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通桥暂保无恙,而缅甸战场依旧枪林弹雨,杀声震天。
中国远征军在前无去路、后无援兵的极端不利的境况中,想要杀出一条血路,回到国内。谁都明白,祖国在这一刻,意味着什么,那就是漂泊游子的家,那就是折翅鸟儿的窠,那就是安全和温暖,那就是幸福和
归宿。
家在遥远的北面,在缅北野人山的那一边。
目前我们所能知道的远征军撤退路线一共有五条。当时十万远征军被占据优势的日军分割包围,天上是日军飞机昼夜轰炸,地上是日军摩托、汽车循迹追踪,十万人分成了五路,觅路而走。
这五条撤退路线是这样的:
第一条是第5军军部和新22师,走的是穿越缅北野人山这条最为艰险的道路。
第二条是新编38师,穿越英帕尔平原,进入印度。
第三条是滇缅公路,200师和在腊戍阻击日军的新28师、29师从这里撤回国内。他们中,也有一部分进入过野人山。
第四条是新编96师,走的是缅甸葡萄到云南福贡这条路线,他们也走过了一部分野人山。葡萄,是缅甸最北部的一个小镇,距离中缅边境100公里左右。
第五条是第6军,走的是景栋路线。景栋是缅甸东部最边远的一座城镇,居住着大大小小几十个部落,隶属于缅甸的掸邦。从景栋向东,就是老挝,从景栋向东北,则是中国云南景洪。
我先写写经过缅北野人山回国的第一条道路。
缅北野人山,一写下这五个字,我就浑身颤抖。我实在不愿意遥想几十年前发生在这里的无比惨烈的一幕幕,然而我又不能不面对,只要写到远征军,就不能不写到缅北野人山。
缅北野人山,位于缅甸最北部,东西为横断山脉,无法攀越,而缅北野人山以北,就是白雪皑皑的喜马拉雅山。缅北野人山名字的由来,据说是明代军人在这里看到野人,而命名为野人山。这个名称就一直叫到了现在。
这里确确实实生活着野人,刀耕火种,茹毛饮血,直到今天还是这样。
最先知道缅北野人山是因为一首诗歌:《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作者是穆旦。20年前,我还是一名文艺小青年,留着披肩长头发,满脸清高不可测,疯狂地背诵古今中外那些著名诗人的诗歌,幻想着有一天也能成为诗人。那时的诗人很受人尊敬。
穆旦这首诗歌的最后一段是这样写的:
在阴暗的树下,在激流的水边,
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无人的山间,
你的身体还在挣扎着想要回返,
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
那刻骨的饥饿,那山洪的冲击,
那毒虫的咕咬和痛楚的夜晚,
你们受不了要向人讲述,
如今却是欣欣的树木把一切遗忘。
过去的是你们对死的抗争,
你们死去为了要活的人们的生存,
那白热的纷争还没有停止,
你们却在森林的周期内,不再听闻。
静静地,在那被遗忘的山坡上,
还下着密雨,还吹着细风,
没有人知道历史曾在此走过,
留下了英灵化作树干而滋生。
第一次阅读这首诗歌的时候,我的心被揪得很紧很紧,这首诗歌和我们教科书上和文学史上宣扬推销的那些诗歌不同,它没有那个时候的人们惯常从诗歌中看到的阳光雨露和革命豪情,而有一种直抵骨髓的阴冷和肃杀。
在我们那个时代接受的教育中,森林都是美丽的,河流也是美丽的,生活也是美丽的,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我无法想象穆旦诗歌中描写的这些意象,头上为什么会开满野花?树木为什么会把一切遗忘?这篇森林里到底走过了一段怎样的历史?
