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这一路，几人都在讨论今天的见闻，尤其是那一晚鸡汤汤饼，食材寻常，手艺普通，每个人却都吃得心满意足，无比舒泰。
“这不仅仅是因为我们饿了，还因为那位黄嫂子是个好人，人心温暖，赠人玫瑰，手有余香，香在心里。”明月出这话说完，几个郎都齐齐看她。
“我知道柔姐为什么喜欢你了。”九郎双眼闪着光，一脸兴奋，“和你说说话，就会觉得没什么过不去的坎。”
明月出愣了一下，自嘲一笑：“因为我经过得太多了。”
“他说的没错，你从家里的娇娇女，骤然生变，到孤苦无依，受尽磋磨，的确是要心性豁达才能熬过。”屠博衍低声说。
“你不也是么，家里的书呆子学霸，骤然生变，然后蹲在那个金灯里连时间空间都感觉不到了，没变成精神病算你牛。”明月出抬头看看天色，不知为何这话说起来，她的心好像被一张屉步绞着扭着，挤出血来，有点呼吸都倒腾不过来的憋闷与绞痛。
这种感觉就连回了孔雀坊，端走了大郎准备的奶枣茶饮，都没能平复。
因戚家酒楼来这里不久，侍宴生意也全靠朋友关照，平时并不忙。戚思柔是闲不住的性子，让大郎他们研究些方便的茶饮售卖，还问明月出若是去码头卖卖小食便餐行不行。
明月出的意见是，如果侍宴属于走中高端路线的定位，那么再去买小食只怕不妥。戚思柔想了想就明白过这个道理，于是只让大郎准备精致些的茶饮糕饼，看看能不能在点心上搞点儿生意做做。
这奶枣茶就是大郎听了明月出的描述，捣腾出来的一种极快捷的茶饮。
这时节枣子多，晒干后也容易保存。用枣子捣烂加蜜糖熬煮出浓浓的甜浆，加沸腾的羊乳一煮，枣子清香甜蜜，羊乳乳香四溢，极适合这刚入冬的天气。建康的冬天潮湿阴冷，一杯奶枣茶抱在手里，那等安慰从怀到口，何等惬意。
“贝二娘子关照，她有个朋友想要我们拿些果子茶饮，最好再准备锅子，那家的女儿要招待手帕交，女儿家围炉夜话。”大郎对明月出解释，“陈家五娘子过生日，也要宴请好友，五娘子身边的大丫鬟今天也过来了一趟，要求与贝家那位朋友差不多。”
“这好了，月牙儿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套路，一个套路，两家银钱。”戚思柔把明月出搂在怀里。
明月出压下心里那种绞痛，抱着奶枣茶坐下，与几个人一起筹谋起来，一直议到了戌时。
回房路过四方月色，那月初上柳梢，皎洁而孤独。
“今晚月色真美。”屠博衍突然说。
明月出的心脏猛地下沉又跃起，颠倒了一个乾坤，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回答他：“是啊，真美。”
今晚月色真美，是日本作家夏目簌石的一句话，传闻之中夏目簌石被问到英语的“我爱你”应该如何翻译，日本人素来含蓄，不会直白表达，于是夏目簌石便回答：“今晚月色真美。”这句话后来变成了一种隐晦暧昧的表达自己心意的方式，很多日本的少男少女在烟火大会之类的情景里，也会轻轻说一句，今晚的月色真美啊，今晚的烟花真美啊。
屠博衍最近的确在学日语……但是屠博衍是不会知道这种网络流行梗的。
其实夏目簌石这句话说的不假。明月出停下脚步，抬头看着月亮，若心中怀有美好的感情，看山是青山依依，看水是碧水潺潺，看月自然是绮丽缠绵。
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呢？明月出不懂，在她少女时那种对学习好性格佳的学生会会长的倾慕似乎算不上一种喜欢，因为她只是愿意与他一起工作而已，心里并没有那种文学作品里写的小鹿乱撞啊紧张刺激啊的感觉。
她只记得那时候同学问她，和学生会会长那样的帅哥成天呆在一起工作，有没有什么幸福的感觉。
她怎么回答的，忙着做账，忘了。
是啊，如果是真的喜欢，尽管要工作，可若那个人在身边，工作是不是心里也会觉得甜蜜幸福？可她呢，她只想着这是什么狗屁账目，她甚至想给学生会长两巴掌，能不能开会让各部部长好好学一学做表？！
所以那不叫喜欢吧，只能叫做欣赏。
