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出从小被她家呆书生带着出入西安城十几次，访古长安，她对唐朝这个天下第一都也颇为熟悉，知道长安有一皇城一宫城还有百余里坊东西两市，整个城池呈方型，极其规整气势，是彼时世界上最繁华的城市。
从屠博衍的介绍来看，六合里面唐国的长安城也是差不多的建制，只是多了几十处里坊和南北两市。这南北两市与东西两市功能相似，区别在于南北两市专门在宵禁之后开放，其附近里坊的居民也多半是昼伏夜出，普通人没有官方通行证是进不去的。
因为这些居民都不是人。
六合之中，所谓不是人，并不代表就是妖怪，也有可能是神仙魔鬼之类，因为数量对比人来说差距太大，所以统称为非人。各国各城都有非人的势力，总体来说是按照弱肉强食的规矩聚居的，非人的首领们被称为魁首或者城主。屠博衍说，但凡听到魁首，多半是妖鬼，称城主者就可能是神魔。这道理倒是好懂，魁首一听就很有江湖气，城主则很像雅典时期那种城邦之主。
就因为这一个比喻，明月出又不得不给屠博衍讲了讲什么叫做雅典城邦，屠博衍只恨明月出是学文科出身的，不然他都能把微积分给自学了。
总而言之一句话，长安城的非人势力就连屠博衍也不敢招惹，明月出虽然死得习惯，但屠博衍也不想她涉足非人的领域。
“你连人事都不知晓，何况非人。”屠博衍如是说。
“我就一个问题，我现在算是人，还是已经不是人了。”明月出问。
屠博衍的回答非常哲学：“见你者见你为人，知你者知你非人。”
“得，那说点现实的吧，咱俩怎么办？你总得给我一个住的地方吧？坐了这么大半天车，你刚才又不让我在春明门外买东西，我都饿了。”明月出摊手。
屠博衍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过了一会儿才突然嗯了一声，说了一句：“先去崇仁坊吧。今日既然有探花使者，崇仁坊的花食好歹也能吃。”
两人一身说罢，正巧王十九郎也下了车来，与明月出拱手告别：“这就去城中族亲那暂住，这一路与屠娘子相谈甚欢，诚心愿交屠娘子这个朋友。若是屠娘子在长安城有什么需要，只管去东市家崔家酒楼带个话，说王十九郎——诶，那边也有排行十九的族弟，屠娘子若找，就说找河东王悟王处廉。”
“啊！多谢十九郎君，若我有需要，一定上门叨扰！”明月出连忙还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在下想起挚友这句诗，却是心动”王十九郎随口一句。
卧槽大哥你认识张若虚！明月出差点接了下句——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谁知王十九郎说完这句，面色怅然：“在下离家远行，还未行到一半，便已思念家中妻儿了。”
明月出震惊地看着王十九的娃娃脸，古人真的是结婚好早啊！
谁知王十九又丢出一颗炸雷：“小儿阿维，已咿呀学语，颇有韵律。”
“等等，你儿子叫王维？”
“维周之桢，确是叫阿维。”
明月出摸了摸心口，好吧，原来跟她一路闲聊八卦的，是王维的亲爹啊！
两人寒暄了几句，明月出目送这位六合驴友潇洒离开，然后深吸一口气：“我也没想到随便遇见个路人，竟然是王维的爹。有机会我要去看看穿尿布的王维！”
屠博衍不以为意：“这就是你说的，六合的神奇。”
明月出举目远眺，既然见了王维，说不定李杜也能安排？不知道这年代李白杜甫都出生没有：“诶呀也许六合之中年代和我故乡不同。那我能不能见一见李贺？！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李贺。”
“你喜欢的姓李的太多。”屠博衍反驳。
“不不不，我喜欢的人多到可以凑个百家姓，谱可是齐的，让我从头数数，赵钱孙李，嗯，一个不缺。”明月出摊手。
“吃你的点心去吧。”屠博衍并不想了解这种无聊信息。
崇仁坊不管在哪个长安都是客栈邸店逆旅云集之处，今日探花使摘花夸街，进士们在曲江附近的杏园摆宴，也会在学子们落脚的崇仁坊分发点心小吃。
这探花倒不是明国那种一甲第三的称谓，在大唐的探花是新科进士里择选出来的两位最年轻漂亮的少年，选了良辰吉日到长安城四方八处摘花为吉，待到夸街时骑着马抛洒，人们争相抢花捡花，真是要多惹眼有多惹眼，要多漂亮有多漂亮。
崇仁坊住的考学士子最多，坊内各家食肆也会在这个时候出些免费的点心酒水庆祝，都取花名以花为馅儿，讨个探花使者的吉利，因此叫做花食。
花食中最有名的便是杏饼，杏花杏肉做了酸酸甜甜的馅儿，用酥饼裹着，味道和鲜花饼差不离，奈何明月出一见这玩意就想起小芳一家子，毕竟杏花村特产就是杏花饼，倒是小怪物四喜对这个香味很有孺慕之情，叫着要吃。
偏偏屠博衍这么一个清冷人儿却是个猫奴，看不得四喜卖萌撒娇，催着明月出去讨要。明月出想着屠博衍现在完全能使用她的躯壳，但为着尊重也好，为着和平共处也罢，从未擅自行动过，冲着这个她也不能不给屠大神这个面子，于是拿了两块儿杏饼塞到了四喜嘴里。
