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收了两个炸雷般的人物,但除了孔雀坊自己,城中倒是没有任何风波。白马山庄只做不知,连十二楼都没有收到消息;陈四娘失踪数日,陈家也好像就没有这个人似地,倒是把陈王氏的夫婿和另一个本家少爷显了出来,这两人正忙着角逐掌舵人之位,热闹得很,巴不得陈四娘这辈子就这么失踪下去,再不回来才好。
唯有陈四娘的父母重金托请十二楼,七楼主来传话,虽然陈四娘哭得悲恸,但还是咬牙:“不能告诉他们真相,太危险了。”
七楼主面露怜悯:“好,那我权衡一下,以二老不会伤心致病为要。”
事情就这么半拖不拖,城里也这样毫无风波,倒不是因为一切都太平,而是过年了。
这日早晨天空飘了几许薄雪,送来了明月出在六合度过的第一个岁暮,也就是除夕。
晋国有守岁的习俗,名唤照虚耗,传说虚耗是一种会消耗家中气运的鬼魅,虚就是人财两空,万事皆不可得,而耗就是心想事不成,一切都成空。照虚耗也就是将家里里里外外的灯烛都点起来,将这种畏惧光明的阴暗鬼祟驱除出屋子。
为了这一夜的通明,灯烛自然必不可少,饮食夜宵也要备足。若是如贝家那样的大家族,还要准备各类祭祀之物,并傩仪等大戏,格外热闹。孔雀坊这些人,也就吃吃喝喝了事,正时候去祭,再等元日剪彩贴红。
其实这样的节庆仪式从腊月廿三祭灶便已经开始,一直持续到过了元夕三四天,也就是正月十八九,才会散去。这期间的饮食几乎每天都有讲究,便是非人之道与人的习俗不同,大面儿上却也都遵循这个传统。
虚耗这类鬼魅本就是非人,学名叫做虚鬼,另一种叫做作耗,怕光怕热闹,据说这种怪物喜欢倒霉懊糟的地方,所以若这种怪物留在家里,便说明这一家十分不堪,不仅家境不行,运气也不怎么样。
戚思柔与大郎二郎都是北地狐族,还是血统更高贵的金银二品,本来是没有这种传统的,但强十娘似乎对这些鬼怪之事十分了解,还努力劝戚思柔:“大娘子也别不信,去岁我便在家里照了一只作耗,虽是照了,可你见我这一年如何?只怕若是不照,此刻也就没有命在。”
戚思柔无语,强十娘今年的确运气不佳,倒霉事不少。
“幸而我当时破解了,否则这一关我只怕过不去。如今虽然这样,也算是有惊无险。”强十娘还挺乐观。
被强十娘这么信誓旦旦地说起来,戚思柔也就入乡随俗,早就张罗起准备烛火的事情,还讹了李仙踪一对儿西洋天神孩儿玫瑰花香烛,那对蜡烛有胳膊粗,上面雕刻着非常精美的玫瑰花园图案,还未点燃就有非常馥郁的玫瑰花香气,极其鲜美纯正,李仙踪是冲着这个精纯的味道买的,谁知道到手还没有捂热乎就被戚思柔要走了。
这一白天大家都准备着各种吉祥汤水,夜宵点心,还要酿糖发饼,好在今天大家都没事,人手充足,笑闹之间便把好吃的做了,然后统一按照大郎家里的习俗走流程,其余的各人爱弄各人去弄。
“反正臭讲究那位一心钻研怎么把香堂主给治好了,没空跟我们矫情。”戚思柔一摆手,“咱们大碗喝酒,大口吃肉!鱼虾鸡鸭都别少!八大碗分量要足!”