后来在很长的时间里,我在图书馆里查找穆旦的文字,却无法找到更多的关于他的只言片语,这个从民国时代走过来的诗人,曾被贴上颓废和堕落的标签,而那个时候课堂上被老师们满怀激情朗诵的,是歌唱蓝天、颂扬大地的诗歌。20多年过去后,现在回头来看,老师在课堂上讲解的那些诗歌,都是浮云。而穆旦的这首诗歌,却一直被人们传诵。
直到多年后,我才知道了穆旦是一名参加过远征军入缅作战的战士,在第5军中做翻译。穆旦入伍前是西南联合大学的一名学生,远征军回国后他继续自己的学业。这么多年来,穆旦一直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自己在缅甸野人山这段悲惨的经历,甚至,除了这首诗歌,他再没有写过野人山。而这首诗歌,连“野人山”三个字也找不到。
这首诗歌写于穆旦走出野人山三年后的1945年9月,野人山到底给穆旦留下了怎样惨痛的记忆?我们无从知晓。我们只能通过这首诗歌进行了解,只能了解到野人山那些凄惨的场景。
野人山留给我更大的惨痛,则来自一名亲历者的讲述。
段生馗是腾冲县农业银行的职工,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寻找远征军留下的珍贵物品。他曾在向导的带领下,多次走进缅北野人山,见到了野人,也见到了被野人抢夺的远征军的生活用品。
野人的生活情景,和电影《启示》与《食人族》上的场景几乎一样。这是一个个尚未开化的荒蛮部落,他们依靠狩猎而生存。几百年几千年一直是这样。他们与森林融为一体,他们对疲惫到了极端、饥饿到了极点的中国远征军士兵进行大量杀伤。不知道有多少远征军战士,没有死于日军的轰炸,没有死于日军的枪口,而死在了这些手持毒箭,像蜘蛛一样悄无声息进行攻击的野人手中。
段生馗走进野人山,是由一个名叫“老杨”的人带进去的。老杨经常来往于缅北野人山的野人部落与外界的文明世界之间,他了解野人的生活习性,能够与野人进行口头语言和肢体语言的交流。如果没有老杨的带领,走进野人山则是非常危险的,如果遇到野人,后果不堪设想。
老杨与野人交流的这套本领是祖传的。老杨的祖父生前是清末滇西的马帮,穿越于印度、缅甸、滇西之间的丛林时,经常与野人遭遇,便学会了与野人如何沟通,于是充当了向导。这套做向导的本领后来传给了老杨。
当段生馗第一次走进野人部落,寻找远征军的遗物时,我还在大学里读书。当段生馗在野人山中手捧着野人用远征军的头盖骨做成的器皿泪流满面时,我捧着穆旦那首著名的诗歌,不知道诗人写的是什么。
段生馗说,他走进的那个部落,只是野人山中的一个小部落,而这样的部落,在莽莽苍苍、方圆数百里的野人山中,不知道有多少。
当初疲惫不堪的远征军走进野人山的时候,大小部落呼啸而来,我们的士兵做了这些野人的猎物。不知道有多少远征军永远留在了亘古荒蛮的野人山中,他们的尸骨化作沃土,沃土上长出了年年茂盛的野花。
段生馗说,现代的野人也时有与外界交流。如果他们需要外界的商品,就会采取原始的物物交换的方式。他们把兽皮、虎骨等这些外界人需要的东西,放在森林中的路上。然后弯弓搭箭,藏在树后,等待外界人来临。
野人摆放的东西很有深意,如果顺路摆放,就是告诉人们,给他们什么都行;如果横着路面摆放,那就是要食物和药品;如果摆放在十字路口的中间,那就是要盐巴……在与外界人的交往中,野人也形成了自己独特的交流方式。
如果有人贪图便宜,拿走野人的东西,而没有留下野人需要的东西,那么树林后就会射来一支毒箭,贪便宜的人当场毙命。即使你再仔细向四周张望,想看看是否有野人在周围埋伏,你也找不到野人的,密密层层的树林将肤色如同树皮一样的野人完全遮掩。而野人射杀一个人,就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轻松而随意。
段生馗那次走进的野人部落是一个母系氏族社会生活状况的部落,部落酋长是一个高大丰满的女人,在段生馗和老杨把带来的礼物敬献给了她后,她喜不自胜,也将部落的作品展示给段生奎看。段生馗赫然看到,那是一大堆青天白日帽徽和中国军队衣服上的扣子。酋长通过特殊的语言向老杨和段生馗炫耀说,这些都是上一代酋长留下的宝贝,当初部落的“勇士”们活捉了很多又脏又瘦的外界人,他们实在太瘦了,甚至都没法祭奠鬼神,部落只能把他们杀死,然后把他们的衣服挂在树上,印晚鸟雀。后来这些衣服被风吹日晒,全部化成了尘灰,就只留下这些帽徽和扣子。
