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戌时,明月出好不容易完成了屠博衍布置的每日功课,累如死狗,肩膀靠在软垫上北京瘫。如今她也有了皮毛功夫,念得清明咒,修得定神术,拖得时间缓,若是寻常妖物,也有一战,哦不,一跑的本事了。
摸了摸云猞背囊,明月出舒出一口气,会点功夫,有点银钱,侍宴的策划工作最近也有了些起色,这多多少少让她在六合生活多了几分安全感。
“我也承认我在内心特别深特别深的地方——”明月出抓过四喜。
“哦?”屠博衍一个升调,意思明显。
“好吧我的确有点,不,很没有安全感。”明月出格外后悔没事儿闲的干嘛给屠博衍解释那些信息时代的专有名词,现在流的泪都是当初闲的锅。
不过。
明月出心念一闪,六合的缺乏安全感,似乎与从前在家里那种不太一样。
究竟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清楚,似乎是程度,似乎是饱和度。
“别东想西想,想想明天你要如何和大郎汇报你的想法吧。那不是有七楼主背书,可以卖我们几分薄面的贝家,而是晋国皇后,琅琊王氏嫡女。”屠博衍提醒道。
的确,有了陈王氏一句话,哪怕是呈上去的东西被当成垃圾丢掉,也不得不呈上。
如今的中宫皇后年方双十,是琅琊王氏最著名的人物王羲之的亲孙女,王献之与新安公主的嫡长女,乳名神爱,自幼便习得其父其祖的风骨,擅长笔墨,是名满天下的才女。在六合这位王神爱据说曾与庾家子弟有过一段青梅竹马之情,后来因为太后亲临王家求娶王神爱,这段初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明月出委实不记得在这段历史里有哪位著名的太后,但六合之中这位太后似乎颇有些手段,那位陈王氏提过,这位太后的母族陈家已经与陈家联宗。
能捣鼓着母族与陈家联宗,生了白痴还能捧成皇帝,为了巩固儿子的皇位还能弯得下腰滑跪求娶王家嫡女,功成名就之后还能退居深宫不搞幺蛾子,这位陈太后能屈能伸是个人物啊!
“陈王氏此等提议,并非好心。”屠博衍提醒,“虽不能砸自家招牌,却也不要过于标新立异,一切以稳重为上。”
“好,我会提议做一些材料不出奇,稍微改个名字样子的东西。”明月出心下了然,就连她这样的新丁也能预料,不管戚家酒楼呈上去什么点心果子,结局十有八九是泥牛入海,说出来就是“戚家白送了一场”。
讲出来不过是打了戚思柔的面子,而陈王氏也绝不是为了欺负小小侍宴,只是想压一压陈四娘与陈五娘姐妹罢了。
出身琅琊王氏的嫂嫂,衣食住行还要听颍川陈氏未出嫁的小娘子的话,连请手帕交吃吃喝喝都要拖赖陈五娘的名字,陈王氏的怨气,只怕不是一星半点。
“那位陈家四娘不是拖了邢岫烟的手,给你们送了皇后闺中时的饮食偏好么,按照那个方向做,别出大错。”屠博衍耐心地听着明月出的打算。
明月出喜欢陈四娘,对陈五娘印象也不坏,自然是不打算站在陈王氏一边的。
“皇后闺中爱吃甜食,又不喜欢太甜,或许提拉米苏可以,我们现在有咖啡豆,稍微做出一点咖啡味道,要不试试?”明月出想起一梦威尼斯,心里涌起一股暖流,甜津津的。
提拉米苏的意大利语含义是“立刻带我走吧”,用料简单不复杂,咖啡他们现在能搞到,粗饼干可以自己烤,乳酪也是有的,只差可可粉,没有就用别的代替,总归是不容易出错,又有点惊喜的点心。
“现在就同我远走高飞,哇,这个含义,绝了。”明月出腾地坐起来,吓得四喜三蹦两跳窜到床头。
“送给中宫皇后,告诉她远走高飞,你也是绝了。”屠博衍无语。
“呃,好吧。”明月出蔫下来,“那就不提这个名字吧,只说是意大利来的,反正这边的宝货店也有罗马的银器。哎,意大利多美,佛罗伦萨也跟油画似地,也不知道等我回去,威尼斯还在不在了。”
“你喜欢,明晚再去。”屠博衍脱口而出。
“喔?前儿谁跟我说,就算是有清梦星河饮,也不要贪恋梦境,以免混淆现实,影响斗志。”明月出说着伸手去抓四喜,视线扫到窗外。
那是冬日朦胧月色,一片乌云遮住半边月亮。
“好多乌鸦。”明月出想起那些姑获鸟,心中一寒。
“那是香雪郎的问题,若白马山庄不许,很快就要被清算,若白马山庄纵容,你我又能如何。”屠博衍安慰一句。
“睡觉睡觉。”明月出可不想再往外看,万一看见什么不该有的东西——“睡觉!”
