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十二楼不仅非常看得上李仙踪,反应也极超前,早就介绍了第一单生意,为建康一暴发户做寿宴上的几道特色菜肴。七楼主忙得没空来,但还是写了便条着重介绍,这一家不差钱,寿宴那日又宴请了不少中等家族,最适合用来捞第一桶金,打开名声。
这种亲自到客户家里做饭做宴的职业,在李唐赵宋叫四司六局或者宴膳局,在晋国则叫侍宴,从名字里就透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味道,显见这个职业没什么社会地位,可戚思柔想得开,他们一群散户小妖,绝不可能成为权贵,那还追求啥呢,埋头赚钱好好过日子吧。
要说这做寿的人家,也真对得起七楼主“暴发户”的评价,分明他们也不是什么豪门大姓,可姿态摆得跟人家一样足,明知道戚思柔身后站着十二楼,却还是只派了个杂役来传口信,怕戚家酒楼当不起这个活计,让戚家酒楼先做出样品来。
“这事道理没错,但就派个半大孩子来,语气还这么不客气——”二郎拿了一包果子点心哄走了那十二三岁的小杂役,一转身便黑了一张俊脸,“还真是不怕我们在菜里吐口水!”
“瞧那孩子这个年纪便用那种眼神儿盯着你,就知道这家人什么货色了,说不定人家觉得美人的口水滋味也不错。”五郎嘿嘿笑。
二郎抬脚踹走五郎,帮大郎等人料理鸡肉。
这白身鸡是从一窝黄鼠狼那里买来的,这一窝黄鼠狼精在建康城外庄子里养一种白羽毛土鸡。这种鸡长得漂亮,生性活泼好斗,极擅长在土里刨虫子吃,肉质比光吃米糠的鸡要鲜嫩紧实,扒了吃更香。
大郎与十一郎、明月出三人商议,既然晋人喜欢唐风,最近又流行乳制品,就在寻常酥焖整鸡的基础上加一道乳酪焗。
几个郎杀鸡放血,去五脏六腑,涂抹香料,先入锅焖制,焖出来以后放入烤锅里,加了乳酪去焗,再出锅就挂了奶味,最后用火燎出星星点点的焦皮,如此炮制的白身鸡肉可脱骨,骨可嚼酥,不管是冷食还是热吃,都别有一番风味。
明月出对大郎竖起拇指,为了这一只鸡也耗进去几十种的材料了,其中不乏各色中药,都是健脾开胃,利肝补肾的好东西,这要是再不好吃只怕就没有能好吃的东西了。
这一只乳酪白身鸡,颜色淡雅如玉,看着润而不油,吃起来肉质酥烂但不絮绵,有嚼头又很不杠牙口,连骨髓油都有老汤滋味,连带的一点点鸡皮滑溜劲道格外入味。
“委实不错。”李仙踪擦了擦手,“禽类脯子肉很容易不入味,或者肉过了火候发柴,翅膀因为有骨头有皮有油,又很容易做出腥味来,难得这一道脯肉滑嫩,翅膀香酥,与乳酪的奶甜很搭配。”
大家围着乳酪白身鸡试着口味,戚思柔随手安排了当日出勤,二郎带着五郎六郎借着七楼主的面子在建康城里交际了一圈儿,时间就像汆毛肚儿七上八下地没了,一晃便是那暴发户做寿的日子。
建康城里的门阀贵族多半都是南迁而来,沿袭昔日北地风俗,造型多方正,宅院也十分阔朗,厨下的院子都修得格外豪爽,大大的空地上,仆妇们装卸东西,调度人手,这挤了一团,那凑了一堆,全无章法,却还都装下了。
主办宴席的并不是这家子里的人,而是晋国一家名为遇仙店的酒楼,比起丹阳城那个遇仙店,国都建康的遇仙店高冷不少。负责调度厨师菜肴的管事娘子一张冷脸怼着明月出:“你们不必四处走动,在这里把菜肴交割清楚便是。做完了按照章程给王嬷嬷,交接后你们就可以到安泰席吃喝,等一切事毕就能走了。”
二郎利索应了,转脸翻了个极大的白眼,向明月出解释:“安泰席有吃的喝的,做完这些我们只管休息,烧菜有大郎和十一郎呢!”