部落酋长口中的外界人,就是中国远征军。
部落里还有一名女巫师。在迎接外界来的客人时,只有部落里的头面人物才能参与,比如这名老巫师。老巫师给段生馗拿来了三个水瓢,她说这些水瓢是和那些帽徽、扣子一起来的。段生馗双手捧着水瓢,惊愕地发现所谓的水瓢,居然是用人头盖骨制成的。
段生馗心中充满了惊惧。女巫师还在喋喋不休,她说这三个水瓢是用三个女人的头盖骨制作的,那三个女人也穿着有扣子的衣服,戴着有帽徽的帽子。这三个水瓢在部落里的作用很大,女人生孩子生不下来,女巫师就把药水盛在水瓢里,灌下去,女人就能顺利生产。
这三个水瓢,就是我们远征军三名女兵的头盖骨。
段生馗手捧水瓢,泪流满面。
女巫师从段生馗的手中夺走了水瓢,说这三个水瓢是部落里的神器,能够保佑女人顺利生产,谁也不能拿走。
段生馗悲痛难耐,跪在地上,哽咽难语。酋长看到段生馗泪如雨下,还以为他对部落神器异常虔诚,就大方地要过三个水瓢,伸到段生馗面前说:“统统给你。”
在这个部落里,段生馗还看到很多用人体骨头做成的背包、碗碟等生活用品。酋长说这些东西都是和三个水瓢一起制成的。毫无疑问,这些东西也都是用远征军的尸骨做成的。这个母系氏族的部落,那个时候残害了我们多少远征军,不得而知。而缅北野人山有多少这样的部落,残害了我们多少远征军,更不得而知。
夜晚,段生馗和老杨拿出背来的白酒,故意劝他们喝酒,他们一劝就喝,大口大口地喝着,最后全都醉倒在了火塘边。段生奎和老杨趁着夜色,偷偷跑走了。
现在,段生馗几乎每年都会从腾冲走进野人山中,搜寻远征军的遗物。中国民间有很多这样的人,在以各种方式纪念抗战烈士。
缅甸的雨季是每年的5月至10月,长达半年时间。
雨季让野人山本来就很狭窄逼仄的道路变得泥泞湿滑,异常难行,甚至有的地方从来就没有道路,只能边披荆斩棘,边摸索前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湿漉漉的连绵不绝的雨水,让热带、亚热带丛林中的各种毒虫异常活跃。它们在湿漉漉的雨水中迅速成长,硕大滚圆,发育繁衍,它们的体内急需营养,任何一种从眼前走过的高蛋白食物,它们都不会放过。蚂蟥、蜈蚣、蜘蛛、毒蝎、毒蛇……它们不是一只两只,而是成千上万只,成万上亿只,它们潜藏在阔大的树叶后面,悄无声息,一遇到食物走近,就浩浩荡荡地杀奔而来,铺天盖地,所向披靡。蚂蟥钻进了人的身体里,人却无知无觉,等到发现的时候,蚂蟥的身体已经钻入了一半;蜈蚣钻进人的衣服里,照样无声无息,等到发现的时候,毒液已经注入了人的身体里;巨大的蜘蛛有网球那么大,巨大的毒蝎黑油锃亮,巨大的蟒蛇可以缠着人的身体将人卷走……
缅北野人山,直到今天这里还是世界上最艰险的地区之一。
龙英所在的新22师,走的是几条回国路线中最艰巨、最漫长的一条。而当时,谁也不知道这条道路前方会是什么,谁也不知道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
这条道路的起点是车辆能够通行的道路,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一条最简便易行的道路,所以第5军军部的车辆载着所有人员,包括1500名伤员,在懵懵懂懂中进入了缅北野人山。
缅北野人山,从来没有一支队伍走进过,肯定也不会有一张能够指引路径的地图。而且,人迹罕至的缅北野人山也从来就没有路径,一头扎进野人山的远征军们,只能依靠指北针和太阳来辨别方向。然而,指北针不是人人都有,太阳也不是天天都有。远征军老兵说,走进缅北森林里,树木遮天蔽日,阳光无法穿透缠绕了几百年上千年的树冠,森林里的白天也如同黑夜,很多零散的队伍,因为不辨方向,而在森林里走失了。
新22师的前面,就是第5军军部。这支撤退部队的最高长官是杜聿明。新22师为第5军断后,第5军的另一支部队96师一部在前开路。而第5军的另一支部队200师,还远在腊戍以北。
