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唐朝还是唐国,崇仁坊都是长安城最热闹的几个坊市之一,哪怕此刻坊门关闭,坊内却也灯火通明,酒家逆旅人影绰绰,从二楼窗子望过去,好像一整个街坊里活着的都是影子。有的影子在墙里觥筹交错,有的影子在墙外提篮兜售小食,有的影子三三两两摇摇晃晃,有的影子举杯对月形影单只,还有某个遥远不可见的影子弹琴奏出凄楚哀伤的调子。
明月出攥了一把蜜炒瓜子从这一头看到那一头,不仅看见了走街窜巷的小商贩,还看见了俩牵着个什么动物卖艺的杂耍人。
崇仁坊兜售的瓜子并不是明月出吃过的葵花籽或者西瓜子,应该是南瓜子或者花瓜子,皮薄且脆,搓一下就碎了,只有蜜炒过后表皮变得坚韧才能磕起来。屠博衍说这种先用香辛料与蜂蜜腌制再翻炒的零食工艺各国皆有,并未大唐独创,其中最有名者莫过于晋国建康的桂花蜜炒,用料奢侈,程序繁复,那是召入宫廷的手艺。若有一天路过建康,不能错过。眼下这种崇仁坊里随便哪个点心果子娘子卖的货色,不过就是平民百姓吃个热闹罢了。
然而宵禁之后坊外虽然一片寂静,坊内却还能有点吃喝,这就已经足够令明月出惊喜了。信息时代的人掉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古代,最怕就是天黑以后无聊。
“不过没关系,不管天黑天亮我都有你聊天,反正一时半刻你还逃不出我的手掌心。”明月出将一把磕好的瓜子仁倒进嘴里,享受着坚果美味在嘴里爆开的痛快和刺激。
“我记得我爸,哦,就是我父亲,和我说过,唐朝自安史之乱后每况愈下,无力管束长安细务,坊市内小商小贩就在坊市内活跃起来了,这是夜市的雏形。现在这个,这还没安史之乱就已经在坊内开趴体了?”明月出瞄着不远处一座三层小楼,楼里人影绰约跳着胡旋舞,身形丰腴,腰肢纤细,光看线条便已经很诱人了。而她所住的逆旅楼下更是酒号之声不绝,大概是那群书生趁着探花夸街之事在宴饮。
“今夜月满,早睡为上。”屠博衍提醒,他不知究竟是明月出天赋异禀,还是她天性粗疏,此时的长安城不同于从前,妖气四溢,隐约还能听见鼠辈口哨之声遥相呼应,大约是在传递什么见不得人的信息。偏偏这家伙满心好奇,光是站在窗前看热闹便已经看了半个时辰,真是不怕看见脏东西。
正想着,明月出使劲儿眨了眨眼睛,刚要举手去指,又立即装作抚平鬓发遮掩过去,在脑子里和屠博衍嘀咕:“那边飞过去几只鸟,就是那种鸟,杏花村和万年县见过的!”
“四翼鸟,形如蛱蝶,音如黄鹂,名为栩,生在北地雪原林海之中,林海生山火,木焦枯则栩出,当地人唤为墟鸟。在北地口口相传的异闻之中,栩似鸟又不是鸟,与死亡相伴,是大凶之物。”屠博衍解释道,“还有人说栩与墟鸟并非一种,与传闻中可召唤万物满足心愿的鬼神盛宴有关,但是鬼神盛宴究竟是一桌宴席还是一套傩仪已无人可知,早就失传,与它相关的四翼鸟故事自然也不知真假了。”
“前阵子你还说想不起来,这么几天就找到资料了?”明月出惊诧。
“静夜之思,入梦之时,总能想起来。”屠博衍语气自然。
“你做梦都在看书?学霸,你真的有毒。”明月出感慨,说话之间那些四翼鸟已经飞入云端消失不见。
满月渐渐攀上云端,街上的人影也少了,明月出入梦之时只有那凄楚的调子远远传来,她忍不住嘀咕了一声:“这调子怎么这么惨,妻离子散似的。”
屠博衍没回答,催着明月出:“快些睡吧,若得了闲,明日带你去云来居,再去空港看看。”
“好啊!还要吃你说的藤萝饼!”
“此时哪有藤萝,快睡!”
凄楚琴音由远及近,屠博衍睁开眼睛,侧耳倾听,屋顶传来踢踏之声,先是有一人轻巧地掠过,瓦片空空地响起,而后三人呈包围之势从不同方向追来,对这家逆旅的屋顶毫无怜惜,踩得隔壁书生都闻声起了身,瓦片被彻底踩碎,残渣簌簌下落。
凭声音听来,三个追兵体型差距颇大,应当是夜鸦而不是金吾卫,跑在最后那位身形应该极高大,声音好像是从地龙里钻出来的,瓮瓮作响:“抓住孽障,格杀勿论。”
“不是说要活——”另一个追兵疑问。
“冯先生交代过,死活皆可,两个尸身一定要到手。”追兵首领的声音荡过去。
屠博衍顺着窗子瞧见三个人影从屋檐飞身而下,没入小巷之中。
月色光洁明亮,屠博衍不止看见了三道影子,这说明追兵不止一波。果然又有一队金吾卫追到这边,先锋们出手便是爆破之声,火焰吞噬了一处暗巷,顿时有火焰烧糊皮肉的味道传出来。
屠博衍惊愕,这些金吾卫竟然配备霹雳弹?