“别是小芳怀它的时候吃了太多杏饼，它胎里就带来这个爱好了吧？”明月出嘀咕。
“它不过是借腹生子，天性本领与人类女子全无关系，就像你说的，基因不同。”屠博衍解释。
除了杏饼之外，奶酥霜雪和百花元子也是受欢迎的吃食，前者让明月出想起了奶茶上的奶盖，后者则明明就是放了花瓣的酒酿小圆子，这两样明月出要了小小一份尝了尝就没兴趣了，她不太喜欢甜食。
屠博衍倒是嗜甜，一边抱怨卫生问题一边把几样点心吃了下去，明月出倒是被一位胡人健妇用一口炉子做的贴饼子一样的玩意吸引，找了个最佳位置看起热闹来。
那胡人健妇揉着一团团的面剂子，用蒲扇似的巴掌碾平碾大，抛到半空之中，手法繁复华丽地又抻又丢，甩成薄饼贴在炉子上，待到几分成，厚厚抹一层深红色的杏酱，再抹一勺子放了不少香辛料的羊肉酱烘成金黄，再贴一层胡饼，如此几层，切了一大块儿卷起来拿了张油纸拖着递给了明月出。
“这不是我中学时候学校门口的肉酱卷饼吗！”明月出顿感亲切。
“这是古楼子……你还真不嫌她手脏。”屠博衍无语。
明月出耸肩：“啧啧，可惜我不能把你带回去，不然非得拉着你好好逛一逛苍蝇馆子，要知道真正的美食都在民间。”
“那是你的故乡，在六合这里民间疾苦，温饱都是奢侈，哪来的民间绝味？”屠博衍反驳。
明月出知道扯上忧国忧民她说不过屠博衍，自顾自地咬着古楼子，她本来以为杏酱配上羊肉是黑暗料理，哪知道酱甜香肉浓咸，食材天然真挚，香辛料放得足，混在一起吃出来几分红烧羊肉的滋味，绝比文字记载里描述的好吃。这种搭配估计流传到了现代社会，就是熏肉配了糖醋土豆丝卷饼，一样的酸甜对浓香，口感味道都好几个层次。
吃罢了古楼子，再来一杯味道类似西柚养乐多的酸甜杏酪，明月出差点打出一个饱嗝，忙捂住嘴缩回人群里，一脚踩在谁的脚上，疼得对方倒吸一口冷气。
“哦我的上帝啊！美男！”明月出一抬头，瞬间惊艳。
正所谓美人在骨不在皮，眼前这位青年道士皮相白里透粉，骨相又极佳，当得起剑眉星目四个字，不笑自带几分冷冽清高之意，莞尔一笑又令人如沐春风，温润谦和，完全是诗文里形容的那种端庄大气的中式美男，上天可列仙班，入地君子如玉。
好家伙，完全踩着她审美点长的啊！
“屠大神，你长得和这道士比，何如？”明月出促狭地问。
屠博衍冷哼一声：“凡夫俗子，岂可与我相提并论。”
明月出忍笑：“我也是凡夫俗子，你还得忍着我呢。”
屠博衍反驳：“何处凡夫俗子死死活活十几次？”
明月出无话可说，只能把注意力转向那俊美道士。
那道士莞尔一笑，露出一对儿可爱的小酒窝来，温声道：“叨扰这位同门，敢问同门可是孤身一人？最近可曾遭遇精怪？”
“啊……嗯。”明月出一愣，然后想起来她还穿着道袍，连忙点头，“我刚从山里出来，打了几只兔子。兔子成精了？”
那道士摇头：“并非如此，只是觉察到同门周围有股妖异之气，实在忍不住，多嘴提醒同门一二。”
“屠大神，这种没事吧？不是借着画皮来吃人的妖怪吧？”明月出问屠博衍，六合多奇异，她又没见过几个妖精，万一被吃了怎么办？
“你想多了，此人眼明心正，相由心生，绝非歹人。”屠博衍道。
明月出不好说屠博衍眼光如何，但毕竟崇仁坊人多又是白天，她多了几分仗依，于是想了想回答：“我之前一直住在山里，没怎么出过门，这回出来就只在杏花村和万年县停留过，是不小心遇见了哪位妖异，我没留意？”
“某见同门虽面色青白，但步履康健，言语有力，不像是久病之人，然，有一股妖异之气萦绕在同门身边，与寻常小妖全然不同，既然同门不知，也许是我多心了，还请见谅。”道士也不强求，只是看眼神有些担忧。
这个漂亮道士也觉得她遇见了邪气？明月出不由得想起那四根烤翅的鸟，还有那辆马车上坐着的那个很像燕国娘子的女人，还有那个更可怕的香九郎。
“不，我想他说的要么是你本身，要么是四喜。”屠博衍纠正，四喜自不必说，本就是妖异，明月出这个主子也不正常，说她是活死人也不是不行。
“多谢同门提醒，我会多加小心的。”明月出只能这么回答。
“我并无恶意，只是提醒同门当心。长安城南北两市聚集了不少非人，亦有身怀奇异的异族人盘桓此地，同门若要留在长安，应当往常乐坊去。常乐坊近春明门，又邻东市，坊内女店女旅众多，来往多为娘子，武侯人手充足，更为安全。”那道士一脸诚恳地建议。
“多谢你。我有师弟在城中，自然寻师弟一起。”明月出婉拒，反正师弟的原型在她脑洞里蹲着，自然是怎么说怎么有，要是屠师弟想去常乐坊，再去常乐坊不迟。
“如此甚好，那我不打扰同门，就此别过。”道士行了一礼，请明月出先走。
明月出弹了四喜一个脑瓜崩儿，在这位漂亮道士的温和微笑里离开。
这会儿崇仁坊里已经聚集了不少打算一睹探花使风采的吃瓜群众，人山人海很快就把道士的身影吞了进去。
明月出眯起眼睛，呷了一口杏酪：“吃了吃了，喝也喝了，你说的东西在哪儿，咱们这就取了去。”
屠博衍沉默片刻，才出声应了一句：“今日晚了，明日再去。那地方的名字还是我妹妹取的，名唤云来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