新38师,在阻击日军完成了掩护任务后,就沿着野人山南麓,掉头向西。他们没有走进野人山。
第5军的汽车行驶到了一个名叫莫的林的地方时,前方就再没有路了,所有人都从汽车上跳下来。为了不把物资留给日军,远征军把一路带来的汽车和大炮堆放在一起,浇上汽油点燃了。火光熊熊,燃烧了一个晚上,哔哔啵啵的燃烧声夹杂着钢管的爆裂声,在静静的夜晚听起来让人心悸。
天亮后,第5军所有人,包括杜聿明都徒步进入黑暗的丛林中,在树林之间觅路前行。1500名伤员留在原地。
这一天是1942年5月15日。
事实上,在那样艰苦恶劣的环境中,带着1500名伤员穿越缅北野人山,是非常不现实的。
留下的,意味着死亡;而离开的,也面临着死亡。
96师师长余韶以后写了一篇名为《挫辱而归的第一次远征》的文章,详细写到了远征军留下伤病员后在野人山行进的那些经历:
15日,八时出发,进入森林,除道上有一线黄土外,余皆草木。这是原始森林,密的地方连狗都钻不进去。行未数里,忽闻群猿哀鸣,甚为凄惨。它们都在树上攀缘跳跃,尖脸、长脚、黑毛,身长约二尺许,不下千头。
5月16至18日,均于森林中行军,仍是满目青苍,遮蔽天日,群猿啼鸣,闻之异常刺耳。妈蟥甚多,草间树梢皆是,人人身上多处被咬,伤口流血。挨近草木坐立,数分钟后,身上蚂蟥已百十条矣。幸而在空广无落叶的干土地面上,蚂蟥不来,否则是无法露营的。
这是远征军刚刚走进野人山的情景,已经让人闻之心惊。而更艰巨的、更危难的场景还没有出现。
远征军,一步一血,一步一血地走上回国之路。
5月21日,就在第5军的先头部队离开莫的林六天后,日军的先头部队赶到了。留在莫的林的1500名远征军伤兵,失去了战斗能力的1500名远征军伤兵,因为不愿意被日军俘虏,就挤坐在一起,让还能动的战友浇上汽油,引火自焚。
1500名不愿意跟随大部队,凌晨一起慨然赴死。
当天晚上,后续部队把这个消息报告了杜聿明,杜聿明悲伤不能自已,他踉踉跄跄地走出了帐篷,面对着莫的林方向,俯首默哀,沉默良久,然后,他抬起头来,面对星空朗朗起誓:“光亭只要一息尚存,誓灭日寇,报此仇雪此恨,以慰诸烈士在天之灵!”光亭,是杜聿明的字。
说到远征军,就不能不说到一个叫作史迪威的美国人。
史迪威当时担任盟军中国战区参谋长兼中缅印战区美军司令,他当时也在缅甸指挥中国远征军作战。缅甸战役打了两个月,史迪威就与杜聿明争吵了两个月。他们的战术思想完全相左,每一城一地的攻打与放弃,都会让他们争执不下。政出多门,战机延误,这也是后世的人们认为第一次入缅作战的失败原因之一。
但是,毕业于西点军校的史迪威是一名真正的军人,这一年他已经60岁了。当缅甸战役失败后,罗斯福派遣了一架飞机准备接史迪威离开险象环生的缅甸,前往风平浪静的印度。但是史迪威拒绝了,他认为一名真正的军官,在危急时刻,就应该和他的部队在一起。后来,这名年已花甲的老头,硬是依靠着一根拐杖,率领一支小分队徒步走向缅北丛林,进入了印度。到达印度的时候,身边只有十个人。
这个强悍的老头后来在印度组织了同样强悍的中国驻印军,然后,中国驻印军在缅甸丛林痛殴日军多个师团,替老头报了一箭之仇,更替死难的远征军战友报了一箭之仇。
史迪威和蒋介石也有矛盾。他们的矛盾也伴随着缅甸作战的始终。
在1942年5月这个雨季来临的季节里,史迪威下令中国远征军放弃缅甸,向印度撤退。这是为了减少更大的牺牲。
但是,蒋介石坚决反对中国远征军撤入印度。他对史迪威未经请示擅作主张大为不满,他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擅自令我华军赴印度而彼且离开队伍,先自赴印,并无一电请示。此种军人,殊非预想所及。然此乃余考察无能与信人太过之罪,而于人何咎!”几天后,蒋介石又让驻华军事代表团团长马格鲁德转告史迪威:“中国军队无退人印度之意。”然而,这封电报史迪威是否收到,不得而知。缅甸丛林,山大林深,也许史迪威根本就没有收到。比如第5军,在第5军进入野人山后不久,就因为天气潮湿,电量很快用完,第5军与重庆方面失去了联系。
龙英所在的新22师奉命断后,他们每天都要与追上来的日军激战多次,那个时候,远征军都把追赶的日军前哨部队叫作斥候。斥候是一个文言词语,是古代对尖刀部队的称呼,起源于汉代。