“毁了也好,近来城中怪事频频,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谁知道都拿去做什么了。”金吾卫首愤然道。
尸首可炼化妖鬼,若是混血孽障的尸首炼化出来的妖鬼想必极其强大。屠博衍思忖,看来长安城不如他记忆里那般平和稳当了。
正想着明天如何说服明月出住到东都会去,一股烟味便飘了过来。屠博衍皱眉,窗外夜色被一片火光点燃,出事的正是此前那栋有美人影子的三层小楼,美人驻足过的窗子已被大火吞噬,可这小楼分明与霹雳弹炸开的暗巷颇有些距离,又没有第二枚霹雳弹炸开,那小楼难道是有人趁火打劫又纵了一把火?
窗里屠博衍心有疑虑,窗下金吾卫首领亦是吃惊:“只有一个!”
更诡异者,这种情境之下,那凄楚琴音却还未断绝,只是愈加悲哀,甚至隐隐有些疯狂。
有什么东西破风而来,像是利刃类的暗器!
咻——噗——
利刃入肉碎骨之声过后便是粘腻液体飞溅满地的声音,落在屠博衍耳中让他心头一颤,若是出了这么多的血,不,大概不仅仅是血——
“老大!”一个金吾卫惨叫起来。
“在哪?!休得藏头露尾!滚出来!”金吾卫们大叫起来。
思忖之间,浓烟随夜风飘散吹到窗边,随着杂役一声“走水啦——”,逆旅之中的书生们也纷纷出门,隔壁房间也传来起床开窗看热闹的细碎噪音,屠博衍只能庆幸明月出睡得沉,也庆幸幸亏自己附了她的身。
这个明月出,还真是时运不济的体质,镜醒者多半是权贵或者名流,她啥也不是也就罢了,竟然还一到六合就进了弱水!好不容易出来,不是遇见凶巴巴的杀手就是居心叵测的村长一家,住店县尉被杀,投宿还有追捕孽障,真是能图惹是非。
可自己在六合一无人脉,二无交情,如何帮她?!只怕还会在饮食起居上拖累她。
屠博衍轻叹一声,一首《殷其雷》究竟是不是召她落入弱水的罪魁祸首?时至今日,他竟然害怕知道答案。
为何害怕知道答案?
“不是两个!天啊确是两个!与东都会那次一样!”此前那组夜鸦的声音回转,带着恐惧绝望,随着几道利刃破风,戛然而止。
一声悲音拔地而起,像是一曲唱到顶峰,情绪倾泻而出,让楼下那群看热闹的住客都忍不住喊出声来。
屠博衍突然回头看着窗外,火红夜色半空对上一双悲痛欲绝的眼睛,那双眼睛属于一位颇为俊美年轻的少年,半张脸都溅满鲜血,一眼望去格外哀艳,乱发随夜焚热风飘扬,发丝之下空无一物——这少年竟只有头颅!
若是飞头蛮,面容应当不会如此俊美,飞头蛮面若獠牙鬼,肤色青黑,所以这少年应当是混血,只有飞头蛮头身分离的本领,却依旧是人类的面容。
所以霹雳弹杀死的是他的身体,而悲歌满喉的是他本人。
对视不过一瞬,那颗大好头颅很快便朝着起火的小楼飞去,数枝羽箭和霹雳弹尾随而去,却因那头颅灵活迅速无一击中。可惜他逃得过金吾卫的弓箭与霹雳弹,却逃不过专门对付非人的夜鸦。只见一团拳头大的银光在半空爆开,星星点点铺满那头颅的去路。那颗头颅刹不住装进星光里。
奇怪的是夜鸦并未立即收网,那张银网翻卷一下碰到了霹雳弹,几枚弹丸在低空炸开,惊得人群尖叫四散。
“是为了这颗头不落入金吾卫手中?夜鸦搜集尸体?我记得你说过那个什么鸟出现就会死人——”明月出突然开口。
“也许。”屠博衍轻轻关上窗户,“明日一早若无盘问,便立刻离开崇仁坊。”
明月出想想她一醒来就看见的刺激画面,虚心受教:“不如还是住到东都会吧。破财消灾!”
“不必,之前听那夜鸦所言,东都会前几日也出现这等事件,与混血孽障有关。”屠博衍无奈,“或许我们应当一早前往长安县,往南到苏杭一带。”
“既然是刚出新手村找练级点,那就不要怕难了。”明月出格外乐观,“反正我们不止三十条命,大不了从头再来。”
“既如此,也许西市反而是个上佳选择。”屠博衍分析,西市又名利人场,算是长安平民与商贾汇聚之地,因为人员成分混杂,管理人员也就格外多一点,还有市场管理中心和消防队驻守,一旦出现问题反应比寻常坊市更快。
“再说我们两人同居一身,迟早要被人看出破绽,西市那样的地方对这种怪异现象接受度更高,若有一天不得不承认此事,或许在西市还能淘登到一些人情朋友。”明月出很现实地说中屠博衍的担忧,“咱俩除了彼此,在六合是一个人也不认识,还是要多结交多遇见,多个朋友多条路。”
“既如此,那明日取了公验便去西市投宿女楼。”
两人商议定了,便索性起床梳洗等着官方派人盘问昨夜之事,可左等右等也没有人来,熬到晌午终究还是坐不住了,打算去云来居取了公验离开崇仁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