戚思柔养的男身马甲还没正式派上用场,但李仙踪的女身假身份却格外好用。无名无姓的李元娘可以自由出入各家内宅,毫无顾忌。
“你这样想,若是白马山庄的宴席,戚大郎的身份就可用了。”李仙踪扮做女身时娇俏可人,哪怕是一脸坏笑,戚思柔也没办法生气。
“天仙姐姐,算你狠。”明月出看着被漂亮妹妹迷惑了心智的戚思柔,对李仙踪竖起拇指。
“公主妹妹,承让。”李仙踪掩口而笑,演技爆表。
戚思柔带着明月出与扮做女身的李仙踪三人带着他们悉心准备的点心果子盘进了陈家角门,结果遇上陈四娘出门,陈五娘有客,活活被陈王氏晾了一个时辰,才在陈五娘急匆匆赶来的连声歉意里,把点心果盘递了出去。
“我也先说好,虽有我的面子,但宫里有宫里的规矩。我们有孝心,献了新鲜有趣的吃食,但娘娘也未必就吃。”陈王氏摸着漆盒上的花纹,面露不屑,这食盒连点珍珠贝母也没有,拿出来真是寒酸。
“此一节,四娘子也与我说过。”戚思柔不卑不亢地回答,“娘娘母仪天下,定能理解我们的心意,凤鸟自然引得百鸟来,我们虽身份微末,却也愿意尽力让娘娘欢喜。”
陈王氏被戚思柔不软不硬说回来,面露不虞。
陈五娘想着她四姐的话,无奈地打着圆场:“大娘子也不必过虑。娘娘的性子最是温柔端方,爱惜民生,闺阁之时就常常教导我们,不可铺张奢侈,尤其不能浪费饮食。”
说到此节,陈五娘到底还是不如陈四娘沉得住气,刺了陈王氏一句。
陈王氏扯了扯手里的帕子,拧了眉头,可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她也反驳不得,更何况她闺中是旁支,如今嫁的也是庶子,若不是夫主有能力做了陈四娘麾下的膀臂,她都没有资格与陈五娘一同站在这里。
想想就好气!陈王氏耐着性子,挤着笑容,听着戚思柔介绍这些点心糕饼。
这一份点心盘名为百鸟朝凤,是手工雕刻了翎毛之类,摆出造型的,其中有晋人常见的点心果子,但大半都是李唐特色,甚至还有诸如提拉米苏和司康饼这样海外大荒彼岸那种金发碧眼的异族食用的点心。
原本明月出有点迟疑要不要把司康饼算进去,但李唐的确有英吉利人出没,戚思柔觉得介绍起来没那么摸不到头脑,便保留了这种口感略显粗糙的糕饼,只是多加牛乳,尽量让它的味道更加浓郁流行,符合晋人心情。
除了司康饼,酥酪泡芙,加了红豆馅的透花糍,绿豆糕,玉露团等,统统都点缀了眼睛翅膀,做不出那种精雕细琢的逼真模样,也要做得圆小可爱,小黄鸡小黄鸭小肥啾,还有一份芝麻团,就小企鹅吧。
以寓意来看,也不仅仅是百鸟朝凤,更有点万国来朝的意思,但凡是帝王之家,便没有不喜欢这等吉祥恭维寓意的,这盘子和这意思就算是进到太后面前也说得出去。
陈五娘刚要开口,就被陈王氏一声打断。
“你们用心了。”陈王氏矜持笑道,“绿珠,赏。”
陈五娘子眉头一皱,没有做声,却在送走戚思柔时状似无意提了一句:“阿嫂出身王家,偏又不是正宗,九阿兄也的确能干,哎。”
戚思柔挑眉:“我懂,不会下凡了。”
陈五娘子噗嗤一笑:“柔姐姐也不必担心,这些点心明日四娘子入宫呈上,一定会说清楚的。我们四姐姐做事,委实可以放心。”
最后这句话虽然有点酸溜溜的,但也是佩服。陈五娘子不掩饰她的羡慕和野心,明月出觉得她这一点倒是坦坦荡荡,可比她那个嫂子可爱多了。
“那就多些五娘子了。”戚思柔笑着行礼别过,接过绿珠端过来的赏银,随手丢给了李仙踪。
李仙踪看也没看,只当做是寻常的荷包,随意提在手里。
陈五娘子扫了绿珠一眼,又补了一句:“冬至节后我还要请人,到时候大娘子可不能推了我。”
“五娘子太见外,怎么会呢。”戚思柔笑道。
待陈五娘子回转,陈王氏蹙眉:“不过是一庖厨,往上说也不过是个商贾,便是李唐的商贾又如何?你怎地这般客气?”
陈五娘子冷下脸来:“阿嫂,还是好好记着四娘子的吩咐吧。你那套王谢世家的做派,就不要放在非人身上使了。不然开罪了十二楼,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陈王氏不屑:“十二楼不过是个卖邸抄小报的——”
“十二楼若只是卖邸抄小报,就不会分号遍布六合,更不会被白马山庄奉为座上宾。阿嫂,你若见识浅薄,可以向九阿兄请教,你们夫妻一体,有些话就不要轻易出口——九阿兄走到今日不易。”陈五娘子打断了陈王氏的话。
陈王氏被小姑子噎得满脸通红,见她走远了,恨恨一甩帕子:“什么非人,就是猪狗妖物!”
嘎——
一只乌鸦飞了起来。
陈王氏吓了一跳,站在原地平息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定下神来,吩咐身边侍女备车,她要回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