新22师交替掩护着向后撤离,有几次,日军的前哨部队将新22师的断后部队包围了,而新22师的断后部队就像一只浑身淌血的猛兽,扑上去与日军撕咬,撕下日军一块肉后,日军就仓皇逃窜。新22师舔掉身上的血迹,回头追赶已经走远的第5军军部。
队伍在森林里向前行走,既要留意第5军行军后留下的踪迹,又要留意身后突然出现的日军斥候部队。在白天,借助着森林里微弱的天光,远征军能够看到远远的大树后,披着兽皮的野人在向他们窥视,他们还会发出野兽一样的叫声,声音特别刺耳。而等到远征军走近了,他们就像猴子一样攀着树枝逃走,很快地消失在了森林深处。
而到了夜晚,森林里的各种猛兽全都出来了,它们潜伏在黑暗中,盯着这群疲惫不堪躺倒在地的士兵,士兵们能够望见猛兽黑暗中闪闪发光的眼睛,发着瘆人的黄光。各种野兽的叫声在森林里回荡,在山谷间轰鸣。有掉队的战士,就被猛兽吞噬了,森林里传来猛兽争夺食物的厮打声和追逐声。
除了这些看得见的威胁,还有看不见的威胁。被雨水喂肥的蚂蟥,成群结队地出现了,它们看到走过的远征军士兵,就纷纷爬上去,向裤管、脖颈、袖筒里拼命地钻,而等到战士们发现它们的时候,身上往往已有了几十条蚂蟥,蚂蟥一半的身体钻入了体内,一半圆滚滚的身体还露在外面。而夜晚宿营的时候,会有各种各样的毒虫爬进战士的衣服里。有人一觉醒来,却发现身边的战友已经成为一具骷髅,那些毒虫在夜里将他的身体蚕食殆尽。
夜晚,远征军遇到的威胁,除了这些猛兽,除了这些毒虫外,还有野人。
新22师有八名女兵,宿营的时候,八名女兵睡在一起。有一天,森林里出现了两名野人,他们跟踪了女兵三天。大家也开始留意这两个野人。第三天晚上,女兵们刚刚躺下来,男兵还没有来得及布好岗哨,突然听见近处传来沙沙的脚步声,女兵们全都爬起来,看到两名野人就近在眼前。女兵们拿起枪支,对着两个野人一阵扫射,野人飞快地逃进了浓密的森林里。
夜晚又湿又冷,难以忍耐。缅北野人山白天的气温都能把鸡蛋煮熟,而夜晚则就降到了冰点。一名女兵自告奋勇说她去找点柴火生火取暖,大家答应了。然而女兵走出没有几分钟,就突然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叫声。听到声音的所有人都站起来,循着声音的方向去寻找,却只看到黑暗无边,万籁无声,树林萧瑟,如鬼如魅。
所有人都去寻找,他们打着火把,嘶声叫喊着,在陌生的危机四伏的森林里跌跌撞撞,然而,他们还是一无所获。
天亮后,寻找的人终于看到了那名女兵,她用一根枯藤上吊自尽了。她全身赤裸,下身是凝固的血液,乳头也被咬掉了。她在自尽以前,遭受了最残忍的蹂躏。
看到这一幕的每个士兵都哭泣了,他们悲愤填膺,对着树林疯狂地扫射,枯枝败叶纷纷落在他们的肩膀上,他们却浑然不觉。
新22师所有的幸存老兵,都能记得这惨绝人寰的一幕。
新22师的八名女兵,最终没有一个人走出野人山。残酷的森林夺走了她们的性命。她们美丽的生命像鲜花一样刚刚绽放,却又突然枯萎。半个世纪后,当段生馗走进一个野人部落时,看到那三个用女兵头盖骨做成的水瓢,泪如雨下。这三个女人的头盖骨,是不是就是这八名女兵中的三个?也许是,也许不是。
第5军军部和断后的新22师,一共有多少女兵,没有记载。但是走出野人山的,只有刘桂英一个女兵。
刘桂英当时在第5军护士班,全班只有五个人,她的年龄最小,她眼看着四个姐姐先后离去。一个被恶狼叼走了,一个身染重疾不愿拖累大家而跳崖了,一个掉队后再也没有回来,一个同样因为疾病不愿拖累大家而滑落山坡死亡。
刘桂英后来回忆说,她和男朋友在追赶队伍的途中,看到路边的棚子里躺满了死尸,因为找不到棚子住,他们就把那些死尸往旁边挪一挪,睡在死尸旁边。很多死尸上面都爬满了一寸多长的蛆,再加上蚂蚁咬啮,妈螺吸血,大雨冲洗,几小时之内死尸就会变成恐怖的白骨。手指的骨头和脚趾的骨头都看得清清楚楚,头骨是圆的,风一吹就和身体分了家,在地上骨碌碌滚动。一路上白骨累累,有这么多白骨指引方向,他们反而不会迷路。就这样,他们俩凭着顽强的毅力苦苦支撑着,沿着累累白骨指示的方向从夏天走到了秋天,最后走出了野人山。
几年前,我是在一份安徽的报纸上看到刘桂英走出缅北野人山的经历的。这篇报道让我异常震撼。我简直无法想象,走出了缅北野人山的将士们,他们当初面对着一种怎样的绝境。