明月出手里的活儿也做完了,乖乖跟着二郎五郎八郎去吃喝。
所谓的安泰席与当年千金公主的千金宴差不多,也是流水席,安置这些前来侍奉料理宴席的厨师管事之类,席面不差,鱼肉酒水管够,只是略粗糙些,那么大一只烤羊生生放凉了,白花花一层油脂对着明月出,让她食欲全无,索性竖着耳朵听旁边两个半大孩子八卦。
这一听不得了,暴发户家故事还挺多,就在前阵子还出来一档子怨气作祟,死了个美貌姬妾。八卦里那姬妾化鸟而飞,十分诡异,暴发户家里怕真的有鬼怪之事,这才大肆宴请想要压一压冲一冲。
“在这种地方,可算不得稀罕事。”二郎哼了一声,“寒门不过是猪狗,若是奴儿,只怕猪狗不如,就算个野花野草,死了连个坟墓都没有。”
这一点明月出赞同,奴婢不能轻易虐待打杀,这是唐朝开始慢慢悟出来的,在魏晋南北朝的混乱里,人文风流之下是累累白骨,一个姬妾在他们眼里连玩物都不如,更不要说当人看了。
只是这鸟儿……
明月出和五郎对视一眼,各自端着笑脸加入了八卦的队伍。
那俩半大孩子就是打杂的,什么时候见过明月出这样齐齐整整的漂亮丫鬟与他们搭话?于是明月出连套话都不用,毫不费力地得知了全篇全情。
这暴发户是从洛阳迁过来的,在洛阳与庾家有些交情,一直把庾家当做是靠山,过来几年又搭上陈家重新做了生意,家资丰厚。老家主今年六十五,是个人物,可惜几个儿子不太成器,都是纨绔。死掉的姬妾是大儿子新得来的爱物,擅长调制香料,浑身异香,极得宠爱,谁知道咕咚一声就落了池子变成了死漂。发现死漂的婆子赌咒发誓说见到了尸首变成怪鸟,于是越传越玄乎,最后连老爷子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我不知道李仙踪究竟查出多少,但他所查绝不是只为长安一案,只怕大有牵扯。”屠博衍自从那一晚上见过李仙踪发飙,对漂亮道士的评价高了不少,“此事又出现怪鸟,务必要告诉他。”
明月出点头,又踹上俩水果和厨房里的媳妇子攀谈起来,在心里给宅子画了个平面图,打算和李仙踪好好说一说。
一个时辰过去,外面安泰席上的冷羊被吃了个干净,里面也响起了歌舞音乐,一位倨傲的管事娘子出来派赏钱,说来贺寿的陈家五娘子称赞乳酪白身鸡做得好,让明月出跟着过去谢赏。
屠博衍提醒明月出,这个陈五搞不好就是丹阳城那个陈五,又冷然道:“若你不愿,只管推了,何必向那种人磕头谢赏。”
“入乡随俗,我骨头没那么硬,没事。”明月出十分现实,从前在长安西市那样的地方做酒楼,难得有什么贵人来,她又是明月公主,自然不必磕头。如今到了建康,丢一块石头能砸到两三个著姓子弟,她那中山国公主的微弱名声只怕敌不过门阀贵族的习俗,“磕就磕了吧,只要对方不怕折寿。”
幸而那位陈五先说了一句免礼,又向同席的女郎们解释:“我家四姐说,这位是中山国的明月公主,只为看遍山水人情,惯是随遇而安的。这样的雅客不能怠慢。”
原来是当初丹阳城与陈四的一面之缘的缘故。
同席的女郎或是暴发户这样的中等人家,或是名门旁支,平素并没有多少机会见世面人物,一听明月出是个驴友,立刻将她团团围住,问东问西。明月出做高端旅游的,装风雅忽悠人不在话下,连那位传话的傲气管事娘子都叹服:“果真是中山国公主。”
“你这个职业,在待人接物上占了不少便宜。”屠博衍语气欣慰,“哪怕换做我,对着这一群鸭子也要头秃。”
“六殿下,你说话也越来越接地气了。”明月出嘴上还在吹牛,脑洞里也能应着屠博衍,应付这群连建康城都没出过的小丫头,委实没有难度。
“这些小娘子虽然都不是高门贵女,但其实戚思柔要做的,反而是他们这样人家的生意,能结交自然有好处。”屠博衍道。
“老铁,你最近怎么这么好,我都有点发毛。”明月出纳闷,这刺她刺得少了,反而经常称赞她,难不成是又是不小心看全了她洗澡?
“滚滚滚!”屠博衍怒吼。
待到宴席末尾,明月出已经踹了一肚子八卦和情报往回走。
陈五娘似是真的不舍明月出,竟然起身相送,一副推心置腹的语气:“若你觉得留在那样的地方烦了,一定来找我。我也常和四姐四处走,总比你这样委身做奴婢的强。”
“嗯嗯。”明月出懒得解释什么劳动平等之类,敷衍着陈五。
两人说着话还没走到分叉口,就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走了过来,眼看着就要走到门口。
陈五连忙提醒明月出:“那就是家叟。”而后又皱眉头,“果然是暴发之家,没个规矩,这门内女客众多,他便是主家也不能来,又不带个随从,怪得很。”
老爷子?说是六十五,看着比八十还老,果然是古人七十古来稀啊!明月出应了一声,只是这任老爷子瞧着不太对劲,怎么眼神直勾勾,嘴巴也黑洞洞?
正想着,那老叟已经走到门洞口,脚下一绊,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眨眼功夫便流出来一摊血水。
“啊啊啊啊——”陈五尖叫起来。
别说明月出,连屠博衍也懵了,这又是哪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