再往后呢，就是那件事情，她被迫长大，读了大学，去了很远的地方，回来后发现房子被占了，东西全乱了，她的指甲抠破了掌心，四处筹谋，才把那一家子狗东西赶出她的老屋。
再往后她工作了，做旅游就是空中飞人，没有公休，高端旅游更是大丫鬟一般，伺候着那些腰缠万贯的客户，忙着升职忙着生存，一路夺命狂奔，好好过日子就用尽她的全部心力，哪有功夫看男人？
连后来周杰伦的专辑她都没有凑齐了！张信哲上了综艺也没看到！黑寡妇的电影也没出新预告！SJ的十五周年她也没等到！NCT新出的中国队的帅哥还不知道有没有正规专辑！
她还有很多很多事情没有做，怎么就突然顽疾复发，来到了啥啥都没有的六合？
一想到这里明月出就很扼腕，按照周杰伦现在的咖位，她早年收集的那些原版磁带签名海报啥的，应该都很值钱了吧！回去以后要不要整理起来出一波？
“我看你也并不缺钱。”屠博衍打断。
明月出噘嘴：“我在来六合之前，其实有想过卖掉老房子，换一个新房子，谁也找不到。不过每次想要付诸行动，心里又有点舍不得。”
老屋一个拐角都留有记忆，偶尔午睡醒来，明月出都会恍惚她听见了仙女儿沏茶倒水的声音，又或者看见呆书生探头问她：“闺女儿，叫个外卖不？”
“等你回去，你就立刻卖掉老房子吧。”屠博衍说。
“呃？你怎么突然得出这个结论？”明月出惊讶。
“你的人要往前走，心还留在回忆里，会很痛苦。”屠博衍解释，“爸爸妈妈，不会愿意看见自己的女儿苦守着老房子，自欺欺人的。”
明月出猛地瞪大眼睛，扬起头：“老铁，不带这样的。”怎么就能一句话让她泪目！
“你让开。”屠博衍说着，接手了驾驶席，调转方向走进厨房。
今天买到的玄豆被屠博衍握在手掌里碾为齑粉，落入陶釜之中，那份清梦星河饮里除了玄豆，还有其它寻常药草并一种狐草。狐草是青狐族才会栽培的一种药草，本来是止痛用的，多少有点幻觉效果。李仙踪说清梦星河饮的核心就在于要用令人清醒的玄豆与令人迷幻的狐草想叠，再亦真亦幻之中进入梦境，才有清醒梦的效果。
明月出不知道屠博衍怎么突然要煮这份清梦星河饮，也不知道屠博衍为啥明明那么嫌弃这份饮品，连看也不想看一眼，这会儿却有毫无疏漏地把茶饮煮了出来，份量步骤丁点儿没错，难道这就是学霸的本领？瞥一眼就行？
怀着满腹疑惑，明月出提着热滚滚的暖窠回了屋，洗漱铺床，倒了一杯清梦星河饮。
这饮品的味道与明月出记忆里的咖啡已经极其接近，尤其是那狐草有一股甜暖香气，令人想到花式咖啡里的什么玫瑰咖啡啊，伯爵茶咖啡啊。
明月出还记得在威尼斯的老巷子里一家咖啡馆，店主是个修长的美人，煮一杯意式浓缩，小小的杯子外面涂抹了蜂蜜，撒了碎碎的玫瑰花瓣。喝的时候嘴唇沾到蜂蜜玫瑰，鼻子闻着玫瑰花香，于是那杯浓缩咖啡也有了甜蜜的味道。
菜单上写着那种咖啡叫爱情。
因为咖啡好喝，美人与咖啡小哥热情，明月出洗了合照挂在了客厅里做纪念。
此后明月出再去威尼斯时，那家店已经换了主人做玻璃制品生意，她再也没有遇见那么浪漫的咖啡，苦与甜交杂的极端糅合，没想到今天喝这杯清梦星河饮让她突然想起这段回忆，手里这杯来自鬼神盛宴的茶饮，竟然有着与爱情相似的味道。
“威尼斯很漂亮。”屠博衍说，那种绚丽色彩，水与城交融的模样，他从未见过，果真是美极了。
她走过那么多这样美的地方，自由自在，怎么会愿意留在六合？
命运对她如此不公，在她看见曙光的时候，又让她从头再来。
他能说什么，千言万语，最后只有一句，威尼斯很漂亮。
“据说要被水淹掉了，但是真的非常漂亮，希望我还能去一次。”明月出伸了一个懒腰。
“会的。”屠博衍语气郑重。
“好。”明月出觉得心里那种绞痛又冒了头，连忙强压下去，钻进被窝，搓着双脚：“那睡了，睡了睡了，好冷。南方的冬天这个魔法攻击，真的扛不住。”
一股温暖气息流向四肢百骸，那是屠博衍在运气。
“晚安，老铁。”明月出感觉暖和多了，蜷缩起来，南方的冬天虽然难熬，但幸好她有她的屠老铁，有这么一位万能人物，六合什么风霜刀剑熬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