每一个走出野人山的将士,都有一段惊天地、泣鬼神的故事。
龙英说,走进野人山没有几天,食物就吃完了。没有了食物,战士们只能挖野菜吃,找野果吃。
然而,热带森林和中国境内的森林不一样,野人山也与中国境内的山峰不一样。尽管第5军将士的文化水平在中国军队中算比较高的,很多人入伍前已经上过了中学,但是他们仍然无法辨别哪些植物可以食用,哪些植物有毒。缅北野人山中的很多植物,很多野草、野花、野果,是远征军士兵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有的战士误食了野果,浑身浮肿,倒在了地上,可是身边的战士又不知道如何施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挣扎。过几分钟后,他停止了呼吸;再过几分钟后,他的身体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蚂蚁;又过几分钟后,他变成了一具骷髅。
有的野菜看起来青翠碧绿,鲜嫩欲滴,但是吃一口后就会嗓子火辣,发不出声音,他眼看着几米外走过的同伴,也无法呼救。后来的战友走来了,看到他倒在地上无力地扭曲着,身上爬满了拼命吸血的蚂蟥。战友们还没有来得及扶起他,他已经浑身鲜血,停止了挣扎。
缅北野人山里有几条纵横交错的河流,其中有一条河流是从中国流入缅甸的澜沧江。雨季来临的时候,江水暴涨,战士们砍倒树木,用藤条扎起木筏。载着战士的木筏刚刚漂到江心,就会被漩涡打翻。每经过一条河流,就会有很多战士被河水冲走。
还有沼泽,险恶的沼泽无处不在。缅北野人山的沼泽地根本就看不出来,沼泽地的表面和别的地面毫无二致,都铺满了千万年的苔藓和落叶,然而,战士们一踩上去,就会被深深地吸进去,深深地吸进去,千万年的黑色毒液,连累累白骨也会化作淤泥。此后,任何一个从这里走过的人,都不知道身边的沼泽地里掩埋着成百上千的远征军战士,而事实上从来就没有人再会来到这里。
季节年年变换草木岁岁荣枯野人山依旧寂静不知道这段历史的人,怎么也不会想到,就在这片森林里,有四万名中国远征军的英魂,化作了沃土。
穿越缅北野人山,这是人类有史以来最艰苦的行军。
龙英说,缅北野人山步步危机,步步陷阱,如果稍微有一点犹豫和放弃的念头,稍微有一点动摇,就走不出野人山了。
缅北野人山,除了毒蝎、毒蛇,除了蚂蟥、蚂蚁,除了豺狼、虎豹,除了日军、野人,除了阴雨连绵,除了沼泽泥泞,还有热带丛林中特有的瘴气。
瘴气,科学的解释应该是热带雨林中的动物植物腐烂后,污浊的臭气不能挥发,积攒而成的有毒气体。瘴气也是热带雨林特有的。当初诸葛亮南征,很多士兵因为不明这种特有的自然现象,倒在了缅北滇西丛丛密林中。
远征军也遭遇到了瘴气的毒害。
雨季连绵不绝,整天整天下着阴雨,雨落在密密层层的树冠上,又落在战士们的身上。蚂蟥、蜈蚣、毒蛇……各种各样叫得上名字和叫不上名字的多足昆虫毒虫,后半身盘踞在树冠上,前半身伸出来,一看到有人从树下走过去,就掉下来,掉进远征军的脖颈里,掉在远征军破烂衣服无法包裹的手臂上。各种各样的昆虫毒虫,不是一只两只,而是成千上万只,成万上亿只,你刚捉到一只,就更多的掉下来,掉进你的脖颈里,掉在你的手臂上,钻进你的身体里,让你捉也捉不完。你向前奔逃,前面还有更多的昆虫毒虫掉下来,你陷进了各种各样蠕蠕爬动的昆虫毒虫的包围圈中,你无法躲避,无可逃遁。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腐烂的气味,雨滴和远征军穿着草鞋与光着的脚板让积年的落叶和尘灰沉渣泛起。雨总是在没完没了地下着,不舍昼夜,好像全世界的雨都倾泻在了缅北野人山中。
夜晚,走累了的远征军将士们停下脚步宿营,没有帐篷,没有房屋,地上没有一寸干燥的地方,有人发现了附近的山洞,战士们钻进去,一排排地躺下去,现在终于可以休息了,不用再遭受蚂蟥毒蛇的侵袭,不用再遭受阴雨连绵的骚扰,他们睡得很香。
然而,天亮后,他们没有一个人走出山洞——山洞里有瘴气,瘴气夺走了他们所有人的生命。