戚思柔自己记不清楚小时候怎么守岁,但在胡家寨那几年每年都很热闹。
狐族最尊贵的数字是九,非天狐不可用,因此寻常的狐族便将八视为吉利,守岁这一夜要吃八样八碗八种做法的肉食,鸡鸭鱼虾猪牛羊鹿,一样少不得。
在胡家寨的时候这八种肉食,也无非是熬煮灸烤,但既然如今有能吃出花头的人物,戚思柔便下了命令,一定要做出新鲜味道来,别怕花钱。
采办食材配料的时候,六郎倒是高兴得够呛,头一回不用担心怎么和大郎报账,所以便是什么酸宁叶子粉橘陈皮迷迭香之类的也买了回来,因此做些暹罗风味的虾球,抹蜜撒了迷迭香的烤鸡之类,便不在话下,甚至于锅包肉这种东西都被明月出拿出来,还特地介绍:“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道菜。”
等热碟子热碗端到桌子上,红红绿绿黄黄,搭配得甚是好看。
一屋子人连着还在吃奶的小婴儿都团团坐了,除了起不来的香雪郎,不缺一个。
三杯酒过,觥筹交错。
十几个郎面对新鲜吃法和满满的肉菜,化身为十几只狼,要不是戚思柔眼疾手快帮明月出夹了两片锅包肉,只怕轮到中山国公主下筷子的时候,碗里就只有葱丝儿了。
“我小时候那受过这种委屈!”明月出佯装发怒。
“那是,毕竟一国公主,怎样也不能差了。”强十娘倒是很实在。
明月出的事情目前还没有传出戚家酒楼的范围,因此这话题也就一说一过,酒气升腾里,她倒是格外有谈兴,抓着屠博衍聊了起来:“说来也是家学渊源,我爸爸这边人口就少,妈妈那边亲戚又市侩伧俗,老一辈又走得早,所以我家过年并不热闹。小时候我可羡慕同学什么的,过年那么多亲戚可逛,天天下馆子吃大桌子,就单是我,只有一家三口。后来可能是总听我羡慕被人,我们那位书生就带我和仙女儿出去逛,每年过年都旅游,今年去厦门,明年去广州。”
“不知道六合有没有广州,过年有花市,漂亮得很。还有泉州,泉州当是有的吧,过年会有很多香火庙会,什么流派都凑在一起,一边逛一边吃石花膏面线糊。要不然去东北,大雪纷飞,银装素裹,还有冰灯展,一到晚上灯照着,晶莹剔透,漂亮极了。”明月出越说越兴奋,脑子里一幅幅画面转起来,走马灯一样,不仅有儿时一家三口四处旅游的画面;也有惨剧刚发生那几年,不想被人可怜,独自一人吃着点来的饭店菜,一个人看电视晚会的画面;还有再后来为了躲避这种孤独,拉着行李箱去世界各地旅游的画面。
每幅画面里都是明月出,不一样的明月出。
屠博衍觉得哪怕是看着她少女时代开心的模样,也会心如刀绞,他分不清这种痛楚是因为心疼,还是因为求而不得,亦或只是心里充满了“想要她过得更好”的念头,胀得发疼。
这种痛楚甚至他偷偷念起清明咒都无法驱除,被明月出觉察到。
“你……你那时候怎么过年?”明月出开了口,语气有点故作轻松,实则小心翼翼,好像也害怕碰触屠博衍过往的某个伤口。
屠博衍松了一口气,幸好她是误会了,这一波倒是误会得好!
“皇家还能如何,与宗室过,与嫔妃过,还有朝会,谁知道他们心里都在想什么,顿顿都是温火膳,有多少人能吃饱。”屠博衍是真的不觉得过年有什么意思,比如太子、七弟这样受宠的孩子,还能有点夸奖表现,吃些甜头,落点儿光荣的赏赐,可他屠博衍爹不疼娘没有,也就是个木胎泥塑一样的陪客,说着官样文章罢了。
可就算是屠博衍说得这么没趣味,明月出还能插科打诨,问出神人皇帝是不是用金扁担这样的话来逗屠博衍笑。
正巧二郎也说了一桩趣事,席面上大家都是眉飞色舞,便是一直有些郁郁的陈四娘都露出笑容。
若没有那呲溜一声,这原本是个完美的除夕宴。
那声音不大,但在座的绝大多数也都不是寻常人,更有四喜猫儿似地扑了出去,于是一圈儿脑袋齐刷刷顺着声音看过去,见到一个巴掌大的黑影窜过墙根跑出门,拖着屁股上三条长短不一的尾巴。
“是作耗!”强十娘认了出来。
“真的是那种东西?”明月出问屠博衍。
“也不过就是一种长了三条尾巴的大头怪鼠,不必多虑。”屠博衍轻描淡写。
“快些抓住!否则容它出门便被它带走了运气!”强十娘还是挺迷信。
话音一落,四郎出手,人影一晃一定,手里的筷子上已经夹着一个巴掌大的肥老鼠,三尾巨头独目,那一只眼睛还水汪汪的,明月出看着竟然觉得这玩意还有点丑萌!
“好像长得有点像某个社交媒体的LOGO。”屠博衍也是头一次见到这种野史志怪里记载的怪物。
“如此说来,这种怪物并不常见?”明月出好奇。
“的确。我这也是生平第一次见到。”屠博衍诚实回答。
不说屠博衍,单看在座各人的表情,大概除了强十娘都是头一次见到。
见到作耗这种生活在倒霉阴影里的怪物,说明来年一年运气不会很好。
大约是都想到了这一点,在座所有人的笑容也都不怎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