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乌云遮蔽月光,元宝桥拱着脊背伏在黑漆漆之中,好像一只大兽。这样的夜加上夜晚的火,夜市早就散了,所有人都紧闭门户,生怕惹祸上身。
就偏偏有人不信邪,两个人影三拐两拐,就钻入了元宝桥附近的赌坊里。乌烟瘴气之中,迈进二楼一个酒间,冲破那烧烟酒气,扑到一个虬髯大汉面前哭道:“大郎!那鸟儿被人发现了!”
灯下人脸一晃,正是傍晚拦住路想要招惹明月出的两个流氓。
捧着酒葫芦的虬髯大汉大吃一惊:“这是如何?!”
那为首的流氓啼哭,推了一把身边的小弟:“还不是他这个冤种!见到一位很有颜色的小娘子非要去招惹!结果,结果可好,那小娘子会点武功,又有一个多管闲事的厨子路过,两人,两人——我们也知道不对,所以不敢和那小娘子多纠缠,把鸟送到了,谁知道那老娘们不曾将鸟儿看好,鸟儿叫了起了火,镜醒者协会的人赶到把鸟儿收走了!”
大约是两个流氓喝多了没看见明月出出手,所以他们只当是镜醒者协会收走了雏鸟。
那虬髯大汉勃然大怒,一脚揣进那为首的流氓的心窝,又劈手将那小弟流氓打得满脸血:“这败事的种子!这等简单的小事也能办坏了!说!是不是你们喝了酒!早不如黄汤尿死你们算了!”
小弟流氓挨了一下子,疼的满地打滚。
那为首的流氓看着虬髯大汉:“大哥,那今晚我们……”
虬髯大汉啐了那提刀的流氓一脸:“干!怎么不干!你没听送鸟的那个猎户说,这是火神的崽子,留太久了是个祸端!咱们横竖把鸟送走了,不管那老娘们怎么弄,咱们这一步是办成了,等真正的那把火烧起来,该摸该拿,都不要少了,尤其是那元宝酒楼的胡姬丽儿,一定要掳到手中!等金银美人入手,咱们趁乱逃走,岂不是便宜!”
“烧杀掳掠,这计划的确不错。鸟儿在哪里,交出来,我这刀,就不必见血。”一个声音阴仄仄地从虬髯大汉身后响起,一把剔骨刀抵在那虬髯大汉的喉咙,一个影子藏在这屋子的烟气里绕到了这大汉的背后,一套计划听了个全本。
虬髯大汉只觉得脖子发凉,低头一看,皮肉里已经有血丝渗出,见血性起,梗着脖子破口大骂:“你又是哪里来的鸟人!敢管你爷爷的事!”
那人影手里使劲儿,那把剔骨刀入肉带着一种诡异的剧痛,生割带刺,虬髯大汉哀嚎起来。
一听这般惨叫,那为首的流氓脸色大变,叫着:“莫伤我大哥!”说着,爬到虬髯大汉脚下推倒一个酒坛。
那人影一看,酒坛坛口未封,被那流氓一推没有漏出酒水来,却露出火鼠皮一角,里面隔着坛子和火鼠皮,能听见极其微弱的哔哔叫声,好像是在啼哭。
又是一只雏鸟!
人影脚尖一挑,酒坛入手,反手一倒就把那里面的火鼠皮小包裹,给抱在了怀里。
这一番手段虽然灵活,可毕竟另一只手还握着刀,这一下刀刃松了松,被那虬髯大汉抓住空隙,反身就抓向了人影的脖子。
可惜,这一抓虬髯大汉抓到的不是那此刻,而是一把滚烫的物件儿。
三人定睛一看,竟然是一把烧得通红的剔骨刀!
剔骨刀尚在,绑着刀柄的油布起了火,烧得虬髯大汉吱吱叫,可那人影和那只毕方鸟雏鸟却不知所踪,影子一般地来,也影子一般地走。
此时的元宝桥天依旧黑沉,那人影站在元宝桥上,从耳后拔下来几枚银针,痛苦地皱了皱脸,露出一张清美高华的脸来。
有了这样一张脸,那一身打着补丁的麻色披风都有了几分尘世外的味道,就像是这夜晚的雪,突兀孤绝,不合时宜,带着一种天地万物皆与我无关,连一片雪花也不肯留下的凄然。
麻衣如雪的那人一双眼睛看过来,只一眼,流韵闪过,带着星光,像星光那样冷,也像星光那样璀璨。
只是他有一把与脸蛋不想般配的粗嘎嗓音,低声咒骂了一句:“要不是为了——那些钱可不够我当跑腿儿的!罢了,要真的能偷到图谱做老婆本,皆大欢喜,我就能带着我的小美人远走高飞了。哎,先找那个死老头子的好友老死头子把事情藏了,留条后路。”
果然是镜醒者协会和天墉城城防联手来询问,城防卫兵反复核对了公验文书,只管一一对应,合理合法。倒是那个镜醒者协会的干部对明月出救人一事有些疑惑,推了推眼镜问:“你还记得当时房间里的是什么人吗?”