后面的远征军从山洞前走过,只看到一排排的尸体,他们像睡着了一样安详;再后面的远征军从这里走过,看到的是一排排的骨骸,毒虫猛兽将他们的肌肉吃光了。
无边无际的密林,无边无际的黑暗,无边无际的阴雨,龙英所在的新22师依靠前面的死尸辨认方向,依靠着顽强的求生信念,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地向前走,谁也不知道前面还有多远,谁也不知道还要走多久,远征军们骨瘦如柴,饥肠辘辘,他们互相搀扶着,拼尽最后的力气向前行走。
通向中国境内的所有路口都被日军封锁,前锋的96师不得不用小股部队袭扰敌人,引开敌人的视线,而后续的大队人马改变方向,另觅出路。在缅北野人山行走了几十天,靠着野菜和树叶充饥的远征军,怎么会有战斗力?派出的所有小股部队,最后没有一个人归队。
后来,杜聿明在回忆录中说:
各部队经过之处,多是崇山峻岭、山峦重叠的野人山及高黎贡山,森林蔽天,蚊蚋成群,人烟稀少,给养困难。本来预计在大雨季前可以到达缅北片马附近,可是由于沿途可行之道多为敌人封锁,不得不以小部队牵制敌人,使主力得以安全转进。因此曲折迂回,费时旷日。至6月1日前后,军直属部队的一部及新22师到达打洛;96师到达孟关(孟拱西北)附近;200师到达中缅边境南坎附近;黄翔部到达国境泸水附近与国内宋希濂部取得联系。
片马我曾经去过,现在位于云南省怒江傈僳族自治州泸水县境内,也就是中缅交界的地方。1900年,片马曾经发生过几场战事,拿着弓箭毒弩的傈僳族、怒族等各民族的当地人,与拥有枪炮的缅甸殖民者英军在这里打过几仗,居然各有胜败。英军本来想从片马进入云南,然后占领西藏,或者进攻长江流域,没想到在小小的片马,2000名英军无法穿过滇西各族土人的伏击圈,甚至一名指挥官还被傈僳族神射手的毒箭射死了,英军只好退兵。
片马之役,在腐败懦弱只会割地赔款的清末历史上,实属难得。我当时是为了调查这场不广为人知的战争而来到了片马,片马的粗犷和坚韧让我震撼。
可是我奇怪的是,这样一场战役居然很少有人知道。
历史是大海,我们了解到的只是一滴水。
杜聿明接着写道:
自6月1日以后至7月中,缅甸雨水特大,整天倾盆大雨。原来旱季作为交通道路的河沟小渠,此时皆洪水汹涌,既不能徒涉,也无法架桥摆渡。我工兵扎制的无数木筏皆被洪水冲走,有的连人也冲没。加以原始森林内潮湿特甚,蚂蟥、蚊虫以及千奇百怪的小巴虫到处皆是。蚂蟥叮咬,破伤风病随之而来,疟疾、回归热及其他传染病也大为流行。一个发高热的人一经昏迷不醒,加上蚂横吸血,蚂蚁侵蚀,大雨冲洗,数小时内就变为白骨。官兵死亡累累,前后相继,沿途尸骨遍野,惨绝人寰。我自己也曾在打洛患了回归热,昏迷两天,不省人事。全体官兵曾因此暂停行军,等我被救治清醒过来时,已延误了二日路程。我急令各部队继续北进,而沿途护理我的常连长却因受传染反而不治。200师师长戴安澜因重伤殉国,团长柳树人阵亡,96师副师长胡义宾、团长凌则民为掩护主力安全而牺牲。
后来,人们知道了,牺牲在缅甸战场的中国远征军军官,军衔最高的是200师师长戴安澜、新38师副师长齐学启、96师副师长胡义宾。
戴安澜与第5军撤退没有同路,200师是在腊戍附近撤退的,也同样撤人了野人山。在寻归第5军的建制途中,正准备翻越公路时,200师突然被拥有大批装甲车和坦克的日军拦击。当时肯定有日军的飞机在空中侦察,侦察到了密林中的200师,也侦察到了他们的走向,要不然,为什么刚好在200师翻越公路的时候遭遇日军的大批坦克和装甲车?远征军在迷宫一样的热带丛林中摸索寻觅,而日军的飞机在空中就可以清楚地查看到每一条道路和每一支远征军的动向。
狭路相逢勇者胜,戴安澜留下一支部队在正面与日军接战,然后亲自率领另一支部队从侧后迂回包抄这股日军。这股日军就是56师团。
后来从野人山走出的200师老兵回忆说,戴安澜对战士们说:“今日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上刺刀,跟我冲!”戴安澜手持一把卡宾枪,冲在最前面。战士们紧跟其后,齐声呐喊,喊声震天。就在与敌人短兵相接的时候,日军的迫击炮弹飞过来,戴安澜倒了下去,随同一起倒下去的,还有紧紧跟在戴安澜身后的团长和副团长。
