍身边的长子,“这个都知道出来跟我出工了。”
“好。”孕妇笑得很满足。
明月出喝着汤吃着汤饼,津津有味地听着这种家常对话。
这汤虽然没什么稀奇的,但汤头清润,捞得干干净净没有碎沫子,也没有冷油花,汤里的汤饼搓成手指长的鱼儿,滚圆可爱,有点像是明月出从前在西北吃过的搓鱼儿。
坐在小吃摊边,一边吃东西一边听别人的家长里短,这种惬意许久未曾有过,明月出没想到在建康城的一处贫民窟里寻到了。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屠博衍音色极美,入耳像是一阙山水,静心明目,令人心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