明月出一脸好奇地看了看那干部的眼镜,心说镜醒者果然厉害,玳瑁眼镜都有了,冷不丁被那眼镜干部问到脸上,皱眉回忆:“当时情况很急,火差一点就烧到她了,我就记得她好像年纪不小,跟她在一起的有个身量瘦小的少年,然后火就烧到我头发上了,我就没再注意看。”说着,明月出指了指自己的刘海儿,果然是缺了一块儿,剩下几绺头发凑不成头发帘,编在了整个头发里,细细一条小辫儿扎了三颗银珠,衬着明月出的脸,显得俏皮活泼,搭配被烧了头发的委屈脸,更显得滑稽。
眼镜干部见这么一个小姑娘说得头头是道,也委实烧了一段头发,忍不住一笑安慰:“你生得好,头发都梳上去也好看,不碍事不碍事。”
明月出运用平生演技,演出娇嗔害羞的表情,低下头跺了跺脚。
一拨人见问不出别的,也就不再纠缠,放过明月出,也放过这个院子,又往下一家走去。
等这一波人走远了,屠博衍才提醒明月出:“那女子眼角有皱纹,嘴角有刻薄纹,生得不坏,眉眼刁钻,人中旁有一颗不大的痣。那少年生得扶风弱柳,望之即碎,一身皮肤肤光胜雪,是罕见的美少年。只是他身上隐秘部位嵌着珠宝,只怕做的是风花雪月的生意。”
“你的记忆力好恐怖。”明月出由衷佩服。
“所以我看见了,你也看见了,你的五感比我敏锐,你为何不说?”屠博衍问。
明月出品出屠博衍的语气里有点生气,试探着问:“你是因为我担心你,所以闭口不言,不说真相,觉得生气?”
这句话有点拗口,但屠博衍与明月出一体同心,自然知道她在说什么,他有些无奈:“你不必顾及我,王神爱也好,镜醒者协会也罢,只要你愿意说,有什么事我会为你兜着。”
明月出笑着摇头:“这不就得了,你愿意为我兜底,我也愿意为你保密。将心比心,就是如此啊。”
屠博衍一时语塞。
明月出又解释:“而且我也不想太高调,谨小慎微一些,毕竟咱们来这里有任务。我就不考虑脑洞里的你,也要为景云和柔姐想一想。那女子包了美少年在喧闹,屋子里放着的饰品衣服又极其华贵,所以我猜这位富婆搞不好是什么权贵之家,万一随口胡说把人家供出来,惹了麻烦怎么好?再说了,我的人设是一个会点儿武功的三脚猫,一个三脚猫看那么清楚,也很招人怀疑啊。”
屠博衍不语,半晌倔声倔气地回答:“那你自己看着办,我信你就是。”
明月出刮着脸皮羞他:“傲娇,傲娇,傲娇!”
过了两天便是这个月的休沐日,除了商户,其余行当都放了假,街上的人突然就多了起来。凉太两口子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戏票位子,与各位租客商量轮番去听戏,否则他们两口子听不完一天,位子白放着浪费了。
于是这一天上午戚思柔与李仙踪和凉太两口子去听戏,下午换了王神爱几个人,晚上轮到明月出、四郎、五郎和另外一个租客。正巧是一段男扮女装旦角戏,果然是人美音甜,看得明月出等人不停说好。
那位名为灼桃的租客是卖甜品点心的,一边给大家分她自己做的桃花糕一边科普:“你们不知道,原来这一个班子也是大牛,台柱子便是一位花旦,只是后来花旦让人赎走了,这班子的生意便不行了,班主拿了钱远走高飞,留下一套卖给别人,渐渐沦落到了给这种酒楼食客唱戏的地步。”
“哦?”明月出双眼放光,“赎走了?”
灼桃点头,露出心照不宣的坏笑:“赎他的是个老寡妇。”
噗——明月出一口糕喷出来,连忙用汗巾擦。
灼桃一副找到同类的满意口吻:“那老寡妇也是个神人,她出身六合非人,来这边也不知道有多久,就单知道也是从戏班子里爬出来的,被一个有钱有势的老头子赎了带回家,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的就那么倒霉,有一年他们一家子去山庄玩,赶上山里发大水,冲垮了半个山,啥人都压泥里面了,老头子死了,正头夫人也没了,儿子闺女一家子都泡了水,只有这个老寡妇因为被排挤没有去,偌大家产都便宜了她。她也鸡贼,把钱捐了好些,修路造桥,还给镜醒者协会供了房子与银钱,总归现在摇身一变成了贵妇人,背靠镜醒者协会和那位上面的金主,谁也不敢动她。可不是就胡天胡地的,买什么赎什么都是她一句话。听说她家里不止这一个,乱着呢。”
明月出竖起拇指:“这是女中豪杰!”
灼桃一笑:“可不是么!吾辈楷模!”
两人相视一笑。
灼桃又感慨:“原本英哥儿也是个角,花钱还能看见,现在变成了金丝雀,别人看不见了,他也不唱了。不知道是好是坏。”
明月出随口回答:“你也不用可惜,伺候一个总比伺候一堆好。”
灼桃一听,豁然开朗,一把抓住明月出的手腕:“你看得好通透!这个朋友我交了!天儿暖了,来我摊子吃糖水!我不要你钱!”
果然分享八卦是拉紧友情的最佳方式。
明月出忍俊不禁:“好啊好。”
灼桃又说了英哥儿几桩八卦,忽然想起:“对了,我听说城里的李宝盆原本也想争英哥儿来着,李宝盆也是咱们这里的神人,从前杜寡妇的裙下之臣,有钱又神叨叨的。现在这样,杜寡妇和李宝盆估计也好不了了。”
明月出觉得李宝盆这个名号有点耳熟:“开当铺的?”
灼桃点头:“连都城也有他的铺子呢。”
明月出恍然大悟,怪不得耳熟,大郎说要当一些不用的东西换现钱,不然手头有点不够。
五郎最爱听八卦,耳朵抓到李宝盆的名字,也积极参与起来,一晚上的时光倒是过得容易,外面夜市散一层摊的时候,他们便离开了唱戏的酒楼,边沿街吃着夜市边往回走。
路过当铺的时候,灼桃指着牌匾给大家看:“就是那个,聚宝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