战士们扶起血泊中的戴安澜,戴安澜说:“不要管我,快快突围。”然后昏迷过去。
黄昏来临了,天色阴暗,日军的包围圈缩小了,战士们抬着戴安澜突围,迎面遇到了一股日军。参谋长毕业于日本士官学校,他用日语向日军喊话,日军还以为是自己人,就放他们过去了。
队伍在夜色中急急行军,等到戴安澜醒过来的时候,200师已经冲出了包围圈,但是团长和副团长都牺牲了。
戴安澜受伤和牺牲的时候,黄学文都在身边。
几个月前,第5军200师师长戴安澜作为远征军先锋部队指挥官,准备出国。临行前,他让白崇禧给他推荐一名懂英语、有谋略的作战参谋,白崇禧就推荐了黄学文。
至今,黄学文还能清楚地记得,他到达同古的时间为1942年3月8日。黄学文说,同古战役共进行了十天,歼灭日军6000人。我查阅了相关资料,大多数资料记载,同古之战,中国远征军歼灭日军5000余人,和黄学文的讲述大体相当。
同古战役结束后,200师后撤,日军两个师团包围了同古,狂轰滥炸后才发现,同古是一座空城。此前,黄学文曾向师部建议撤离同古,谨防日军报复。因为黄学文献计有功,师部奖给了他100万元。当时的100万元是旧币,约合现在几百元人民币。
回国途中,戴安澜牺牲。
戴安澜牺牲的时候,黄学文就在身边。他是被日军炮弹擦伤肚腹,当时缺医少药,战士们抬着他,走了十天,伤口溃烂而死的。
三天后,因为尸体腐臭,只好火化尸体,放进骨灰盒,带回国内。
一些书籍描写戴安澜牺牲在冲锋的路上,死前说:“一定要把我带回祖国!”200师战士抬着棺木回国,国内官民伏地痛哭迎接。其实,这些都是作者的臆想!
张自立也见证了戴安澜将军的负伤和牺牲。他说,由于没有医药,戴安澜的伤势无法得到医治,又发着高烧,一时昏迷,一时清醒。战士们砍倒树木做成一副简易的担架,抬着他走上了回国的路途。
那时候,200师已经没有粮食了,依靠野菜、野果充饥。在一条河边,远征军看到了一间破房子,居住着一户人家。一位营长向那户人家求来了一碗稀粥,端给躺在担架上的戴安澜。戴安澜只喝了一口,看着营长,伤感地说:“我怎么能忍心一个人吃呢?”说着,眼泪夺眶而出,推开了稀粥。
在缅北一个名叫茅邦的地方,戴安澜为国捐躯,年仅38岁。这一天是1942年5月26日。
200师的战士们继续东进,终于来到了瑞丽,回到了祖国。
200师回到了祖国,与200师同属第5军的96师和新22师还在缅北野人山中艰苦行进。
96师师长余韶在撤退的途中,尽管行走在泥泞的道路上,一次次摔倒,尽管衣服上沾满了泥巴,手上、脸上沾满了泥土,可是他依然腰杆笔直,衣服扣子严丝合缝,就连风纪扣也扣上了,笨重的马靴一直穿在脚上。部下不明白,问他为什么这样,余韶回答说:“不论什么时候,我们都要保持中国军人的尊严。”闻者动容。
96师副师长胡义宾也牺牲在野人山中。
余韶带着96师作战部队在热带丛林中跋涉,来到一个名叫葡萄的地方时,副师长胡义宾带领的师部和主力部队走散了。他们在森林中循迹追赶,竟然追上了第5军军部。而此时,第5军军部已经与96师失去联系。杜聿明命胡义宾反身再去寻找96师,收拢部队,一起回国。在莽莽的原始森林里,人数越多,找到生机的机会越多,信心也会越增加。
胡义宾带着小股部队回身寻找余韶,来到了一个叫作麦通的小村子,他们完全没有想到,一股追杀远征军的日军刚刚来到村子里,他们像鳄鱼一样藏身烂泥里,张开血盆大口,等待着这一小队远征军走进陷阱。
胡义宾不知道村子里有日军的埋伏,他们刚刚走到村口,就遭到日军的机枪扫射,埋伏在四周的日军也一起冲了出来。胡义宾身先士卒,带领着远征军战士冲杀,不幸连中数弹,倒了下去。
远征军战士拼死冲杀,终于冲出了日军的包围圈。他们在丛林里找不到余韶率领的96师主力部队,只好又回到了杜聿明身边。
96师主力部队这时候正在丛林里一步步走向回国的方向,而他们却一点也不知道,他们还以为缅北野人山漫漫无边。不知道翻过了多少座山,也不知道蹚过了多少条河流,穿过了多少片树林,倒下了多少名战友,前面突然出现了几间小茅屋。96师的尖刀部队看到茅屋前有几个干活的男人,就问他们这是什么地方。没想到那几个惊魂未定的男人所说的话,他们全能听懂。原来,到家了。
终于到家了!
战士们坐在地上,躺在地上,泪流满面,相拥而泣。